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知 第4章

  居斯塔夫先是在一次商业谈判中偶然认识了马丁。之后很久他才又邂逅了伊莱娜,而那时马丁已经去世了。他和伊莱娜彼此爱慕,却都羞于启齿。这时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的马丁又适时地帮了他们:用自己为他们提供了交谈的话题。当从伊莱娜处得知马丁和自己出生于同一年时,居斯塔夫仿佛听到横亘在自己和这个年轻女人之间的隔墙倒塌的声音;他对死者产生了一种类似感激的好感,因为他们相同的年龄给了居斯塔夫追求马丁漂亮的遗孀的勇气。
  居斯塔夫很崇敬已过世的母亲,他也接受了(虽然很不情愿)两个已成年的女儿,但是逃避着自己的妻子。他当初很想在双方友好协商的情况下离婚。但这不可能,于是他就尽可能地远离瑞典。和他一样,伊莱娜也有两个女儿,也都到了独立生活的门槛。居斯塔夫给大的买了一个单室公寓,给小的在英格兰找了一所寄宿学校。这样家里只剩下伊莱娜一个人,她就可以经常接待他了。
  伊莱娜也被他的善良迷住了,这是居斯塔夫在所有人眼中最主要、最吸引人也几乎是难以置信的性情特点。它迷住了不少女人,但等她们明白过来这种善良与其说是吸引人的武器,不如说是自我保护的武器时,已经太迟了。从小就是妈妈的心肝宝贝,没有女人的关怀居斯塔夫是根本无法生活下去的。然而他更加不能忍受的,是她们那些过分在意、过分表露的要求、争吵、眼泪甚至身体。为了能够同时拥有她们又远离她们,他就拿善良当作炮弹,在炮弹爆炸的烟云的掩护下,从容地撤退。
  面对他的善意,伊莱娜刚开始是困惑的:他怎么会这么体贴,这么慷慨,却什么都不苛求呢?她要怎么做才能回报他的好意呢?她发现自己惟一能做的,就是在他面前显示自己的欲望;她睁大双眼盯着他,眼中在求着某种不知名的、巨大的东西。
  她的欲望;一段有关她欲望的伤心的经历。在遇到马丁之前,她从未享受过爱的快乐。后来她生了孩子,从布拉格来到巴黎,随即又怀孕,不久马丁就死了。之后她度过了漫长的艰难岁月,迫于生计不得不什么工作都接受:做家庭女佣,给瘫痪的有钱人当护工。如果能做点俄译法的工作,就算是莫大的成功了(幸好在布拉格的时候她刻苦学习外语)。时光一年年流逝,在街头的海报上,广告牌上,报亭里陈列的杂志的封面上,随处可见裸体女郎、相拥的男女、只穿一条三角裤的男人,而在这种无处不在的欢乐中,她的躯壳在马路上游荡,形单影只,像个隐形人。
  所以与居斯塔夫的邂逅对她来说是一件幸事。经历了这么长时间之后,她的身体、她的脸庞终于被发现,被欣赏,并且因此有人邀她共度人生。就在伊莱娜沉浸在这份狂喜中的时候,她的母亲突然来到了巴黎。也许就在当时,抑或稍晚一些,她开始隐约地怀疑自己的身体其实并未完全摆脱那个从一开始就主宰了她人生的命运,怀疑一直在逃避妻子、逃避女人的居斯塔夫在自己这里寻觅的并非一场艳遇、一次青春的重新勃发或是一种感官的解放,他要的只是休息。别夸张啦,她的身体并非毫无触动,只是她心里越来越怀疑她的身体没有应有的触动。
  欧洲的共产主义恰好在法国大革命之火燃烧整整两百年后熄灭。在伊莱娜的巴黎朋友茜尔薇看来,这是一个意味深长的巧合。但巧合的含义究竟何在?我们该怎么去称呼横跨这两个重大日子的凯旋门呢?叫欧洲两大革命凯旋门?还是叫最伟大的革命至最终复辟之凯旋门?为了避免在意识形态上的争论,我建议在这里采用一种更为平实的阐述:前一个重大日子产生了一个欧洲伟人叫流亡者(或者叫大叛徒、大受难者,都可以),而后一个重大日子则使流亡者退出了欧洲的历史舞台;与此同时,这位群体潜意识大导演也停止了它最为独特的创造,即流亡之梦的创造。就是在这种背景下,伊莱娜第一次返回布拉格并逗留了几天。
