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与毁灭 第8章

  “嗯,我很难精确地描述她——除了美丽以外,我什么也说不上来。她是——活生生地在我面前,嘴里嚼着口香糖。
  “口香糖!”
  “这是那种你会逐渐忽略的缺点。她属于容易紧张的类型——她说她在茶会的场合总会嚼口香糖,因为有很长一段时间必须在一个地方转来转去。”
  “你跟她都聊些什么——柏格森?比非教?和她跳一步舞算不算伤风败俗?”
  墨瑞的表情很平静,他似乎并不介意安东尼的逗弄。
  “事实上我们是真的有谈到比非教,她的母亲好像是比非教徒,不过,我们谈的最多的,是大腿。”
  安东尼兴奋地全身晃动。
  “我的天!是谁的大腿?”
  “她的腿,对此她说了好多,就好像它们是刚好被选上的出土古董,而她则兴起了一个强烈的欲望想要看一看。”
  “她是——舞者?”
  “不,我发现她是迪克的表亲。”
  安东尼猛地坐起身来,由于太过突然,以至于枕垫虽离手,却还短暂竖立有如一个有生命的物体,然后倒栽到地板上。
  “她是不是叫葛罗丽亚·吉尔伯特?”他大喊。
  “对啊,你看她很引人注目吧?”
  “我能确定的是我不知道——不过说句闲话,她的父亲——”
  墨瑞打断他的话,语气有种不妥协的坚持,“她家庭或许跟专业的送葬者描述的同样悲惨,但我还是倾向于认为她是个相当率直而纯真的女孩,不像那些典型耶鲁制造的女孩——不一样,真的有明显的不同。”
  “说下去,说下去!”安东尼催促,“当不久前迪克才告诉我说她头脑空空时,我就知道这女孩肯定不错。”
  “他是这么说的吗?”
  “我可以发誓。”安东尼说着又从鼻子发出笑声。
  “噢,那么,他说女人的头脑指的是——”
  “我知道,”安东尼急忙打断他,“他的意思是还没有被文学污染和误导。”
  “没错。她不是那种会相信这个国家的道德历年来每况愈下是个好现象,或认为是恶兆,也不会戴着夹鼻眼镜或装腔作势。这个女孩聊的是大腿,她也谈到皮肤——她自己的,都是她切身的事。她会告诉我夏天时她想要把皮肤晒成什么颜色,而她通常可以做到多么接近等等。”
  “你是被她低沉的声音吸引的吗?”
  “低沉的声音?不,是皮肤!我开始思考晒皮肤这件事,开始回想我两年前最后一次做日光浴后变成什么肤色,以前我的确有晒皮肤的习惯,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颜色应该接近古铜色。”
  安东尼跌回椅垫,笑得左摇右晃。
  “她真的把你迷倒了——啊,墨瑞!墨瑞,你这位康乃迪克的救星,人类的豆蔻。号外!女继承人和海岸警卫私奔,理由是他强壮质朴的本色!最后才发现,原来他的家人患有塔斯马尼亚精神躁郁症。”
  墨瑞叹了一口气;他起身走到窗边掀起窗帘。
  “雪下得很大。”
  安东尼没有回答,他仍无声地笑着刚才自己说的话。
  “又是一个冬天。”墨瑞的声音从窗边传来,听起来就像是一阵低语,“我们活得越来越老,天啊!我二十七岁了,离三十岁只有三年,然后我就是大学生眼里的中年人了。”
  安东尼沉默片刻。
  “你是老了,墨瑞,”最后他赞同地说,“放纵和情绪不稳是衰老的首要征兆——你用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在谈论晒皮肤和女人的大腿。”
  墨瑞突然啪的一声拉下窗帘。
  “笨蛋!”他大叫,“笨的人是你!你太年轻了,我现在坐在这里,将来也会坐在这里,用一个世代或更久的时间,看着像你、迪克和葛罗丽亚·吉尔伯特一样轻快的灵魂从我面前经过,因你们的舞步、欢唱、恋爱和憎恨而动容,永不止息,我感动是因为自己缺乏情感,我将静静地坐着,然后雪就来了——啊,这很适合记在卡拉美的笔记上——再来的冬天,我三十岁了,永恒不变的是,我看到你和迪克和葛罗丽亚的舞和歌,仍会被感动。即使将来你们离我远去,会有新的迪克记下我说给他的所知所感,或聆听新的安东尼倾诉他成长的幻灭、世故的谬论和情感的点滴——是的,我会和新的葛罗丽亚讨论下一个夏天怎么把皮肤晒黑。”
  壁炉里的火势不稳。墨瑞离开窗户,拿起火箝拨弄火焰,从柴薪架上抽出一根圆木丢入炉中,然后坐回椅子。他的声音的残响,被新起火焰的红黄火舌逐渐吞噬。
  “安东尼,毕竟那个极度浪漫和年轻的人,是你;你害怕自己的宁静被破坏,是因为你有着惊人而无穷的感受力。而我,即使我试了一次又一次让自己感动——然而,就算试了一千次好了,我仍旧还是我,没有任何事情——可以让我——激动。
  “可是,”在长长的沉默后他轻声低语,“关于那个女孩和她荒谬的肤色话题中,也有一点什么是属于永恒的苍老的——就像我一样。”
  骚乱
  安东尼睡意朦胧地在床上翻身,迎接冷冷的日光,它被窗条切割成块状,在床单洒下交错纵横的阴影。整个房间充满清晨的气息。角落雕工细致的五斗柜,古老而不知确切年代的衣橱,它们矗立在房中有如被遗忘事物的阴暗象征;只有毛毯主动诱惑着他娇弱的双足。此时,邦斯出现了,衣领仍是软的,整个人像他所呼出的冷空气一样萎靡。他站得离床很近,垂着手猛地一掀最外层的毛毯,黑褐色的眼睛沉着地看着他的主人。
  “鲍斯!”这位在床上半睡半醒的神口齿不清地喃喃说着,“喂,鲍斯?”
