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与毁灭 第2章

  两者都占很大的空间。即使那张超大尺寸、上有纱罩垂坠的宫廷床放在卧室中,看起来也仿佛只有普通大小。地上铺的则是异国风情的紫红羊毛毯,温柔地抚慰着他的赤足。而浴室的风格却恰与卧房的诡异相反,给人感觉是欢愉的、明亮的,甚至更适于居住而显得有些不伦不类。墙面上挂满相框,都是当时最有名的四位女演员的照片:演出《阳光少女》的朱莉亚·珊德逊、《教会信女》的伊娜·克莱儿,以及《艳妆美女》比莉·柏克,和参与《粉红淑女》一剧的汉柔·东恩。在比莉·柏克与汉柔·东恩之间,夹着一幅印刷的风景照,画面是一望无际的雪原,为清冷的日光所笼罩——安东尼宣称,照片的意境象征以冷水淋浴的感觉。
  在他低矮而宽大的浴盆旁配上精巧的书架;旁边则是一整面墙的衣柜,里面塞满三个人都穿不完的亚麻衬衫,和仍在增生繁殖的领带。这里的地毯不是小家子气的毛巾料——而是厚实的绒毛毯,质料就像安东尼卧房用的那条一样。它的触感具有不可思议的柔软,就好像等着为刚出浴、水气犹存的双足轻柔地按摩……
  浴室是安东尼的魔法箱——显而易见,安东尼在这里更衣着装,在这里整理他一丝不乱的头发,除了吃饭与睡觉以外都在这里。这间浴室是他的骄傲。安东尼想象,如果有一天他恋爱了,他会把对方的照片挂在浴盆的正对面,这样当他放松地躺在池中、随着氤氲的水气恍惚出神之际,便可以一边注视恋人的形影,一边幻想她温暖而栩栩如生的美丽。
  他是认真的
  这栋公寓由一位英国仆人负责维持清洁,他的名字“邦斯”既简单、又很戏剧性地符合此人的外在印象。邦斯的专业,就毁在他衣服的领子,永远是软而不挺的。假若他是安东尼的专属仆人,这个缺点有可能早就被纠正过来了;只可惜,邦斯也为公寓隔壁的两位男士打扫。只有早上八点至十一点,他是“安东尼的邦斯”。邦斯来时会为他取信,并准备早餐;到了九点半叫他起床时,邦斯仅拉扯了几下安东尼的棉被一角、用字精简地说些话,便算完成动作——安东尼从来记不得他说了什么,甚至怀疑话中有某种不赞同的意味;再来,邦斯把早餐端上客厅的一张牌桌、把床铺整理好,完成后以颇具敌意的口吻请示是否还有其他吩咐,然后就撤退离开了。
  每星期至少有一天早上,安东尼会出门与他的财务经纪人见面。他的年收入接近七千元,得自过世母亲的遗产所生的利息。至于他祖父则由于长年习惯不给自己儿子充裕的零用钱,断定这个数目对于安东尼来说已经相当足够。每年圣诞节,祖父都会送他面值五百元债券当礼物,安东尼通常找到机会就卖掉,因为他的经济能力总是处于有点缺钱的状况,但日子还不至于难过。
  安东尼与经纪人之间几乎什么都能谈,从比较社会性的话题,到讨论他那百分之八的投资收益的安全性等。信托公司的宏伟建筑似乎象征一种绝对的保证,令他感觉自己像个卓然不群的有钱人,也确保他的钱得到金融体系的妥善监护。他对于这些人有种亲切的安全感,因为整日为金钱奔忙的他们,就如同在盘算祖父财产的自己——事实上,安东尼也模糊意识到,事情并不是那么容易。基于祖父的道德正义感,即使他的钱看似由自己的努力坚持和不屈的意志所获取、所累积,亚当都会认为那是向世界借来的;还有,让他存在的价值更为明确和彰显的——也是钱。
  在安东尼刚开始介入自己的收入时,他自以为是不会缺钱的,因为总有一天,他必将拥有数百万元的财富;同时,他要以书写文艺复兴时期大师的理论研究,取得世人的认同。这个念头兴起于安东尼与祖父的一次对话,那时他甫自罗马回国。
  他其实暗自希望祖父已不在人世,但一抵达码头便经由电话得知,亚当·帕奇又复原到几乎跟以前一样好——隔天,安东尼隐藏失望的情绪返回泰瑞镇,自车站搭乘出租车走了约五里左右,便进入一条精心修饰的道路,两旁则是用来守护土地的高墙和铁丝围篱,其错综复杂的程度,可称得上是不折不扣的迷宫——小道消息说,之所以这么设计,是为了防范社会主义者的恐怖行动,因为大家都心知肚明,他们第一个要暗杀的人,绝对是火爆老帕奇。
  安东尼比预定到得晚,那位可敬的慈善家,已经在玻璃建造的起居室等候多时,连早报都读了两次了。他的秘书叫爱德华·萧妥沃兹——这个人在重新做人前,是个赌徒、酒馆老板和混不出名堂的流氓——他为安东尼带路,向安东尼引荐他的恩人兼救世主,口气和神情好像在展示一件具有无上价值的珍宝。
  他们严肃地握手。安东尼说,“听到您已经好多了,我打从心底感到高兴。”
  老帕奇解开手表,他的态度犹如上个星期才见过他的孙子。
  “火车误点了?”他平静地问。
  等待安东尼让他感觉不悦,因为亚当已经养成一种凡事要求准时的习惯。不仅由于年轻时的他总以最精准的态度来处理事业,没有延误过任何约会,而且他主观认定,准时是他得以成功的最直接而关键的因素。
