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告别的聚会 第14章

  “你只给了我们五个理由,你还需要举出五个来凑成十个。”巴特里弗说。
  “最后一个理由非常充分,它可以代替五个理由,”雅库布回答,“做父母就意味着完全肯定人的生命。当一个孩子的父亲,就如同向世界宣布:我来到世上,我体验了生命,我发现它是多么美好,我认为它是值得繁衍的。”
  “那么,你没有发现生命是美好的?”
  雅库布试图把话说得更确切,他谨慎地说:“我所知道的是,我决不会深信不疑地说:人是优秀的生物,我希望他们繁衍。”
  “那是因为你经历的生活只是一个方面,一个最糟的方面。”斯克雷托医生说,“你从不知道怎样生活,你总是认为处在生活的中心是你的责任,就是说,处在活动的中心。你如此关注的活动是什么呢?是政治。政治,生活中最少真实,最少价值的一部分,政治是浮在表面上肮脏的泡沫,而真正的生活却发生在深处。探索女性的生殖已经进行了几千年,这是一个坚实可靠的历史,哪一个政府碰巧在此刻当权,对它毫无影响。当我戴上橡皮手套,触摸一个女人的子宫时,我比你更接近于生活的中心。你在关注人类的幸福中,却几乎丧失了你自己的生活。”
  雅库布非但不反对朋友的指责,相反却同意地点点头。斯克雷托得到鼓励,继续说:“阿基米德用他的圆,米开朗基罗用他的石头,巴斯德用他的试管——这些都是改变了人类生活,创造了真正历史的人,而政治家们……”斯克雷托轻蔑地挥挥手。
  “政治家们吗,我来回答这个,”雅库布说,”艺术和科学是真正的历史舞台,而政治实际上则是一个用人来进行新奇试验的封闭的实验室,供做实验的人被猛推进活板门,然后被提到舞台上,为观众的喝彩所吸引,为刽子手的绞索所恐吓,遭受诽谤和被迫诽谤别人。我是这个实验室的一部分,既是一个研究者,又是一个实验动物,我知道我没有创造新的价值(我的那些同事也没有创造任何价值),但是,我认为我比大多数人更懂得人的本性。”
  “我理解你,”巴特里弗说,“我知道你描述的那种实验室,尽管我的角色从来不是一个研究者,而总是一个供实验用的人。战争期间我正在德国,我所爱的女人向盖世太保告发了我。他们去她那里,给她看一张我和另一个女人手挽手的照片,她感到受了伤害。正如你所知道的,受了伤害的爱情常常以憎恨的形式表现出来。我被关进监狱时,明显地感到正是爱情把我弄到了这儿。发现自己落到盖世太保手中,并且意识到这种命运实际上是一个被热烈爱着的男人的特殊荣幸,这不是非常美妙吗?”
  雅库布反对说:“真正使我对人感到厌恶的就是这种欺骗,人的残忍、卑鄙和狭隘常常掩盖在激情和感伤的面纱下。一个人把你送上死路,并对这种失望的爱的行动而流着眼泪。你却由于某个非常平凡的女人,走上了绞刑架,还确信你正在值得莎士比亚写的悲剧中扮演一个崇高的角色。”
  “战争结束后,她流着眼泪回到我身边,”巴特里弗继续说,仿佛没有听见雅库布的话,“我告诉她:不用害伯,巴特里弗不是一个爱报复的人。”
  “在这点上,”雅库布说,”常常使我想到希律王,你知道这故事,他信以为发现了未来的犹太王的出生,因为害怕他失去王位,就杀掉了所有的男婴。我自己对希律王的看法很不同,即使我知道这只是一点怪念头,我仍认为希律王是一个有教养、聪明和高尚的国王,他在政治的实验室里度过了很长的学徒期,对世界和人都懂得了很多。实际上,他的怀疑并非象看上去的那样毫无根据,罪孽深重,如果我没弄错,甚至上帝本人对人类也有过重新考虑,打算除灭他的创造物。”
  “这是对的,”巴特里弗同意,“在《创世纪》里写道:‘我要毁灭我所创造的人……因为我后悔造了他们。’”
  “当上帝允许诺亚在方舟里自救,以便让人类的故事继续演下去时,也许对上帝来说,这只是一个软弱的时刻,我们能肯定上帝从来没有懊悔过这个软弱时刻吗?但是,不管他后悔与否,都已经太迟了,上帝不能频频改变他的决定而使自己显得可笑,也许这正是上帝本人在希律王心中播下了这个念头?我们能排除这样一个可能性吗?”