  “是我,先生。”
  安东尼移动他的头,强迫自己张开眼睛,得意地眨眼。
  “你是邦斯。”
  “是我,有什么吩咐?”
  “你可不可以出去。哦!噢!噢!噢!噢,我的天啊!”安东尼忍不住打了个呵欠,感觉自己的脑袋像马铃薯泥般黏成一团。他又试着重新开头。
  “你可以大概四点再过来,并准备一些茶和三明治或其他点心吗?”
  “好的,先生。”
  安东尼用他刚起床极度缺乏灵感的头脑苦思。
  “三明治,”他无力地反复念着,“嗯,我想,三明治就吉士口味,另外再加一些类似果冻的甜点,还有鸡肉和橄榄。早餐你就别准备了。”
  发明菜单耗去安东尼太多精力,他疲倦地闭上眼,翻转头部取得舒适的角度,迅速放松对全身肌肉的控制,此时,前夜模糊的余绪照例又从他意识的裂隙潜入——不过这次的情况则是一段漫长而似乎无穷无尽的交谈,理查德·卡拉美昨天半夜来找他;他们喝干四瓶啤酒配干面包皮,期间,理查德朗诵他的新作《激情的恋人》第一章给安东尼听。
  ——好几个小时后一个声音传来,安东尼并没有理会,睡眠覆盖他,将他笼罩,钻入他的意识与外界连接的通道将其塞满。
  突然间他清醒了,说:“有什么事?”
  “先生,要准备几人份?”又是邦斯,他忍耐不动地站在床的尾端——是那个让三位住户分享他的服务的邦斯。
  “几人份的什么?”
  “先生,我想我最好先知道有几位客人来访,那么我才可以估计要准备几份三明治,先生。”
  “两位,”安东尼嘀咕道,“一位女士和先生。”
  邦斯说,“谢谢你,先生,”然后连同令他蒙羞的软衣领离开,这个衣领也象征对只需要他服务三分之一的三位男性的谴责。
  良久,安东尼起身穿上棕蓝相间的珠光晨袍,裹住他纤细可人的身体,他边打了个呵欠边走进浴室,打开化妆台的灯光(浴室里没有任何外来的自然光源),颇有兴致地站在镜子前打量自己。一个悲惨不幸的幽魂,他想着;通常在早晨他都会有这种想法——睡眠使他的脸色失血而呈现不自然的苍白。安东尼点起一根烟,随意浏览早上来的几封信和论坛报。
  一小时后,他梳洗着装完毕,坐在书桌前,看着从皮夹里拿出的一张小纸片。上面潦草地写着尚可辨识的备忘要点:“豪伦先生五点见面。修剪头发。找瑞佛酒馆的账单。去书店。”
  ——最后一行写着:“银行里的现金存款,$690,$612,$607。”
  而在页末最下面有一行潦草的字:“迪克和葛罗丽亚·吉尔伯特,午茶。”
  最后一项带给他莫大的满足。通常他过日子的方式有如无脊椎生物,没有固定形状、没有骨架,而现在总算进化到中生代的结构体,稳定而甚至是快活地朝高潮前进,正如戏就应该这么发展,日子就该这么过。他极端恐惧当一天生活的骨干到了该崩溃的时刻,当他终于和女孩见过面、聊过天、在笑声中行礼将她送出门外之后,他最怕的就是转过身来,独自面对收拾茶杯的残渣和吃剩走味的三明治时的空虚。
  安东尼的日子逐渐失去了光彩。这种感觉的出现成为常态,有时他认为原因应追溯到一个月前和墨瑞·诺柏的一次谈话,他原不该被什么生命的虚掷等天真而一本正经想法所困扰的。然而,不能否认的是,三个星期前他之所以到市立图书馆,依据理查德·卡拉美的笔记借出半打以上谈意大利文艺复兴的书籍,是因为某些挥之不去的恋物癖在作祟。这些书至今还堆在安东尼的书桌上保持未阅读的原状,每天以十二分钱的代价在增加他的负债,而它们作为证物则是不争的事实,书皮的布料和摩洛哥山羊皮见证了他的叛逃,安东尼总会陷入严重而惊骇的恐慌状态长达数小时。
