美丽与毁灭 第9章

  到了公寓后,忧郁的感觉又回来了。鸡尾酒所造成的兴奋已经消退,而让他昏沉,还有几分因困惑而有意要厘清的执著。斐路兰阁下——他?正是这种想法刺痛了他,安东尼·帕奇没有任何成就、没有勇气,而当真理考验他时,他也没有足够的能力通过检定。啊,他是个狂妄的傻瓜,要靠鸡尾酒来建立他的事业,却同时无力而秘密地哀悼那不足而可悲的理想主义的崩毁。安东尼曾以最精致的品位妆点他的灵魂,然而,他现在却渴望那些老生常谈。他很空虚,仿佛,空得像一支老酒瓶……
  此时,门铃响了。安东尼起身拿起听筒,传来的是理查德·卡拉美的声音,语气夸张而带着玩笑意味:
  “报告,葛罗丽亚·吉尔伯特小姐来访。”
  美丽的女孩
  “您好吗?”安东尼说,他微笑着将门保持半开。
  迪克欠身向客人引荐。
  “葛罗丽亚,这是安东尼。”
  “噢!”她叫了一声,伸出戴着手套的小手。
  在她的毛皮大衣下,穿的是爱丽丝·蓝的洋装,硬挺的白色蕾丝在喉间打折成荷叶边。
  “请把你的东西交给我。”
  安东尼伸长手臂,接过那团棕色的毛皮。
  “谢谢。”
  “安东尼,你对她印象如何?”理查德·卡拉美粗鲁地问,“你看她是不是很漂亮?”
  “噢!”女孩表示反对——并且相当坚持。
  她使人目眩神迷——第一眼看;然而单凭一眼就要理解她的美实在很令人苦恼。她的头发充满了天堂的魔力,是明亮快活而与室内冬天的颜色成对比的。
  安东尼像个魔术师般,所到之处皆明亮起来,蘑菇状的落地灯发出橘色的光辉,壁炉里燃烧的火光也照亮了红铜的柴薪架……
  “我已经冻成冰块了,”葛罗丽亚随口低声说,她的眼睛四处浏览,虹膜的颜色是最细致清澈的淡蓝色,“这个火来得好!我们刚才发现一个地方,那里可以站在一面铁格子板上,形状大概是这样,里面会有热空气吹上来——可是迪克不肯在那里等我,我告诉他接下来要去的地方最好能让我开心。”
  她的话再普通不过了,看来葛罗丽亚说话的方式似乎相当随兴,不费一丝力气。安东尼坐在沙发的另一端,隔着落地灯当做前景审视着她的轮廓:她的鼻子和上嘴唇线条相当精致而匀称,下巴略显刚毅,与稍短的颈子形成优美的平衡。相片中的她,看起来必定相当古典,甚至冷艳——然而葛罗丽亚的头发与脸颊所散发的光彩,糅合激烈与脆弱的特质,使她成为安东尼见过的人当中印象最鲜活的人。
  “……你是我所知道的人里面名字取得最好的,”她说着,显然仍是随口而发;她的视线停留在安东尼脸上片刻,随即轻快地掠过他——看着意大利风格的灯座,它们依附在墙上有如一个个发光的黄色乌龟,看着书架上成排的书籍,然后是坐在另一边的表哥,“安东尼·帕奇。可惜你应该长得像一匹马,有张狭长的脸——而且你该穿有补钉的衣服。”
  “不过你讲的都是属于帕奇(Patch,小写原意为缝补)的部分。不然安东尼应该长什么样子?”
  “你长得就像安东尼这个名字给人的感觉,”她认真地向他保证——他想她是因为跟他不熟才会这么说——“相当雄伟,”她继续说,“而且有威严。”
  安东尼一味地微笑,神色困窘。
  “我喜欢的是不咬文嚼字的名字,”她继续这个话题,“除了我的例外,我的名字太浮夸了。从前我认识两个女孩都叫君可,只要想到如果她们叫的不是原来的名字——例如茱蒂·君可或杰莉·君可(Jink,小写有敏捷移动的意思;Judy,轻佻的女子;Jerry,小写原意则为室内用便器),不是很有趣吗?你们怎么说?”她孩子气的嘴唇微开,等待他们的回答。
  “下一世代的每个人,”迪克主张,“将会被命名为彼得或芭芭拉——因为当下有趣的艺文人士都叫这两个名字。”
  安东尼接口迪克的预言。
  “当然还有葛拉迪丝和埃莉诺(Gladys,涵义为公主,Eleanor,则为灿烂如阳光的人),她们为当代的女英雄增光,在社会上享有盛名,她们的名字将会流传给下一代的女店员……”
  “取代埃拉和史黛拉。”迪克插嘴。
  “还有波儿和茱儿,”葛罗丽亚热心地附和,“以及厄儿、艾尔摩和蜜妮。”
  “然后我就会现身,”迪克说,“选取一个被淘汰而过时的名字,例如茱儿,然后创造一个雅致而迷人的角色以之为名,如此,这个名字就会再度复活。”
  葛罗丽亚的声音紧抓着这个话题的线头不放,继续加以编织,每句话结束的音调都微微上扬,带有一点幽默的意味——仿佛抗拒被打断——中间还穿插令人难以捉摸的笑。先前迪克跟她提过,安东尼的仆人名叫邦斯——她觉得这个名字取得真好!他还以此做了个不怎么高明的双关语,说是邦斯缝补钉,然而葛罗丽亚说,如果有件事比双关语还恶劣,那就是被双关语嘲弄的人在不得不反击时,回报的是一个认真动怒的眼神。
  “你是哪里人?”安东尼问。他知道答案,但美丽已经让他放弃思考。
  “密苏里州的堪萨斯城。”
  “当地政府下令禁烟的同时,也就是她烦恼的开始。”
  “他们禁止抽烟?我又看到我伟大祖父的干预。”
  “他是个改革运动者,或从事类似的活动,是吗?”