  巴特里弗耸耸肩胯,保持沉默。
  “希律王是一个国王,他并不仅仅对自己负责,他决不能象我这样对自己说:让别人去除心所欲吧,我拒绝传宗接代。希律王是一个国王,他知道他有责任做出决定,不仅为他自己,而且为别的许多人。他代表整个人类做出决定,人将不再重复自己,这就是“无辜者的大屠杀”之所以发生的原固。希律王不是出于传统所认为的那种卑鄙动机,而是受到从人类手中拯救世界的最崇高愿望的鼓舞。”
  “我很喜欢你对希律王的解释,”巴特里弗说,“事实上,我是这样喜欢它,以至于从现在起,我要象你那样去思考‘无辜者的大屠杀’。但是不要忘记,正是在希律王决定除灭人类时,一个小男孩躲过了他的屠刀,诞生在伯利恒城。这男孩长大了,他告诉人们,为了使生命有价值,只需要做一件事:彼此相爱。也许希律王受过良好教育,深谙人心,也许耶稣实际上是个年轻人,对生活知之甚少,也许他的全部教义都可以用他的年轻和不谙世故来解释,可他的天真,如果你喜欢这样说,却是对的。”“对?有谁证明过他是对的?”雅库布好辩地说。
  “没有人,”巴特里弗回答,”没有人证明过,也没有人愿意。耶稣非常爱他的圣父,他不忍看见主的造物结果很糟,他依靠爱指引,而不是依靠理性,这就是为什么希律王和耶稣之间的争论只能在我们内心做出裁决。做一个人值不值得?我没有证明,但靠了耶稣,我相信回答是肯定的。”他带着笑容,用手指着斯克雷托医生,“这就是我所以把妻子送到这儿来,送到我们这位好医生这儿来。在我眼里,他是耶稣的一个圣洁的信徒,他知道怎样创造奇迹,怎样唤醒女人子宫内沉睡的新生命。我要为他的健康干杯!”
  10
  雅库布总是用父亲般的关心对待奥尔加,喜欢把自己叫做她的“老家伙”。她知道他生活中有许多女人,他对待她们完全不象这样,这使她感到嫉妒。但是今天,她第一次想到雅库布真的有点老了。他的行为散发出一种年轻人在他们长辈中感到的衰老的虚弱气味。
  吹嘘他们忍受过的苦难,把他们痛苦的过去变为一种坚忍的博物馆,是渐人老境的特征(哎,这些悲痛的博物馆,通常很少能吸引参观者!)。
  奥尔加意识到自己是雅库布的博物馆里一个主要的活展品,他对她那高尚无私的关系是打算使参观者感动得唏嘘不已。
  今天,已经给她介绍了这个博物馆里最珍贵的死展品:那个淡蓝色的药片。刚才,当他在她面前摊开它时,她诧异地发现自己一点儿也不感动。她了解雅库布经历过可怕的折磨,并认真地考虑过自杀。但是,他叙述自己经历时那种悲怆神情却显得有点可笑,他小心翼翼重新折好薄纸的动作也显得做作,仿佛他正在公开一个无价的钻石。她不明白他为何这样坚决地要归还毒药,既然他竭力宣布每一个成年人无论如何都应该掌握自己的生死。离开这个国家以后,他也可能会成为癌症或其它一些致命疾病的受害者,他仍然需要这片毒药,不,对雅库布来说,很显然这药片不仅是一个有用的权宜手段,而且是一个必须按照仪式归还给高级神父的神圣象征,但这是可笑的。
