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告别的聚会 第13章

  “小姐,你的长竿和套索在哪儿?”雅库布说,他抱着狗,试图从她身边挤过去。
  茹泽娜听出雅库布话里的讽刺——这可恨的讽刺总象是要把她踢回她原来的地方,她不想蹲的地方。她恼怒得两眼冒火,一把抓住狗的颈圈。现在,他们都在用力拉颈圈,雅库布拉过来,她又拉过去。
  雅库布抓住茹泽娜的手腕,猛地一下把她的手拉掉,姑娘摇晃了一下。
  “我敢断定你是在婴儿车里装满狗的模范!”她在他背后叫道。
  雅库布转过身,他们的目光顿时碰在一起,露出一种不加掩饰的敌意。
  8
  这条哈叭狗好奇地满屋子嗅着,仿佛不知道它刚才险些大难临头,雅库布展身躺在沙发上,不知道拿这条狗怎么办。他喜欢它,它看上去挺温顺,讨人喜爱。事实上,这条狗在生疏的房间里很快就感到舒适自在,信赖一个陌生人,这种若无其事近于傻里傻气。在审视了房间的各个角落后,它跳上沙发,在雅库布身边躺下。雅库布吃了一惊,但对这种友谊的表示没有反对。他把手放在狗背上,享受着它身上发出的热气。他一直喜欢狗,它们富有感情,忠实可爱,同时又完全深不可测。人们永远不知道,这些来自陌生的、不可理解的自然界,令人信任和快活的使节,它们的头脑里实际上在想些什么。
  他搔着狗背,默想着刚才目睹的情景。那些带着长竿的老头,他把他们视作是监狱看守,审讯员。窥探邻居而希望发现一次偶然的政治议论的告密者一样的人。是什么动机促使这些人去干他们这种可悲的工作?忿怒?当然是,但也是对秩序的向往,希望把人类社会变成一个机器世界,在那儿一切都将准确地运行,按照程序表工作,服从于一个无视个人的制度。然而,向往秩序就是向往死亡,因为生命本身就是一个不断地破坏秩序的过程。或者换句话说:对秩序的热望是一个堂皇的托同,一种恶毒地厌恶人类的借口。
  接着,他回想起那个企图挡住他路的金发姑娘,他心里涌起一阵痛苦的憎恨,他并不对那些带竿的老头感到愤怒,他知道他们那一类人,他从不怀疑那种类型的人存在,他们不得不存在,他们永远都是他的迫害者。但是,那姑娘则另当别论,她表明了他永久的沉沦。她很漂亮,她不是作为一个迫害者,而是作为一个被这幕场景吸引过来,与迫害者一致的旁观者出现在他面前。雅库布总是对这些旁观者不假思索地就站到刽子手一边,自觉地帮助压制受害者而感到恐惧。在一个时间内,刽子手成为一个和蔼可亲的形象,而受害者身上却有一种令人厌弃的贵族气味。大众的心也许曾和可怜的受害者一致,但现在却同可怜的迫害者一致了。在本世纪,猎捕人就是猎捕享有特权的人:那些读书的或拥有狗的人。
  他的手触摸着狗的温暖身躯,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个金发姑娘是一个征兆,她带来一个神秘的训示,表明他命中注定永远不会被这块土地所接收。
  她——大众的使节——将总是很高兴把他交到那些拿着有套索的长竿的人手中。他抱着狗,把它紧紧贴住。头脑里掠过一个念头,他绝不能把这只动物抛弃不管,让它没有保护。他要把它带到国外去,作为一个遭受迫害的纪念品,作为那些逃出来的人的一个纪念品。但是,他接着意识到自己正在庇护这只性情温和的狗,仿佛它是一个陷于绝境的逃亡者,这一切顿时显得有点荒谬可笑。
  有人敲门。斯克雷托走进来,“你回来得正好,我一下午都在找你。你到哪儿去啦?”
  “我和奥尔加在一起,后来……”他正要讲狗的事情,但斯克雷托打断他:
  “我就知道,你是在浪费时间。我们有这么多的事需要办,我己告诉巴特里弗你在这里,他邀请我们到他的寓所那边去。”
  这时,那条狗跳下沙发,跑向斯克雷托,它立起后腿,把前爪搭在医生的胸口上。斯克雷托揉着狗的后颈,不以为奇地说:“喂,博比斯,哦嗬,真是一条好狗……”
  “它叫博比斯?”
  “是的。”斯克雷托回答,并解释说,这狗属于近郊一家小饭店的主人。附近的人都认识它,因为它喜欢到处跑。
  这狗意识到他们正在谈它,显得很高兴,它摇着尾巴,试图舔斯克雷托的脸颊。
  斯克雷托医生说:“你是一个出色的心理学家,你得为我分析一下巴特里弗,我不知道怎样接近他,我有一个为我们俩的宏伟计划。”
  “你是说那些圣画?”