  “我以他为耻。”
  “我也是,”她坦白地说,“我恨死改革运动者了,特别是那些企图想要改造我的人。”
  “这样的人多吗?”
  “有好几打。他们会说:‘唉,葛罗丽亚,假如你烟抽太多,你会失去你的好气色’和‘啊,葛罗丽亚,为什么你还不结婚把自己安顿好?’”
  安东尼大力赞成之余,也质疑到底是谁这么冒失,对她说这些话。
  “然后,”葛罗丽亚接着说,“这些改革者都很狡猾,他们会跟你说他们听到有关你的风言风语,而且又努力挺身而出来捍卫你。”
  在长时间注视下,安东尼发现她的眼睛是灰色的,非常冷静而沉着,而当它们看向他的时候,安东尼蓦然了解,墨瑞所谓的葛罗丽亚同时具备年轻和年老的特质指的是什么。她总是谈她自己的事,就像一个可爱的孩童会说的话,而对于自己喜欢和讨厌的事物,她的批评从不装腔作势且发自内心的真诚。
  “我必须坦承,”安东尼沉重地说,“即使是我也曾听过一件关于你的事。”
  葛罗丽亚立刻警觉起来,身体坐直,她那恒常如峭壁般柔和又坚毅的灰眼睛,直直地看着安东尼的眼。
  “告诉我,我不会怀疑。我总是相信任何人说的任何有关我的事——你相信吗?”
  “绝对是。”两个男人异口同声赞成。
  “好,那告诉我。”
  “我不确定我应不应该这么做,”安东尼在逗弄她,因为她如此明显地表现出有兴趣的样子,专注到近乎一种全然自我的状态,令人不忍微笑。
  “他是在说你的绰号。”她的表哥开口。
  “是什么?”安东尼问,委婉地表达他的迷惑。
  她马上羞红了脸——然后笑出声来,身体在椅垫间滚动,直到张口说话才睁开眼睛:
  “风靡全美的葛罗丽亚。”她的声音里充满笑意,有如炉火和灯光交织投射在她头发上的光影般变幻而难以捉摸。
  安东尼仍然一头雾水。
  “你的意思是?”
  “我说的是我,那都是一些无聊的男孩胡说八道的。”
  “可不是吗,安东尼,”迪克解释,“声名狼藉玩遍全国的野女孩。这不是你听到的吗?这个绰号已经有好几年了——从她十七岁开始就被这么叫了。”
  安东尼的眼神变得黯淡而玩世不恭。
  “卡拉美,你要不要介绍一下这位女玛士撒拉?”
  葛罗丽亚刻意忽略这句话,可能是出于讨厌,因为她又转回刚刚的话题。
  “你听过我什么?”
  “一些关于你身体的事。”
  “噢,”她冷冷地响应,明显表现出失望,“就这样?”
  “你的肤色。”
  “我的肤色?”葛罗丽亚困惑不解,她的手停在喉间片刻,仿佛想用指尖辨别出布料颜色的微妙差异。
  “你还记得墨瑞·诺柏吗?大概一个月前你跟他见过面,给他很深的印象。”
  她思索了一下。
  “我记得——可是他都没有打电话给我。”
  “他不敢,这点我可以肯定。”
  不知不觉间天已经全黑了,安东尼不禁开始怀疑,是否忧郁和晦暗曾笼罩在他的公寓上空——因为现在墙上的书和照片看起来是如此温暖和友善,好邦斯从暗处端茶出来的身影也显得庄严,这三位可爱的人所激荡出来的欢乐和笑声,一波波在快乐的炉火间来回穿梭。
  不满
  星期四午后,葛罗丽亚和安东尼相约在广场的烤肉店喝茶,她穿着毛皮滚边的灰色套装——“因为穿灰色,就必须化浓妆,”她解释——戴着一顶帅气的无边帽,垂落的金黄色鬈发如波浪般轻快摆动。白天光线比较明亮时的她在安东尼看来,性格变得极其柔弱——她看起来是那么年轻,几乎不满十八岁;她穿着紧身的哈柏裙(摆极窄的女裙,后来他才知道这种款式的名称),展现的身材是令人惊艳的柔软和修长,至于她的手,既不是“艺术家型”,也不能说肥短,而是如孩子般地袖珍可爱。
  他们进门时,乐队演奏的巴西舞曲(maxixe)才刚开始,由热闹的响板,与熟练而略有些职业倦怠的小提琴的合奏,非常适合冬日拥挤的烤肉店气氛,里面的顾客是一群大学生,他们正兴高采烈地计划即将到来的假期。葛罗丽亚谨慎地考虑了几个座位,让安东尼有些不耐,两人在店内迂回穿梭,最后终于在最里侧找到一张双人座。然而,要坐下前葛罗丽亚又开始犹豫,是坐右边还是坐左边?面对选择时,她美丽的眼睛和嘴唇显得相当沉重,安东尼又再次感觉到她的每个姿势是多么地无邪可爱。葛罗丽亚把生活里的每件事,都当作是可以由自己选择和分配的,就仿佛不断从一个永不打烊的柜台选取礼物一般。
  她心不在焉地看着在跳舞的人一会儿,低声发表评论,此时一对男女滑步旋转到他们身旁。
  “那边有个穿蓝衣服的漂亮女孩。”——安东尼顺着她讲的方向看——“在那里!不对,在你后面——那边!”
  “是的,”他无可奈何地附和。
  “你根本没看到她。”
  “我宁愿看你。”
  “我知道,可是她真的很漂亮,除了脚踝太大以外。”
  “四?——是吗?”他冷淡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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