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性 第十七章 母亲(13)

  斯特克尔说得好:
  孩子不能替代人们失意的爱情,不能替代人们在生活中破灭的理想,他们不只是填补空虚生存的材料。孩子代表一种责任,一种机会。孩子是自由之爱树上长出的最高贵的花朵……他们不是玩物,也不是满足父母需要的或实现他们勃勃野心的工具。孩子代表义务;他们应当被抚养成人,成为幸福的人。
  这种义务不是自然的:自然根本不可能支配一种道德选择;这意味着一种约定,一种要兑现的承诺。怀孕是在履行一项庄严的义务;如果母亲后来逃避了这个义务,她就是在对一种生存。一个独立的人犯罪;但是任何人都没有把这种约定强加于她。和夫妻关系一样,父母同子女的关系也应当是自愿的。说怀孕对女人是一项特殊成就,居其他一切成就之首,这也不对;人们在谈到女人时常说,她之所以轻浮,或好色,或是同性恋者,是“因为她没有孩子”;照此看来,她的性生活、她的目标,以及她追求的价值,都是为了替代孩子。实际上,这个问题本来就是含糊和无法确定的:人们同样也可以说,女人之所以想要孩子,是因为她缺少爱情,缺少职业,缺少满足同性恋倾向的机会。在这种伪自然主义之下,隐藏着一种社会的和人为的道德观念。“孩子是女人的最高目标”这句话只有广告价值。
  第二个错误偏见直接隐含于第一个,它认为,孩子在母亲的怀抱中肯定是幸福的。的确,既然有关母爱的一切都不是自然的,也就无所谓“非自然的母亲”;但是,正因为如此,才有坏母亲存在。精神分析学宣布的一个事实是,孩子面临的危险,可能在于本身属于“正常的”父母。成年人的情绪、魔念和神经症,皆源于他们早年的家庭生活;本身固经常争吵和悲剧性场面而处于冲突之中的父母,对于孩子来说是个坏朋友。由于早年的家庭生活造成了很深的精神创伤,他们接近自己的孩子是通过情结和受挫形式表现出来的;而这种不幸的链条会无限延伸下去。尤其是,母亲的施虐一受虐狂心理给女儿造成了有罪感,这种有罪感又将表现为女儿对自己孩子的施虐一受虐行为,这种情况会如此反复,代代相传。
  把轻视女人的普遍态度同给予母亲尊重轻易地协调起来的做法,具有极大的欺骗性。不许女人参加任何公务活动,把她排除在男性职业之外,断言她在所有需要付出努力的领域都是无能的,然后又把最精密、最重大的任务——塑造人,托付给她,这实在是荒谬绝伦。有许多女人,习俗和传统不允许她们受教育,不允许她们有文化,不允许她们有责任,不允许她们从事属于男人特权的活动,尽管如此,却又毫不迟疑地把婴儿放在她们怀中,就和在生活伊始,为了补偿她们较之小男孩的劣等性,把布娃娃送给她们一样。她们如今可以和有血有肉的玩具一起玩了。
  为了抵御滥用特权的诱惑,女人非得要么幸福之极,要么做个圣人。孟德斯鸠的说法也许是对的,他说,最好把国务而不是家务交给女人;因为只要有机会,女人就会和男人一样有理性。有效率;通过抽象思维,通过计划行动,她最容易超越自己的性别。就目前而言,要她逃脱她身为女人的过去,取得对她的处境毫无用途的感情平衡,这是非常困难的。男人也是如此,他在工作中比在家中表现得更平衡,更有理性;他以数学的精确性认真筹划自己的业务,但是当他在家和妻子呆在一起时,当他“放松”时,他就会变得没有逻辑性、说谎和任性。她和孩子在一起时同样是“放松”的。而她的放松更加危险,因为她可以保护自己不受丈夫的侵害,孩子却不可以这样保护自己不受她的侵害。从孩子角度来看,假如母亲是一个完美无缺的人,是一个通过自己的工作,通过自己与社会的关系,而不是专横地通过子女去实现自我的女人,那么这将是十分理想的;让孩子呆在父母身边的机会比现在少得多,让孩子在别的孩子中间,在同他有着非个人的单纯关系的那些成年人的指导下,完成自己的学习和娱乐,这同样是十分理想的。
  即使孩子在幸福的或至少是平衡的生活中被当成宝贝,他也不可能代表母亲的视野极限。
  他不可能使她摆脱她的内在性;她塑造了他的肉体,她哺育了他,她照顾了他。但是她只可能创造出一种只有身为独立者的孩子本人才可以超越的处境;即使她把赌注押在他的未来上,她在空间和时间的超越也仍要依靠代理人,这就是说,她仍注定是依附的。不但她的儿子会忘思负义,而且他的失败将证明她的所有希望都是不真实的:这就如同在婚姻或爱情当中,当唯一靠得住的做法是自由地承担她本人的义务时,她却要让别人去证明她生存的正当性。