  “让圣画见鬼去吧,”斯克雷托说,“我头脑里有更重要的计划。我想要他收养我。”
  “收养你?”
  “收养我做儿子。对我来说,这是一桩非常重要的事,要是我成了他的儿子,我就自动获得了美国国籍。”
  “你想移居国外?”
  “不,我不想。我的远大试验己做了一半,我不想使它们中断。我今天要对你讲的是另一码事,因为在这些试验中我需要你的帮助。就美国国籍来说,要紧的是我会得到一个美国护照,这样我就可以自由周游全世界。如果你只是我们国家的一个普通公民,你将永远被钉在这儿,可我却非常渴望去访问冰岛。”
  “为什么单单是冰岛?”
  “因为那是捕大马哈鱼的最好地方。”斯克雷托解释,继续说:“有一个小小的复杂情况,就是巴特里弗仅仅比我大七岁。我不得不向他解释,收养严格地讲是一个法律的事,同生身的父亲身份没有关系,从理论上看,即使他比我年轻,他也可以做我的养父。我希望他会明白,尽管他有一个很年轻的妻子。她是我的一个病人,预定后天到达这里,我派了科薇德到城里机场去接她。”
  “科薇德知道你的计划吗?”
  “当然。我告诉她要不借任何代价,必须试图获得她未来婆婆的欢心。”
  “那个美国人怎么样?他对于你的建议作何想法?”
  “我不能使他理解,他看来根本不会接受这个想法。所以我需要你,看看什么会使他发怒,以便我能适当地接近他。”
  斯克雷托看看表,然后说巴特里弗正等着。
  “可是,博比斯怎么办?”
  “它到底在这儿干什么?”
  雅库布向朋友解释他如何救下了这条狗的性命,但斯克雷托正沉浸在自己的思想中,仅仅听进去一半。当雅库布说完后,他说:“这个店主的妻子是我的一个病人,两年前她生下一个美丽的婴儿。他们很喜欢博比斯,明天你应该把它带到它家去。这会儿,我们给它一颗安眠药吃,让它别打扰我们。”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小管,把一片药抖在手掌里,他捉住狗,掰开它的双颚,把药片投进它的喉咙。
  “它很快就会做起美梦来。”他说,领着雅库布走出房间。
  9
  巴特里弗向他的两个客人表示欢迎。雅库布四下打量着房间,他走到有胡须的圣徒画像前。“我听说你是一个画家。”他对巴特里弗说。
  “是的,这是圣拉撒路,我的保护神。”
  “你为什么把他的光环画成蓝色?”雅库布问。
  “我很高兴你问这个,人们通常看一幅画,往往一点也不知道他们看的是什么。我把光环画成蓝色,仅仅因为事实上光环是蓝色的。”
  雅库布脸上露出惊异的神色,巴特里弗继续说:“怀着罕见的热忱热爱上帝的人,由于充满内心和溢于外表的欢乐而得到报偿,这种神圣的欢乐之光是温和的,平静的,有着蓝天的颜色。”
  “我是这样理解你的,”雅库布打断他的话,“你实际上相信光环胜过相信画像的象征,对吗?”“的确,”巴特里弗回答,“自然,我并不想象它们会不停地闪耀,或者那些圣徒会象活动的灯杆走遍世界。当然不会。只有在某个强烈的内心欢乐时刻,他们才发出一种蓝色的光辉。在耶稣死后的最初几个世纪,有许多圣徒和许多在内心了解他们的人,光环的颜色普遍都一致。在那时所有的油画和壁画上,你会发现它们都是蓝色的,只是从五世纪起,画家们渐渐开始用别的颜色描绘光环,例如橙色或黄色。到中世纪,它们一律用金色表现出来,金色更富于装饰性,更能显示教会的世俗权力和荣誉。但是,与那个时期类似原始基督教的教会相比,它并不更象一个真正的光环。”
  “这很有趣。”雅库布说。巴特里弗走到酒柜跟前,问他的客人想喝点什么,大家都要了法国白兰地。巴特里弗转身向着斯克雷托医生说:“我希望你不会忘掉那个不幸的父亲,这对我很重要。”
  斯克雷托向主人保证,结果一切都会好的。雅库布问他们在谈什么,他们向他解释了这个话题(我们得称赞这两人具有骑士风度的谨慎:他们一点没有提到任何人的名字),雅库布对那个不知名的孕妇深表同情。
  “我们中谁没有经历过磨难!这是一种人生的考验。那些违背自己意愿屈从,成为父亲的人将终生遭到失败,他们变得痛苦,就象所有的失败者,希望别人也遭受同样的命运。”
  “我亲爱的朋友!”巴特里弗叫道,”你怎么能在一个幸福的父亲面前讲这番活?要是你再呆上两三天,你将有机会看到我那个出色的儿子,你会收回你刚才说的话!”
