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与毁灭 第7章

  “也许是吧,”安东尼同意她的看法,想要快点转移到另一个有希望的话题。但对方却滔滔不绝:
  “葛罗丽亚拥有一个非常年轻的灵魂——没有责任感,凡事都是这样,她一点责任感也没有。”
  “她很有活力,凯瑟琳姨妈,”理查德愉快地说,“责任感只会把她糟蹋,她太可爱了。”
  “这个,”吉尔伯特太太显得有些困惑,“我只知道她除了跳舞,还是跳舞——”
  门把转动的嘎吱声,让她停止数落葛罗丽亚爱跳舞的不是。进来的是吉尔伯特先生。
  他的个子不高,脸上的胡须像一朵小白云停在他线条不明显的鼻子下,吉尔伯特先生的价值观已是社会的产物,是负面、黑暗而无从理解的,但仍停留在二十年前流行的谬论;他的心智容易动摇而贫乏,完全追随报纸社论的论调。自从大学毕业后(那是个规模不大却糟透了的西部学校),吉尔伯特先生开始从事赛璐珞(电影底片的原料)的买卖,由于这一行只须用到他一丁点聪明才智,所以几年下来已有不错的成绩——直到1911年他开始和电影工业接触、交换不清不楚的约定为止。大约自1912年起,他的事业整个被电影大口吞噬,可以说,此时的吉尔伯特先生完全仰赖电影业喂养,维持一种脆弱的平衡。在这段期间,他担任中西部电影原料股份公司的管理经理,一年当中有六个月的时间在纽约工作,其余则在堪萨斯和圣路易。吉尔伯特先生满心认为他的好运已经来了——吉尔伯特太太这么相信,他的女儿也是如此。
  他对葛罗丽亚不满的是:她在外面很晚还不回家、她从来不在家里用餐、她总是跟男人纠缠不清——曾经有一次他们发生不愉快,她以父亲从不会想到是女儿会用的词汇顶撞他。至于他的妻子就容易对付得多了,经过十五年不间断的游击战,吉尔伯特先生已经战胜吉尔伯特太太了——那是一场胡涂的乐观个性对上井井有条的单调个性的战争,他用一连串的“对”来阻碍对话的进行,吉尔伯特先生就靠此赢得胜利。
  “对对对对,”他会说,“对对对对,让我想一想,那个夏天——让我想一想——应该是在1891或1892对对对对——”
  这句“对”攻击了吉尔伯特太太十五年,接下来十五年,他则以连串不确定的确定,和三万两千根雪茄弹出的蘑菇状烟灰,彻底地击垮她。对于这样的丈夫,吉尔伯特太太婚姻生活所做出的最后让步,比起前十五年的努力——听他说话——要更为彻底而不可挽回。她告诉自己时间已经教她学会忍让——事实上是,它们把她原先所拥有的道德勇气也抹杀了。
  她把他介绍给安东尼。
  年轻人和老先生握手寒暄,吉尔伯特先生的手很柔软,触感已磨损到近似榨干的葡萄柚果肉。接着,夫妻彼此问候对方——他告诉她外面天气变得更冷了;他说他刚下楼,走到四十四街的报摊亭去买《堪萨斯日报》,本来打算回程搭公交车的,却发现车里太冷了,对,对,对,对,太冷了。
  吉尔伯特先生为他的这段冒险加油添醋,要让人对他勇敢面对严苛的天气留下深刻的印象。
  “啊,你真有精神!”她赞叹地说,“你真有精神。这种天气说什么我都不会出门的。”
  吉尔伯特先生以他男性的冷漠、刻意忽视妻子的敬畏反应,他转身面对两位年轻人,以胜利的姿态跟他们继续谈论天气的话题。理查德·卡拉美被要求回想堪萨斯的十一月份;然而,当这个话题才刚抛给卡拉美,却又立刻被吉尔伯特先生粗鲁地收回,好像钓竿拉起的鱼饵般在半空中摆荡拖延,玩弄于他的股掌间而苟延残喘,最后终于被这位始作俑者弄得奄奄一息,失去生命。
  吉尔伯特先生提议了一个老掉牙的主题,要大家寻思哪个地方是白天温暖、晚上舒服的,最后他们从一条偏僻的铁路算出那个点的精确距离,而那条铁路的起讫站还是迪克不经意提到的。安东尼双眼定定直视吉尔伯特先生,不自主地进入半昏睡状态,半晌,吉尔伯特太太的笑声渗入他们之间:
  “天气好像变得更阴湿了——简直要冷到骨子里了。”
  照例吉尔伯特先生又是用一连串的对来回答,如此,也就不能怪他会突然改变话题。
  “葛罗丽亚呢?”
