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知 第3章

  共产主义国家都忠于法国大革命的传统,痛斥流亡行径,将之视作最可恨的背叛。所有留在国外的人都被缺席判了罪,国内的同胞谁也不敢与他们有什么联系。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严厉的痛斥也逐渐变得缓和起来,在1989年的前几年,那时,伊莱娜的母亲刚丧夫不久,后又退休,害不了什么人,于是获得了签证,由国家的旅行社组织去意大利玩了一个星期。第二年,她决定来巴黎呆上五天,偷偷看望一下女儿。伊莱娜很激动,想像母亲已经很老了,心中对她充满了怜悯,为她在旅馆订了一个房间,并把自己假期的最后几天全部留出来陪伴母亲。
  “你看上去不那么糟嘛。”见面时,母亲对伊莱娜说。然后她又笑着补充道:“我也一样。边防警察在检查我的护照时说,这是假的,太太!您的出生年月不对!”伊莱娜顿时发现这还是她从前所熟悉的母亲,感到虽然将近二十年过去了,但似乎一切都未改变。她那对年迈的母亲的怜悯也烟消云散。母女俩面面相对,就好像是站在时间之外的两个人,像是两个超越时间的本质。
  但是,如果一个女儿面对十七年后来看望自己的母亲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那岂不是很糟糕?伊莱娜调动自己的一切理智和道德感,让自己表现得像一个忠实的女儿。她带母亲去埃菲尔铁塔上的观景餐厅吃晚饭;领她到塞纳河坐船游览巴黎。母亲要看画展,伊莱娜带她去了毕加索纪念馆。在第二展厅,母亲停住脚步说:“我有个画家朋友,她送了我两幅画,你不知道有多美!”在第三展厅,母亲想去看印象派的画:“在网球场那边有一个常年展览。”“已经没有了,印象派已经不在那儿了。”伊莱娜说。“不,不”,母亲反驳道,“就在网球场那边,我知道。看不到凡高的画我是不会离开巴黎的。”伊莱娜没有带她去看凡高,而是主动领她去了罗丹纪念馆。在罗丹的一件雕塑作品前,母亲叹了口气,向往地说:“在佛罗伦萨,我看到了米开朗基罗的大卫,当时我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听着!”伊莱娜终于忍不住了,“你现在是和我在巴黎,我给你看的是罗丹,罗丹!你明白吗,是罗丹啊!是你从来没见到过的,你为什么会面对着罗丹而去想米开朗基罗呢?”
  这个问题提得不无道理:一位母亲,阔别多年后与女儿重逢,为什么却对女儿给她看的或对她说的丝毫不感兴趣呢?为什么她和一群捷克游客一起欣赏的米开朗基罗比罗丹更吸引她呢?又为什么在这五天里,她从未问过自己女儿一个问题?关于她的生活,关于法国,法国的饮食、文学、奶酪、美酒、政治、戏剧、电影、汽车、钢琴家、大提琴手、足球明星,为什么什么都没有问呢?
  与此相反,她不停地在讲那些在布拉格发生的事,讲伊莱娜同母异父的弟弟(是她和刚去世不久的第二任丈夫生的),讲其他人,这些人伊莱娜有的还有点印象,有的她根本连名字都没听说过。伊莱娜也试过两三次,提起自己在法国的生活,但母亲滔滔不绝,这只言片语根本就插不进。
  从伊莱娜的童年起就是这个样子:母亲温柔地呵护着她的儿子,就像对待一个小姑娘;而对自己的女儿,心肠却像男人一般硬。我是想说她不爱女儿吗?也许是因为孩子父亲的缘故?孩子的父亲是她第一任丈夫,她真的看不起他。还是把这种无聊的心理分析丢到一边吧。她的行为其实是出于最大的善意。她本人精力充沛、身体健康,担心女儿太柔软无力;她希望用这种粗暴的办法,使女儿摆脱那种过分的敏感,这种做法有点像一个爱好运动的父亲将胆小的孩子扔进泳池,因为他坚信这是他找到的让孩子学会游泳的最好方法。
  然而,她自己也清楚地知道,只要她出现,女儿就会被压得抬不起头,我并不想否认她内心深处有着某种隐秘的身体上的优越感。但这又怎么样?她应该怎么做呢?以母爱的名义从女儿面前消失?岁月无情,她的年纪越来越大,而她从伊莱娜对她的反应中感受到了自己的力量,使她又年轻了。只要她一天看到女儿在自己面前还显得惶恐而怯懦,她就要尽可能延长自己绝对优势的时刻。所以,带着一丝残忍,她故意把女儿的脆弱视为一种冷漠、懒惰和漫不经心,不断斥责她。
  长久以来,在母亲的面前,伊莱娜总觉得自己不够漂亮,不够聪明。多少次她奔到镜子前,要证明自己其实并不丑,看上去并不像个傻瓜……啊,这一切如今是多么遥远,几乎被遗忘了。但是母亲在巴黎的这五天里,这种自卑、弱小和从属的感觉又一次落到了她的身上。