  她正从浴室回来,到里士满楼去。尽管她想得很刻薄,她还是盼望跟雅库布在一起。她非常想亵渎他的博物馆,表现得象一个女人而不是一个展品。因此,当她发现门上有张便条,告知她雅库布和斯克雷托在隔壁巴特里弗的房间,要她去那儿见他们时,她有点失望。她在和人接触时常会感到不安,她对巴特里弗毫无所知,而斯克雷托医生通常用一种仁慈而冷淡的态度对待她。
  然而,巴特里弗很快就使她感到自在了。他一躬到底,对她表示欢迎,并责怪斯克雷托没有早把这样一个有意思的女人介绍给他。
  斯克雷托分辩说,雅库布已把这姑娘委托给他照顾,他有意忍住不把她介绍给巴特里弗,是因为他知道没有女人能抗拒他的诱惑。
  巴恃里弗十分愉快、满意地接受了这个托辞,他拿起电话,定了几份晚餐。
  “很难相信,”斯克雷托医生说,”我们的朋友怎么会设法过得这么好,在这个死气沉沉的地方,连一个供应象样饭莱的饭店都没有。”
  巴特里弗用手指了一下电话机旁边一个打开的雪茄盒,里面装满零碎的美钞。“一个人必须大方……”他笑着说。
  雅库布议论说,他从未见过一个象巴特里弗那样的人,如此热衷于信仰上帝,而又如此热衷于设法享受体面的生活。
  “这说明你也许从未见过一个真正的基督徒,”巴特里弗说,”福音这个词的意思就是‘喜讯’,对生活的享受是耶稣留给我们的最主要的遗训。”
  奥尔加觉得这似乎是她加入谈话的好时机,“我的老师们总是强调说,基督徒把现世的存在仅仅看作是一条泪谷,他们热烈地期待只有在死后才会开始的真正的生活。”
  “我亲爱的年轻女士,”巴特里弗说,“绝不要相信老师们的话。”
  “我们还被告知,圣徒们的主要任务就是舍弃生活,”奥尔加又说,“他们折磨自己而不是彼此相爱,他们把自己关迸修道院而不是互相交谈,他们咀嚼树根和浆果而不是打电话定饭菜。”
  “你一点不了解圣徒们,亲爱的奥尔加,他们是非常渴望生活欢乐的人,只不过他们靠特殊的方式达到这些欢乐。你认为一个人能得到的最大幸福是什么?你甚至不能猜出这个回答,因为你没有足够的真诚。这不是一个责备,因为真诚需要认识自我,顶认识自我需要有某种成熟,因此,一个显得年轻的姑娘怎么会是真诚的呢?她不会,因为她不了解自己的内在本质,但是,如果她果真了解自我,她会同意我,人的最大快乐是受到赞美。”
  奥尔加回答说她可以想出更大的快乐。
  “这我不相信,”巴特里弗说,“就拿最近报纸上大出风头的那个有名的短跑运动员来说,他在奥林匹克比赛中连续三次获胜,你认为他是那些放弃生活的人吗?但他无疑得放弃许多愉快的交谈,谈情说爱和宴会,围着练习跑道,跑一小时又一小时,一天又一天。一个运动员的日常训练很象我们那些圣徒的苦行。亚历山大的圣马卡呈奥斯住在沙漠里时,经常在一个篓子里装满沙子,把它背在背上,连续几天在无边的大漠里跋涉,直到完全筋疲力尽。但是,那个奥林匹克的赛跑运动员和亚历山大的马卡里奥斯都认为报偿是这样吸引人,它超过了他们的所有辛劳。你知道在一个巨大的奥林匹克赛场听别欢呼声是怎么样吗?没有比这更大的快乐了!圣马卡里奥斯十分清楚他为什么背着沙篓,他那破纪录的沙漠朝圣的名声很快就传遍了基督教世界。圣马卡里奥斯正象你们的奥林匹克运动员:在五千米赛跑中获胜后,接着又参加了一万米赛跑,一万米赛跑获胜后,直到也取得马拉松赛跑的胜利他才休息。