  “她应该随时会到家。”
  “你见过我的女儿吗?哦,这位什么什么先生——”
  “目前我还没有那个荣幸,不过我常听迪克谈起她。”
  “她和理查德是表兄妹。”
  “是吗?”安东尼努力控制笑容,他并不习惯跟长辈相处,嘴角则因强装愉快而僵硬。知道葛罗丽亚和迪克是表亲令他非常雀跃,因此安东尼马上设法表演出极端痛苦的眼神,暗示他的朋友。
  理查德·卡拉美说他们恐怕得离开了。
  吉尔伯特太太感到非常抱歉。
  吉尔伯特先生表示很遗憾。
  吉尔伯特太太还有许多话——说很高兴他们能来拜访,即使只看到一个老到不能调情的老女人,无论如何仍希望他们能尽兴。安东尼和迪克认为这是个顽皮的试探,因为同一节话他们已经笑了三四次。
  他们最近还会再来吗?
  “啊,当然。”
  葛罗丽亚一定会感到非常地难过!
  “再见……”
  “再见……”
  微笑!
  微笑!
  砰!
  两个愁闷的年轻男子慢慢从走廊往电梯的方向走去。
  女人的大腿
  在墨瑞·诺柏迷人的慵懒背后,他的事不关己和随口而出的嘲讽,其实隐藏着惊人成熟而无情的目的性。他的意图,正如大学时代所宣称的,是打算花三年时间旅行、三年尽情享乐——然后以最快的速度致富。
  三年的旅行时间已经过去了,墨瑞以他热情和强烈的好奇心游遍世界,这种近乎等于在编辑一本人类学旅游指南的走法,用在别人身上,可能会显得卖弄知识而非发自于内心的真诚;然而,用在这个人身上,却显现出一种融合神秘动机和缜密计划的特殊气质——仿佛墨瑞·诺柏是个命定的异教徒,由于命运的驱使必须走遍世界各地,去看亿万人如何生、何以哭泣,乃至于受苦死亡的生命循环。
  回到美国后,墨瑞以一贯的专注追求享乐,然而这个人在聚会中不论鸡尾酒或烈酒都从不过量饮用,此一态度是师法希腊人的理想——酒对希腊人来说,是一道开启宝藏的大门,通往全新的感官经验、全新的心理状态、及对喜悦和悲伤的全新感受。
  他的生活习性也相当神秘而耐人寻味。墨瑞在四十四街的一栋单身公寓里有三个房间,但却很少能在这里找到他。他严格嘱咐帮忙接电话的女孩,若来电者没有报上姓名,绝不能转给他,女孩手中有一份名单,上面有半打人是属于打来就说他不在家的人,而有另外半打则是打来他绝对会接听的,当中,后者排名最优先的两个人,就是安东尼·帕奇和理查德·卡拉美。
  墨瑞的母亲和她已婚的儿子同住在费城,他通常在周末去探望她,也因此当安东尼在寒冷的街道徘徊陷入极度的无聊而决定暂时待在莫顿·阿姆斯酒馆的某个星期六,却发现墨瑞竟然在家,会有多么喜出望外了。
  安东尼的精神回复得比上升的电梯还要神速。这个时候能跟墨瑞聊天是多么好、多么棒的一件事——而墨瑞看到他也同样地高兴。他们会看着彼此,眼中充满了深刻的感情,却又刻意将其隐藏在轻描淡写的嘻笑怒骂中。假如现在是夏天,他们就会一起出门,一边懒懒地啜饮两大杯杜松子果汁酒,一边松开领口,欣赏八月夜总会里几乎千篇一律的歌舞秀。然而,现在外面天寒地冻,冷风围绕着高耸建筑物的边缘打转,十二月的天气正在街头肆虐,此时最好两人在黄昏时就早早碰面,然后衬着柔和的灯光喝个一两杯布什米尔爱尔兰威士忌,或者是墨瑞珍藏的白兰地柑橘酒,伴随着墙上闪烁犹如装饰品的书籍,和墨瑞横躺在他最喜欢的椅子上的身影,呈现出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如猫科动物般的慵懒华贵。
  墨瑞在家!房门为安东尼而关的动作让他感到温暖。墨瑞那强壮而有说服力的心灵,和他故作冷漠的外表下近乎东方人的性格,在在安抚了安东尼不安的灵魂,其疗效,也只有一个笨女人所能给予的抚慰差可比拟:她必须能理解一切——并且接受一切。墨瑞让房间产生了意义,他的存在犹如万兽之王,犹如神。窗外的寒风静止了;壁炉上的黄铜烛台发光发热,就好像神龛前的圣烛火一样。
  “今天有什么事把你留在这里?”安东尼舒服地摊在柔软的沙发上,手肘靠着椅垫。
  “我差不多一小时前才到家。参加了一个茶会——因为待得太晚而赶不上去费城的火车。”
  “难得你会待那么久。”安东尼好奇地探问。
  “是啊,那你在干嘛?”