  母亲走的前一晚,伊莱娜将她的瑞典男友居斯塔夫,介绍给了母亲。他们三个一起到餐馆吃饭。一个法语词都不会讲的母亲大胆地用英语和居斯塔夫交谈起来。居斯塔夫很高兴,和情妇伊莱娜在一起,他只说法语,他已经厌倦了这门在他看来既做作又不太实用的语言。这个晚上,伊莱娜的话不太多,她惊奇地观察着母亲,母亲竟会对别人感兴趣。虽然只会三十来个英语单词,而且发音还不准,母亲仍然向居斯塔夫提了一大堆问题,问他的生活,他的工厂,他的看法,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第二天,母亲走了。从机场回到自己位于顶楼的公寓里,伊莱娜走到窗前,在重新获得的平静中,享受独处的自由。她久久地看着远处的屋顶和形状各异的烟囱。这道巴黎的风景长久以来在她心中已经取代了捷克花园的那片翠绿。此时,伊莱娜才明白生活在这座城市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一直以来,她都想当然地认为自己的流亡是一种不幸。但此刻,她问自己,其实这是否只是想像中的不幸,一种用所有人看待流亡者的方式想像出来的不幸呢?她难道不是用一套别人塞到她手中的标准在看待自己的生活吗?伊莱娜对自己说,虽然自己的流亡是迫于外界压力,是被逼无奈,但其实这正是她人生最好的出路,只不过当时自己并不明白这一点。历史的无情力量一度剥夺了她的自由,但后来还是偿还给她了。
  几星期后伊莱娜的思绪再度被打乱,因为居斯塔夫得意地向她宣布了一个好消息:他向公司建议在布拉格开设一家办事处。这个共产主义国家在经济上的吸引力并不大,所以办事处的规模会比较小,但不管怎样,他时不时能有机会去那儿呆一段时间了。
  “真高兴我要开始接触你的城市了。”居斯塔夫说。
  伊莱娜对此并不开心,反而感到了一种隐约的威胁。
  “我的城市?不,布拉格已不再是我的城市了。”她答道。
  “什么?”居斯塔夫有点不太高兴。
  伊莱娜从来不向居斯塔夫隐瞒自己的想法,所以居斯塔夫应该可以充分地了解她;然而他对她的看法还是和其他所有人对她的看法一样:一个被祖国驱逐了的痛苦的年轻妇人。他本人也是从一座瑞典城市来到了巴黎,他对那座城市真的很痛恨,再也不想回去。但就他的情况而言,事情很正常。因为大家都欢迎他,把他当做一个忘了自己出生何处、四海为家、讨人喜欢的斯堪的那维亚人。他们两人都被别人归了类,并贴上了标签,而且大家都是根据他们与各自标签的符合程度来评价他们的(当然,大家却夸张地把这叫做:忠于自我)。
  “那么你的城市在哪儿呢?”
  “巴黎啊!我是在这里遇见了你,并且和你一起生活的。”
  居斯塔夫抚摸着伊莱娜的手,好像没听见她的话:“把它当做一个礼物接受吧。你不能回去,我可以成为你们联系的纽带,你和你失去的祖国。我会很高兴这么做!”
  伊莱娜并不怀疑他的好意;她对他表示感谢,但又用庄重的语气补充道:“不过我求你明白,我并不需要你成为我和其他什么东西之间的纽带。我喜欢的是和你在一起,抛开其他所有人和事。”
  他也变得严肃起来:“我理解你。不用担心我会对你过去的生活感兴趣。在你以前熟悉的人之中,我惟一会去见的人,就是你的母亲。”
  她还能对他说什么呢?说她其实就是不想让他和自己的母亲有过多来往吗?她怎么开的了口?他是那么怀念、那么爱他自己已去世的母亲啊!
  “我很欣赏你的母亲。她真有活力!”
  伊莱娜对此毫不怀疑,所有人都欣赏母亲的活力。但她如何向居斯塔夫解释,在母亲力量的神奇控制下,她从未成功地掌握过自己的生活?她又如何解释要是长时间和母亲在一起,就会又把她抛到过去,又变得脆弱又不成熟?天哪,居斯塔夫竟然要跟布拉格建立起联系,多么疯狂的想法呀!
  后来当她自己一个人待在家里时,她才平静了下来,安慰自己说:“感谢上帝,共产主义国家和西方国家之间的公安防线还是相当牢靠的。我没必要担心居斯塔夫和布拉格的联系会给我带来什么威胁。”
  什么,她刚刚对自己说了什么?“感谢上帝,公安防线还是相当牢靠的?”她真的说了“感谢上帝”吗?她,一个失去了祖国的流亡女,大家都在可怜她,可她竟然说什么“感谢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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