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文集 保教非所以尊孔论(2)

  第四 论法律上信教自由之理
  彼持保教论者,自谓所见加流俗人一等,而不知与近世文明法律之精神,适相刺谬 也。今此论固不过一空言耳,且使其论日盛,而论者握一国之主权,安保其不实行所怀 抱,而设立所谓国教以强民使从者?果尔,则吾国将自此多事矣。彼欧洲以宗教门户之 故,战争数百年,流血数十万,至今读史,犹使人毛悚股栗焉。几经讨论,几经迁就, 始以信教自由之条,著诸国宪,至于今日,各国莫不然,而争教之祸亦几熄矣。夫信教 自由之理,一以使国民品性趋于高尚,(若特立国教,非奉此者不能享完全之权利,则 国民或有心信他教,而为事势所迫,强自欺以相从者,是国家导民以弃其信德也。信教 自由之理论,此为最要。)一以使国家团体归于统一,(昔者信教自由之法未立,国中 有两教门以上者,恒相水火。) 而其尤要者,在画定政治与宗教之权限,使不相侵越也。政治属世间法,宗教属出 世法。教会不能以其权侵政府,固无论矣,而政府亦不能滥用其权以干预国民之心魂也。 (自由之理: 凡一人之言论、行事、思想,不至有害于他人之自由权者,则政府不得干涉之。我 欲信保教,其利害皆我自受之,无损于人者也,故他人与政府皆不得干预。)故此法行 而治化大进焉。吾中国历史有独优于他国者一事,即数千年无争教之祸是也。彼欧洲数 百年之政治家,其心血手段,半耗费于调和宗教恢复政权之一事,其陈迹之在近世史者, 班班可考也。吾中国幸而无此轇轕,是即孔子所以贻吾侪以天幸也。而今更欲循泰西之 覆辙以造此界限何也?今之持保教论者,其力固不能使自今以往,耶教不入中国。昔犹 孔自孔,耶自耶,各行其自由,耦俱而无猜,无端而画鸿沟焉,树门墙焉,两者日相水 火,而教争乃起,而政争亦将随之而起。是为国民分裂之厉阶也。言保教者不可不深长 思也。
  第五 论保教之说束缚国民思想
  文明之所以进,其原因不一端,而思想自由,其总因也。 欧洲之所以有今日,皆由十四五世纪时,古学复兴,脱教会之樊篱,一洗思想界之 奴性,其进步乃沛乎莫能御,此稍治史学者所能知矣。我中国学界之光明,人物之伟大, 莫盛于战国,盖思想自由之明效也。及秦始皇焚百家之语,坑方术之士,而思想一窒; 及汉武帝表章六艺,罢黜百家,凡不在六艺之科者绝勿进,而思想又一窒。自汉以来, 号称行孔子教二千余年于兹矣,百皆持所谓表章某某、罢黜某某者,以为一贯之精神, 故正学异端有争,今学古学有争。言考据则争师法,言性理则争道统,各自以为孔教, 而排斥他人以为非孔教,于是孔教之范围益日缩日小。濅假而孔子变为董江都、何邵公 矣,濅假而孔子变为马季长、郑康成矣,濅假而孔子变为韩昌黎、欧阳永叔矣,濅假而 孔子变为程伊川、朱晦菴矣,濅假而孔子变为陆象山、王阳明矣,濅假而孔子变为纪晓 岚、阮芸台矣。皆由思想束缚于一点,不能自开生面,如群妪得一果,跳掷以相攫,如 群妪得一钱,诟骂以相夺,其情状抑何可怜哉!夫天地大矣,学界广矣,谁亦能限公等 之所至,而公等果行为者?无他,暖暖姝姝,守一先生之言,其有稍在此范围外者,非 惟不敢言之,抑亦不敢思之,此二千年来保教党所成就之结果也。曾是孔子而乃如是乎? 孔子作《春秋》,进退三代,是正百王,乃至非常异义可怪之论,阐溢于编中。孔子之 所以为孔子,正以其思想之自由也。而自命为孔子徒者,乃反其精神而用之,此岂孔子 之罪也?呜呼,居今日诸学日新、思潮横溢之时代,而犹以保教为尊孔子,斯亦不可以 已乎! 抑今日之言保教者,其道亦稍异于昔。彼欲广孔教之范围也,于是取近世之新学新 理以缘附之,曰某某者孔子所已知也,某某者孔子所曾言也。其一片苦心,吾亦敬之, 而惜其重诬孔了而益阻人思想自由之路也。夫孔子生于二千年以前,其不能尽知二千年 以后之事理学说,何足以为孔子损!梭格拉底未尝坐轮船,而造轮船者不得不尊梭格拉 底;阿里士多德未尝用电线,而创电线者不敢菲薄阿里士多德;此理势所当然也。以孔 子圣智,其所见与今日新学新理相暗合者必多多,此奚待言。若必一一而比附之纳入之, 然则非以此新学新理厘然有当于吾心而从之也,不过以其暗合于我孔子而从之耳。是所 爱者仍在孔子,非在真理也。万一遍索之于四书、六经,而终无可比附者,则将明知为 铁案不易之真理,而亦不敢从矣;万一吾所比附者,有人从而剔之,曰孔子不如是,斯 亦不敢不弃之矣。若是乎真理之终不能饷遗我国民也。 故吾最恶乎舞文贱儒,动以西学缘附中学者,以其名为开新,实则保守,煽思想界 之奴性而滋益之也。我有耳目,我有心思,生今日文明灿烂之世界,罗列中外古今之学 术,坐于堂上而判其曲直,可者取之,否者弃之,斯宁非丈夫第一快意事耶!必以古人 为虾,而自为其水母,而公等果胡为者?然则以此术保教者,非诬则愚,要之决无益于 国民可断言也!
  第六 论保教之说有妨外交
  保教妨思想自由,是本论之最大目的也。其次焉者,曰有妨外交。中国今当积弱之 时,又值外人利用教会之际,而国民又夙有仇教之性质,故自天津教案以迄义和团,数 十年中,种种外交上至艰极险之问题,起于民教相争者殆十七八焉。虽然,皆不过无知 小民之起衅焉耳。今也博学多识之士大夫,高树其帜曰保教保教,则其所著论演说,皆 不可不昌言何以必要何教之故,则其痛诋耶教必矣。夫相争必多溢恶之言,保无有抑扬 其词,文致其说,以耸听者,是恐小民仇教之不力而更扬其波也。吾之为此言,吾非劝 国民以媚外人也,但举一事必计其有利无利,有害无害,并其利害之轻重而权衡之。今 孔教之存与不存,非一保所能致也;耶教之入与不入,非一保所能拒也;其利之不可凭 也如此。而万一以我之叫嚣,引起他人之叫嚣,他日更有如天津之案,以一教堂而索知 府、知县之头;如胶州之案,以两教士而失百里之地,丧一省之权;如义和之案,以数 十西人之命,而动十一国之兵,偿五万万之币者;则为国家忧,正复何如?呜呼!天下 事作始也简,将毕也巨。持保教论者,勿以我为杞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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