对赞美的渴望是不可遏止的。圣马卡里奥斯到泰比斯修道院时没有被认出来,他要求人们把他作为一个普通的僧侣接受。他等待着四十天斋戒开始,接着他光荣的时刻到来了:当所有人坐下来斋戒时,他整整四十天都一直站着!你简直不能想象这种成就!或者,再想想柱上苦修者圣西缅,他在沙漠中部为自己造了一个顶上有平台的高柱,大小刚好可以站在上面。在他有生之年,他一直站在这个柱子顶上。基督教世界热烈地赞美他那难以置信的记录。一个人靠这个成就便象是超越了人的限度。圣西缅是五世纪的尤里.加加林当巴黎的圣安妮通过一个高卢的传教团,听到圣西缅知道她的生活,并从他的柱子顶上为她祝福时,你能想象充满她内心时欢乐吗?你认为他为什么这样渴望打破纪录?是因为他已经放弃了生活和这个世界的联系吗?别天真了!教会神父们完全知道圣西缅充满自负,他们使他受到一次考验,以他们精神权威的名义,命令他从柱子上下来,停止追求一个纪录。这对圣西缅是一个多么大的打击!但是,他相当聪明,或者说相当狡猾地服从了。教父们并不反对他的行为,他们只想证实他的自负没有超过他的服从,当看到他沮丧地从栖身处下来,他们就命令他又爬上去。这样,圣西缅一直到死都待在柱于顶上,并赢得了全世界的钦佩和赞美。”
  奥尔加听得很认真,但听到巴特里弗的最后一句话,她大笑起来。
  “对赞美的强烈渴望是令人感动的,并不可笑,”巴特里弗说,“一个渴望得到赞美的人属于人民,他感到与他们紧紧相连,没有他们就不能活着。圣西缅独自一人待在空中,在一个一米见方的柱子上,可他还要和所有人谈心!在他的想象中,他看到千百双眼睛渴慕地盯着他,这使他内心感到快活。这是一个爱人、爱生活的典例。你不会知道,亲爱的奥尔加,西缅苦修者给我们今天的影响是多么强烈。他直到今天都活在我们所有人中间。”
  有人敲门。侍者推着一辆盛满食品的手推车进来,他展开一张桌布,开始摆桌子。巴特里弗伸手在雪茄盒里抓了一把角子,放进侍者的口袋。他们都开始吃起来,侍者站在他们背后,给他们的杯子里斟满酒,挨次端上一道道菜。
  巴特里弗品评着各式各样的菜。斯克雷托说,他不记得何时吃得这样好过,“也许我最后一次享受这样的饭菜,还是在我母亲活着时,她为我烧的。但那时,我还是一个小男孩。我五岁时就成了孤儿,我被抛进的那个世界显得陌生,它的食物的味道也是生疏的。对食物的享受只有在爱的气氛中才会产生。”
  “千真万确,”巴特里弗同意,一边用餐叉叉起一块牛肉。
  “一个孤独的孩子食欲会减退。直到今天,每当我想起自己既没有母亲又没有父亲,我的心就会作痛。我在这个世界上到处漂泊,可是相信我,为了有一个爸爸,我宁愿献出我的右手。”
  “你过高估价了家庭的关系,”巴特里弗说,”所有的人都是你的亲人。别忘了耶稣说的话,当人们试图叫他回到他母亲和兄弟身边时,他指着他的门徒说:‘他们就是我的母亲和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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