  “嘉洛汀,我跟那个盖斯酒馆的女招待在一起,以前跟你说过的。”
  “噢!”
  “她三点打电话给我,待到五点才走。她是个特别的小东西——我迷上她了,她真是个可爱的傻女孩。”
  墨瑞沉默。
  “奇怪的是,”安东尼继续说,“就我个人而言,或说至少就我所认识的她,我认为嘉洛汀是美德的模范。”
  他们认识一个月,她是个难以归类的女孩,没有固定的男性伴侣。某人在偶然的机会下将她介绍给安东尼,他觉得她很有趣,也相当喜欢她给他那贞洁而如同童话仙女般的吻,那时是他们认识的第三天,正乘坐出租车经过公园。她不算有家——只有阴郁的婶婶和叔叔,与她一同住在如迷宫般错综复杂的公寓区。嘉洛汀是个好同伴、令人感到熟悉、亲切和安心,除此之外,安东尼也没有兴趣再深入去探索——不是因为出于任何道德上的顾忌,而是他害怕被纠缠而破坏了目前生活中与日俱增的平静。
  “她有两项绝技,”安东尼告诉墨瑞,“一个是想办法把头发披散盖住眼睛,然后把它吹开;另一个则是当对方说的话超乎她所能理解的范围,她就会一律以‘你疯——了!’回应,这令我着迷。我坐在那里一小时接一小时,目眩神迷于她从我想象力中发现的疯狂病症。
  墨瑞换了个姿势开口说。
  “别忘记人即使懂的不多,仍可以在复杂的文明中活下去。像她那样的女人,就是以最实际的眼光看待全世界,上至卢梭的理论,下至菜单订价的变化,所有的现象对她而言,都是极其陌生而无法理解的,她就像是生活在石器时代的人被丢在这个时代,配备着弓箭却要进行一场枪战的对决。你可以挥手扫除历史的外貌,而她却永远不会察觉其中的差异。
  “我希望我们的理查德可以写写她。”
  “安东尼,我想你根本就不认为她值得写。”
  “她跟其他人没两样,”他回答,打了个呵欠。“你知道吗?我今天在想自己对迪克产生了很大的信心,我了解到目前为止他所做的努力,是着重于人而非概念,他的灵感源自于生活而非艺术,并且持续而稳定地创作,我相信他将来会成为一个伟大的人。”
  “我想我应该把迪克那本黑色的笔记本,视为他正走向生活的证明。”
  安东尼用手肘撑起上身,热切地回应:
  “他设法能够贴近生活,这是每个作者——除了那些最不入流的——所追求的目标,然而毕竟他们之中大部分的人,都还是从二手数据汲取养分。也许事件和角色是源于真实人生,然而,作者通常会用他最近所读的那本书的观点来加以诠释。例如,假设他遇见一个船长,判断他是个角色的原型,事实上他看到的,是真实船长和最近某个叫达那的人(或随便哪个作者)笔下创造的船长之间的相似之处,所以他才知道怎么在纸上呈现船长这个角色。没错,迪克当然有能力记录任何生动有趣、像角色的人物;然而,他是否真的能精确地用文字描摹他自己的姐妹呢?”
  接着他们又谈了半小时的文学。
  “所谓的经典,”安东尼主张,“是可以完全经得起下一个世代的考验,然后它便安全了,成为有如建筑或家具风格的存在,为自己的形式找到鲜活而尊严的一席之地……”
  过了一会他们就觉得这个主题乏味了。这两位年轻人的兴趣并未特别偏向技巧面,他们只喜欢空谈。安东尼最近在读塞缪尔·巴特勒(SamuelBulter)的作品,他对于迪克的笔记本所发表的精辟见解,其实也不过是浓缩自巴特勒的观点。至于墨瑞,由于他的心智已被自己严苛的人生规划催促着提早成熟,因此免不了看起来比那两位朋友来得聪明;然而,就他们脑袋里的真材实料而言,基本上三人智慧的水平是没什么差别的。
  他们的话题从学问转移到彼此这一天是怎么过的。
  “茶会是谁办的?”
  “听说叫雅柏克隆比。”
  “你为什么停留那么久?是不是碰到美少女了?”
  “是的。”
  “你是认真的吗?”安东尼提高的声调中充满惊讶。
  “也不完全算是少女。听说她现身堪萨斯的社交界有两个冬天了。”
  “所以她是别人挑剩的喽?”
  “不是,”墨瑞的回答里带有某种游戏的意味,“我想这是我最后才会注意到的事,她看起来——嗯,似乎是里面年纪最小的。”
  “不至于太年轻到让你误了火车班次。”
  “对我来说够了,她是个美丽的女孩。”
  安东尼扑嗤的一声笑起来。
  “唉,墨瑞,你又倒退回童年了,你说的美丽到底是什么意思?”
  墨瑞无助地呆坐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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