  我们已经看到,女人的劣等性源于她从一开始就受重复性生活的局限,而男人为了过一种他认为比非本意地沿袭纯粹生存更为重要的生活,则炮制出种种理由;让女人受母性的束缚,将会使这种处境永远地维持下去。她今天要求参与很时兴的活动,而在这种活动中,人类想不断地通过超越,通过向新的目标、新的成就的运动,找到对自身生存正当性的证明;
  除非生命有意义,否则她不可能同意生出生命;如果没有在当代经济、政治和社会生活中努力发挥作用,她就不会成为母亲。生产炮灰、奴隶、牺牲品,还是相反,生出自由人,这完全是两回事。在一个组织得当的社会,孩子将基本上由社会机构来管理,母亲将得到照顾和帮助,母性对女人将不完全是与职业不相容的。相反,有工作的女人——农民,化学家,或作家,将会轻而易举地度过孕期,因为她对自己并不十分在意;个人生活最丰富的女人,给予孩子的将最多,向孩子索取的将最少;她若在努力和斗争中掌握了人的真正价值的意义,将最能恰如其分地把孩子抚养成人。
  如果说今天女人基本上无法把让她离开家几小时并让她精疲力竭的职业,同孩子的最佳利益协调起来,那么这一方面是因为,女性的职业至今仍基本上是奴隶性的,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没有人作出努力为在家外的孩子提供照料、保护和教育。就社会方面来说,这是失职问题;但是,借口某种自然法则、上帝或者人类需要母子相互独占来为此辩护,则是虚伪的;这种束缚,实际上只会造成双重的毁灭性的压迫。
  那种认为女人通过母性可以具体实现和男人平等的看法纯属欺骗。精神分析学家们曾煞费苦心地证明,孩子会给女人提供阴茎的对等物;但是,这个男子汉的标志虽然值得嫉妒,却没有人会自欺说,仅仅占有阴茎就可以证明自己生存的正当性,或者达到生存的顶点。关于母亲神圣权利的谈论也不乏存在;但并非是由于做了母亲,女人才赢得了选举权,未婚母亲至今仍是声名狼藉的;只有结婚,母亲才能获得荣耀——这就是说,只有从属于丈夫,她才能获得荣耀。只要丈夫仍是家庭的经济首脑,孩子十分依赖的就是他而不是她,尽管她花在他们身上的时间比他要多得多。如我们所见,这就是母子关系完全受她与夫文关系的影响的原因。
  因此,夫妻关系、家务劳动和母性形成了一个各种因素相互影响的整体。若妻子能和丈夫亲密地结合在一起,她就可以愉快地承受家务负担;若能对有孩子感到幸福,她就可以容忍她的丈夫。但这种和谐不是轻易就能够达到的,因为分派给女人的各种职能彼此不协调。
  妇女杂志充满了给主妇的忠告,它们教给主妇洗碗时如何保持性魅力的艺术,怀孕时仍穿着入时的艺术,以及把撒娇、母性和经济协调起来的艺术。但是,甚至连一丝不苟地照这类忠告办事的妻子,不久以后也会被她的操劳弄得头昏脑胀,未老先衰;有一双因洗碗而变粗的手和一个因怀孕而变形的身体,而又依然想吸引人,这真是比登天还难。因此色情型女人开始怨恨起孩子,因为他们毁了她勾引人的能力,使她失去了丈夫对她的注意。另一方面,若她属于十分有母性的类型,她就会对丈夫宣称孩子及其他一切都归他个人所有感到嫉妒。
  如我们所见,结果又是“好”主妇在反对生命活动:孩子成了打蜡地板的敌人。在伴随对干净整齐的家甚是留意而出现的气愤的责骂声中,母爱常常消失了。毫不奇怪,在这些矛盾中挣扎的女人,往往在一种神经质和刻毒的状态下度日;她总是在遭受这样那样的损失,而她所得到的又靠不住,从不在肯定会得到之列。她不可能通过工作本身得到解救,因为她对自己生存正当性的证明,要取决于和她自己的人格相异的自由人格。女人被关在家里不可能形成她自己的生存;她缺乏把自我肯定为个人所需要的手段;因而她的个性不会得到承认。
  在阿拉伯人、印度人以及许多农民当中,女人只不过是个雌性家畜,她受尊重的程度依她所干的活儿而定,如果她消失了,会被毫不遗憾地替换。在现代文明中,她丈夫认为她或多或少被个性化了;但除非她彻底放弃自我,如《战争与和平》中的娜塔莎那样,在对家庭的热情而专制的奉献中淹没自我,否则她将因被贬为纯粹的一般存在而痛苦。她是那(the)主妇,那(the)妻子,那(the)母亲,她是唯一的而又无法辨认的;娜塔莎以这种最高的自我贬低为乐,并且拒绝做任何比较,以此来否定其他人的存在。但与此相应,现代西方女人却希望感到,人们能辨认出她是这个(this)主妇,这个(this)妻子,这个(this)母亲,这个(this)女人。这是她在社交生活中所要寻求的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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