  她出发的时候天气还很冷,但三天后,夏天出人意料地提前来临。她身上的套装太厚,此时根本不能再穿了。由于没有带轻薄的衣服,伊莱娜去商店买了条裙子。来自西方的商品在这里还不多见,她看到的仍然是自己在共产主义时代所熟悉的面料、颜色和剪裁。试了两三条裙子后,她有点困惑。很难说清是什么原因,这些裙子并不难看,剪裁也不差,但它们唤起了她遥远的过去,那衣着朴素的青年时代。现在这些裙子在她眼里显得很素,而且土气、俗气,给乡村女教师穿正合适。但是她时间太紧了。不管怎么说,装扮几天乡村女教师又何妨呢?价格低得可笑,她买下一条,立即穿上,把冬天的套装放回包里,走上了炎热的大街。
  稍后,她经过一家大商场,无意中在镶了一面大镜子的隔墙前站住,一时呆住了:从镜子里她看到的不是自己,而是另外一个人,或者说在长时间看着镜中穿新裙子的人后,那确是她,但过着另外一种生活,那种如果当初她留在国内就会过的生活。镜子里的女人并不讨厌,她甚至是动人的,但有点太动人了,让你直想哭,显得可怜、贫寒、脆弱而顺从。
  伊莱娜像在那些关于流亡的梦中,一时惊慌无措:她觉得自己被这条裙子的魔力所控制,禁锢在一种她不愿意过却又无力摆脱的生活之中。就好像当初,在伊莱娜刚成年的时候,她面临着多种生活的可能,但最终选择的生活把她带到了巴黎。但是,其他那些被她拒绝、放弃的生活仿佛还一直等待着她,从暗处妒忌地窥伺着她。现在它们当中的一个已经控制了伊莱娜,将她束缚在她的新裙子里,好像在她身上套了件囚服。
  她惊恐地跑回居斯塔夫那儿(他在市中心有个暂住处),把衣服换了回来。重新穿上厚重的套装后,伊莱娜从窗户往外看去。天空阴了下来,树枝在风中摇曳着。天气只热了这么几个小时。用这几小时的炎热跟她耍了一场噩梦,向她提醒这回归的恐怖。
  (这是梦吗?她的最后一个关于流亡的梦?不,这都是真实的。不管怎样,她感觉从前那些梦向她提醒的陷阱并没有消失,它们一直都存在着,并时刻准备着,窥伺着她的到来。)
  在尤利西斯离开的二十年里,伊萨卡人保留了很多关于他的回忆,不过他们对他并没有丝毫怀念。而尤利西斯饱受思乡之苦,却几乎什么都不记得了。
  这个奇怪的矛盾是可以理解的,只要我们明白一点,那就是人的记忆力要想运转良好,就需要不断地练习。如果往事不能在与朋友的交谈中被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及,就会消失。流亡者集中居住在一些移民地,同胞们不厌其烦地反复讲着同样的事情,因此不会淡忘。而对于那些不怎么和同胞来往的人,就像伊莱娜或尤利西斯,他们就不可避免地会得失忆症。他们的思乡之情越强烈,他们的记忆就越空洞。尤利西斯越是痛苦,他忘记的事就越多。这是因为思乡之情并不能促进人的记忆活动,并不会唤起从前的记忆,相反,它满足于本身,满足于自己的激情,完全淹没在自己的痛苦中。
  在杀死那些想迎娶珀涅罗珀为妻并统治伊萨卡的胆大妄为者后,尤利西斯被迫与一群他根本不了解的人生活在一起。这些人,为了讨好尤利西斯,反复对他讲述着他们所能回忆起的一切有关尤利西斯在离开这里去打仗之前的事。他们确信只有伊萨卡才会引起他的兴趣(他们怎么可能想不到这一点?尤利西斯可是渡过无边的海洋回到伊萨卡的呀!),所以又反复跟他讲述他不在的这段时间里伊萨卡发生的事,并渴望回答他的所有问题。没有什么比这更让尤利西斯厌烦了。其实他所期待的只有一件事,就是他们对他说:“你讲讲吧!”然而这正是伊萨卡人惟一没对尤利西斯说的话。
  二十年里尤利西斯惟一想的就是回归故乡。但一旦回来后,他惊讶地发现,他的生活,也就是他生命的精华、重心、财富,其实并不在伊萨卡,而是存在于他二十年的漂泊之中。这笔财富,他已然失去,而且无法在讲述中再找回来了。
  在离开卡吕普索的归途中,尤利西斯因船失事在法伊阿基亚停留,那里的国王在宫廷接见了他。在那里,他是个外人,一个神秘的陌生人。对于一个陌生人,人们总会问:“你是谁?从哪儿来?你讲讲吧!”于是他就讲了。在《奥德赛》的四首长歌里,尤利西斯向法伊阿基亚人详细讲述了他的冒险经历,他们惊呆了。然而在伊萨卡,尤利西斯不是外人,他是他们中的一员,这就是为什么谁也没有想到对他说:“你讲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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