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性 第十二章 女孩(9)

  游戏和白日梦,把小女孩引向被动。但在变成女人以前,她是一个人。她已经知道,要承认自己是一个女人,就必须变得顺从,让自己不健全。如果说顺从还有吸引力,那种不健全则实属可恨。男人和爱情,尚处在遥远而朦胧的未来中。当前,和她的兄弟一样,小女孩也在追求主动和独立。自由的负担对孩子们来说并不沉重,因为它不意味着责任。他们知道,他们在大人保护下是安全的:他们不打算逃走。对生活的强烈自发冲动,对游戏、欢笑和冒险的喜爱,使小女孩认为母性领域是狭窄的、令人窒息的。
  她很想避开母亲的权威,避开那种在运用时比男孩子不得不接受的任何权威都更亲切、更平常的权威。母亲的权威如柯莱特所生动描绘的“西多”那样,是理解人的、考虑周全的,这种情况的确很少见。在接近病态的情况下,母亲如同野兽,在孩子身上满足自己的支配欲和虐待欲。撇开这种很常见的情况不谈,女儿在母亲面前是一个有特权的客体,母亲在女儿面前要求成为主权的主体。这一要求引起孩子的反抗。柯莱特·奥德里叙述了一个正常的孩子对一个正常的母亲的这种反抗:
  我不能和她讲实话,不论看起来我是多么无辜的。因为我在妈妈面前从未感到过无罪。她是一个大要人,而我对她怨恨不已,至今也没排除。我心底有一种残忍的未愈合的伤口,我敢肯定,它一直在发作……我倒不是认为她太严厉,超出了自己的权利,我只是想拼命地说:“不,不,不!”我责怪她,不是因为她的专权、她的命令和禁令,而是因为她想挫伤我的欲望。这种欲望,有时是她直接说出来的,有时是我从她的眼神和语气感觉到的。
  当她告诉来访的太太们,孩子受罚后更肯听话时,她的话哽咽在我的喉中,使我无法忘却:我既不能把它们吐出来,也不能把它们咽下去。这种愤怒,在她面前是我的罪过,在我自己面前也是我的耻辱(因为她毕竟把我吓住了,而我只能用讲点不恭敬的话,作九点无礼的姿态,来进行报复并引以为荣),但不论怎样,这也是我的光荣:只要这伤口还存在,只要一重复挫伤、听话、惩罚、蒙辱这些字眼,我心里就会充满无言的狂怒——
  我不想受到挫伤已有很久了。
  当母亲失去自己的威信时(这种情况经常发生),这种反抗会更加激烈。她是这样一种人:
  等待、服从、哭泣和发脾气。这是一个令人讨厌的角色,在日常生活中得不到任何尊重。作为受害者,她被人瞧不起;作为泼妇,她令人憎恶。她的命运仿佛是迅速周而复始的典型:
  生命在她那里只能不断地重复,不会走向任何地方。她被牢牢地固定在主妇角色上,停止了生存的扩展,变成了阻碍和消极的象征。她的女儿不希望做她那种人,而是崇拜摆脱女性奴役的女人:演员、作家和教师。她渴望参加运动和从事研究;她爬树,撕破衣服,想和男孩子们一争高低。
  她通常有一个最知心的好朋友。这种友谊和爱情一样,是排他性的,经常涉及分享性秘密。小女孩们相互交换和讨论她们所能得到的这方面信息。而形成三角关系,其中一个小女孩喜欢上了她朋友的兄弟,这种事屡见不鲜。如在《战争与和平》中,索尼娅就是这样既是娜塔莎最要好的朋友,又在爱着她的哥哥尼古拉。这种友谊在任何情况下都笼罩着神秘色彩,人们普遍会说,这个阶段的孩子们喜欢有秘密。故弄玄虚经常满足了女孩子的好奇心,作为对这种做法的反应,她把最无关紧要的小事变成了秘密。
  拥有秘密也是能让自己显得重要的一种方式,这是她千方百计想得到的:她努力干预大人的事;为他们编造连她自己也半信半疑的故事,而她在故事中扮演着重要角色;等等。在伙伴们当中,她假装着不起男孩子,就如男孩子看不起她那样。她和她的朋友形成了一个分离的群体,她们咯咯地傻笑,拿男孩子来开心。
  但是事实上,当男孩子平等待她时,她是很高兴的,她想得到他们的赞许。她很想变成那个特权等级的一员。原始部落女人反对男人支配的行为,也通过拒绝接受她的命运,同样表现在每一个新入门者的身上:她的超越性在谴责她荒谬的内在性。她不喜欢受传统礼仪的威胁,不喜欢为衣饰所困扰,不喜欢受家务事的束缚,不喜欢突然停止展翅高飞。在这方面的许多调查,几乎都得出同样的结果:所有的男孩子,和当时的柏拉图一样,都宣称害怕做女孩子;几乎所有的女孩子,都对自己不是个男孩子感到遗憾。据哈夫洛克·埃利斯统计,每l00个男孩子当中,只有一个愿意做女孩子;75%以上的女孩子,都愿意改变性别。
  卡尔·皮帕尔的研究(勃杜恩在《儿童的心灵》曾引用过)表明,20个12岁到14岁的男孩子,有18个说,天下什么人他们都愿意当,就是不愿意做女孩子。22个女孩子,有19个想做男孩子,理由是:“男孩子处境好,他们不必像女人那样受罪……我母亲会更爱我……男孩子的工作更有趣……男孩子更愿意学习我会开玩笑吓唬女孩子……我再也不必害怕男孩子了……他们更有自由……男孩子的游戏更有意思……他们不为穿什么而烦恼。”这最后一条,经常重复出现:
  大多数女孩子都抱怨,她们的衣服使她们心烦,她们没有行动自由,为了不弄脏自己淡颜色的衣裙,她们必须处处小心。
  在10岁或12岁时,大多数小女孩的确是“garcons manques”[男孩子气的女孩子]。就是说,她们是缺少男孩子的某个部位的孩子。她们不仅觉得这是一种剥夺和不公道,而且还认为,她们被迫处于的那种状态是很不健全的。在女孩子们身上,旺盛的生命力受到了压抑,无所事事的活力变成了神经质。她们的过于娇气的工作,无法耗尽她们的过于旺盛的精力。
  她们变得厌倦,由于厌倦并为了补偿自己的低下地位,她们任凭自己去做那忧郁而浪漫的白日梦。她们尝到了这种轻易逃避的甜头,失去了自己的现实感。她们屈服于自己的情感,无法控制自己的激动;她们不是在行动,而是在聊天,在聊天时又把严肃的句子和无意义的词汇混在一起,变成了大杂烩。由于被忽视、被“误解”,她们在自恋的幻想中聊以自慰:她们认为自己是小说中的浪漫式的女主人公,孤芳自赏而又自我哀怜。她们十分自然地变得娇气十足。装腔作势,这些弱点在青春期尤其引人注目。她们的不适,以急躁、发脾气和流泪的方式表现出来。她们之所以喜欢大哭(许多女人后来仍保留着这一癖好),主要是因为她们喜欢扮演受害者的角色:这不仅是对她们严酷命运的抗议,也是引人爱怜的一种手段。小女孩有时对着镜子大哭,以获得双倍的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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