  “我不会收回这话,”雅库布说,“因为你并没有违心地成为一个父亲!”
  “这的确是真话,我是一个出于自己意愿和斯克雷托医生意愿的父亲。”
  斯克雷托满意地点点头,声明他对做父亲也有与雅库布完全不同的看法,正如被他妻子科薇德幸福的多产证明的一样。他加上一句:“唯一使我对人类生育有点怀疑的是,父母的选择是愚蠢无知的,世界上一些最无魅力的人感到他们必须拼命繁殖,他们显然抱着幻想,如果与后代分担,丑陋的负担就会变得轻一些。”
  巴特里弗表示斯克雷托医生的观点具有种族审美主义的特点。“我们不要忘了苏格拉底就象罪孽一样丑陋,不要忘了许多有名的情侣都缺乏肉体上的尽善尽美。种族审美主义几乎都是一种没有经验的表现。没有深入探究过恋爱的快乐生活的人,严格地根据外貌来评价女人,但是,那些真正了解女人的人却知道,我们的眼睛展示给我们的,只是一个女人所能给予的财富的一个微小碎片。当上帝要人类彼此相爱和繁殖的,斯克雷托医生,上帝的意思既是指美丽的人,也是指丑陋的人。无论如何,我坚信这个审美标准是来自魔鬼,而不是来自上帝。在天堂里,没有丑陋与美丽之分。”
  接着,雅库布加入了讨论,他强调审美的考虑对他的厌恶做父母并不起作用。“但是,我可以举出十个别的理由反对做父亲。”他加了一句。
  “说下去,我很想知道。”巴特里弗说。
  “首先,我不喜欢母性,”雅库布说,沉思地停了一下,“现代社会已经使所有的神话消失,童年早已不再是天真烂漫的年龄,弗洛伊德发现了婴儿的性欲,告诉我们关于俄狄浦斯的事。只有伊俄卡斯达还保持着神秘,没有人敢扯下她的面纱。母亲的身份是最后和最大的禁忌,也正是在这里,掩盖了最大的灾难。没有比母子之间的束缚更难以忍受的了,它常常使孩子丧失活动能力,而一个快成人的儿子会使母亲产生最强烈的性欲痛苦。我再说一遍,做母亲是一个灾难,我不想歌颂它。”
  “说下去。”巴特里弗说。
  “还有另一个我为什么不想看见母亲们生育的理由,”雅库布显得有点不安地说,“我喜欢女人的躯体,一想到一个可爱的乳房变成了一个奶袋,我就感到恶心。”
  “说下去。”巴特里弗说。
  “我们这位医生肯定会证明说,那些选择流产的妇女,比生孩子的妇女更少得到医务人员的同情,护士们对那些接受流产的女人表示出一种轻蔑、尽管在她们一生中的某个时刻,她们自己也许不得不遭受同样的经历。但是,这种蔑视比必然性强得多,因为对生育的崇拜是受人的本能支配。这就是为什么在宣传人口增长时寻找必然性是多此一举的。在教会宣讲的人口训戒中,你听出了耶稣的声音吗?或者,在官方关于人口增长的共产主义观点中,你认为反映了马克思的声音吗?保存人类的强烈欲望最终将把人窒息以死。可是,我们的宣传却在拼命灌输,公众被一幅幅喂奶的母亲或露齿浅笑的幼儿的宣传画感动得流泪。这使我感到厌恶。当我想象自己象千百万愚蠢的父亲一样,带着蠢笨的笑容俯在一辆婴儿车上,我就不寒而栗。”
  “说下去。”巴特里弗说。
  “而且,我当然必须考虑,我将把我的孩子送进一个什么样的世界。他马上就会被赶进学校,在那儿,他的头脑里将灌满我曾终生与之搏斗的十足的谎言和废话。我难道能看着我的后代慢慢变成一个合格的白痴吗?难道我把自己的智力遗传给他,仅仅是为了在他陷入和过去相同的冲突时,看着他遭受挫折吗?”
  “说下去。”巴特里弗说。
  “然后,我当然也得为自己着想,在这个国家,父母因他们的子女不顺从而受到惩罚,子女因他们父母有罪也受到惩罚。多少年轻人因他们的父母失宠被赶出了学校!又有多少父母仅仅为了避免连累他们的子女,使自己度过了怯懦、屈从的一生!在这个国家,任何想要维护自由的人都应该忘掉要孩子的想法。”雅库布说完,陷入了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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