  若要为他的生活方式找到一个正当理由,无疑要首推“生命的无意义”。安东尼就像蒙古的可汗,他所拥有的对象和他之间的关系,有如助手对大臣、随从对地主、仆人对管家一般。那些书柜里数以千计仍不断增加的书籍、他的公寓,还有寄望他祖父咽下最后一口气前的道德良知而可能继承的遗产,还有那些到处充斥具有威胁性的社交佳丽,虽然每个都像嘉洛汀一样的愚蠢,但安东尼很感谢她们生在这个世界——或许安东尼该做的,是尽量仿效墨瑞优雅的沉着,定下心来钻研无数代先贤先知累积的智慧。
  在这些反复出现的想法中,其中的某一些用理性的逻辑来看是可以不屑一顾,可以勇敢地将之踩在脚下的,然而他的头脑却一直加以反复分析,以至于变成一种疲劳轰炸的心结,这个心结让安东尼冒着十二月深冬的绵绵细雪前往图书馆,但是在他借出的书里,没有一本是他真正想要的。在此,我们只能用安东尼理解自己的方式来分析他;若要再多,便成了假设。他发现恐惧和寂寞逐渐在他身上滋长,只要想到自己一个人吃饭就令他惊恐万分;然而,安东尼却常常跟他厌恶的人共进晚餐。至于他曾一度着迷的旅行,最终也似乎变得难以忍受,就像一件多彩多姿的事却缺乏主题,就像一个幽灵追逐着自己梦的影子。
  ——如果我的本质是软弱的,他思索,我需要有事可做,有事可做。他很焦虑,害怕最后发现自己不过是个普通的凡夫俗子,既没有墨瑞的沉着,也没有迪克的积极。没有事可以引起他的渴求,本身似乎是个悲剧——不过他还是有想要的东西,某些东西。安东尼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它们曾在他心头一闪而逝——靠着那希望的轨迹引领,他才能够走向想象中危机四伏而充满灾难的老年。
  当安东尼在大学俱乐部里喝了鸡尾酒用过午餐后,便觉得好些了。他遇见了两个哈佛的同班同学,相对于他们谈话中所透露的晦暗和沉重,安东尼的生活想当然地被认定是多彩多姿的。这两位都已经结婚了:其中一个边喝咖啡边大谈他的婚外猎艳,而另一个人则以平淡而赞许的微笑响应。安东尼想象他们是胚胎期的“吉尔伯特先生”;将来他们说“对”的次数将四倍于此时,二十年后他们的个性会变得吹毛求疵——然后,两人的价值不会大过于一架废弃停摆的机器,不长智慧、一无是处,靠着被他们毁灭一生的女人照顾直到衰老。
  晚餐后,他漫步于大厅的地毯上,行经窗户时,安东尼停下脚步眺望街道的车水马龙,他想,噢,他的人生绝对不仅止于那样。他是安东尼·帕奇,才华洋溢又深具魅力,继承了历代时间和伟人的智慧,这才是他现在的世界——而他渴望获取的嘲讽力量,也已近在咫尺。
  突如其来的孩子气,安东尼假想自己成为重要人物的模样;藉由他祖父的财富,安东尼将可建立自己的显赫地位,成为塔列朗(Talleyrand)或斐路兰阁下(LordVerulam)之流的人物。此时,他心智的清晰、老练和多才多艺的聪敏都已成熟,就等待即将来临的目标为他找到可做之事。然而一旦要落实到具体的层次——安东尼的梦想能力便萎缩了:他试图想象自己置身于被脏乱环绕如猪舍的国会,面对那些脸孔细瘦像猪般的群众(此类情景他偶尔会在星期天报纸刊登的黑白照片看到),这些被美化的无产阶级劳工,正语无伦次地对国家提出只有高中生程度的建议!这些人怀抱着从书上抄袭来的抱负,因其智慧平庸,以至于会认为自己正脱离平庸,参与由人民政府所建构的平凡天堂——而他们当中最好的,那些不超过一打人数带头的机灵人,由于他们自我中心和愤世嫉俗的个性,也满足于领导这个打白领带、用金属领扣的唱诗班,唱着不和谐而令人诧异的赞美诗,结合两种似是而非的混淆观念,认为财富是美德的回馈也是罪恶的见证,接着继续颂赞上帝、颂赞宪法,和洛基山!
  斐路兰阁下!塔列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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