  “这个月它已经误点好多次了。”他的口气中暗藏温和的控诉意味——在一声长叹后,亚当说,“坐下吧。”
  安东尼审视他的祖父,往往为眼前的发现哑口惊奇。这个病弱、无知的老人,拥有如此大的权力(大概只有他的死对头黄色书刊足以匹敌),他不遗余力地想直接或间接收买美国国民的灵魂,然而成效却连白原市的人口数都不及。这样的人,真令人难以想象他也曾经是个粉嫩白净的小婴儿。
  七十五年的时间对他的影响有如一个魔术风箱——前四分之一世纪让他充满生气,最后则又将之全部抽光。时间吸干了他的双颊和胸膛,也吸干他的手臂和双脚,它如同暴君般蛮横地夺去他的牙齿,一颗接一颗;用黑眼圈压迫他的小眼睛,原本浓密的头发也变得稀疏了;时间改变了他的颜色,把该是灰色的地方变为白色,把粉红色变为蜡黄——就像孩子在戏弄颜料盒一般冷酷无情。然后,时间循着亚当的身体和灵魂转而攻击他的脑,造成他夜间盗汗、流泪和种种说不出理由的忧惧,将他原本正常的急性子分裂为容易轻信又容易怀疑。它淘选出亚当热情本性中劣质的部分,粉碎了他的懦弱,留下的却是任性的执著;他的精力萎缩成一个骄纵孩童的坏脾气;他对权力的期待,也被孩子气的愿望取代,希望能够在人间建立一个充满天籁和歌诵的净土。
  老人与孙子之间的互动极为谨慎地维持礼仪,安东尼感觉到,祖父正期待他简要说明对未来的打算——但同时,闪烁在亚当眼中的光芒却警告他,最好不要在这时提起自己想要长居国外的想望。安东尼希望萧妥沃兹可以识趣地自动离开这个房间——他极厌恶萧妥沃兹——然而这位秘书却安详地坐在摇椅上,半闭着双眼轮番在两位帕奇之间探看。
  “既然回来了,那你该做点事吧。”他祖父温和地说,“去成就些什么。”
  安东尼等待老帕奇说到“在你去世前总要留下一些事迹”时,提出自己的看法:
  “我认为——我似乎感觉自己最适合从事的,也许是写作——”
  亚当·帕奇的脸部肌肉微微抽搐,在心中设想一个留长发、有三个情人的家族诗人。
  “——历史。”安东尼把话说完。
  “历史?什么历史?南北战争?还是独立战争?”
  “这个——不是的,祖父,是中世纪的历史。”就在同时,安东尼的脑海中浮现一个想法,他可以研究文艺复兴时期大师的历史,也许从小说的角度切入。无论如何,他很高兴自己说出了“中世纪”这三个字。
  “中世纪?为什么不研究自己国家的历史?你知道的那些?”
  “哦,您知道我已经在国外这么久——”
  “为什么你要写中世纪,我不明白,黑暗时代,我们不是都这么叫的,没有人知道发生过什么事,也没有人在乎,除非是那些现在已经完蛋了的人。”他又讲了数十分钟,内容十分生动而逼真,都是在数落那些信息的无用,例如西班牙的宗教法庭和“修道院的腐败”。然后:
  他的口气转为柔和,带着几乎难以察觉的嘲讽说,“你认为你有能力在纽约闯出一番成绩——还是你真的有意愿要做些什么吗?”
  “您怎么这么问?我当然愿意,祖父。”
  “那么你要从什么时候开始?”
  “嗯,您知道,我会先有一个大纲——还有许多预备要读的书籍。”
  “我以为你已经读得够多了。”
  他们之间的对话如痉挛般断断续续,最后结束得相当突兀:安东尼起身,看着自己的手表,提到那天下午他和经纪人有约。原本他打算在这里多陪祖父住几天,但是因为长途跋涉的疲倦和刺激,又不甘忍受这种假关心之名的威吓,于是安东尼说,他决定在这一两天内就离开。
  然而,也因为这次的见面,使得有所作为的概念成为他生命中常在的想法。自那一年的那天起,他把权威著作分门列表,并尝试为自己的作品拟出章节名称,按照时期加以划分,不过没有一行字被保留下来,甚至也似乎没有任何书写过的迹象。安东尼其实什么也没完成——他的做法与一般正统书籍出版的逻辑恰好相反,其实只是用来大大地满足自己而已。
  午后
  时间是1913年10月的某个怡人的下午,阳光在十字街口悠闲徘徊,而摇曳飘忽的树影,让午后悠闲的气氛似乎更浓得化不开。此刻最适合慵懒地坐在敞开的窗边,拿起《不知名的地方》阅读一个章节,到了大约五点钟,就可以舒舒服服地打个呵欠,把书随手丢在桌上,一边轻哼着歌,一边闲散地走向浴室准备入浴。
  “献……给你……美——丽——的女子,”
  他一边唱,一边打开水龙头。
  “我睁开……我的……眼睛;
  献……给你……美——丽——的女子
  我的……心……在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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