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卫士 九 德·卢瓦涅克先生

  跟在德·卢瓦涅克先生后面进来的是米利托尔,他这一跤摔得不轻,满脸怒气,涨得绯红。
  “对不起,先生们,”卢瓦涅克说;“我觉得,咱们似乎太闹了……啊!啊!看来米利托尔师傅又在耍脾气,结果鼻子遭了殃。”
  “这笔账我早晚要算的,”米利托尔嘟哝说,攥紧拳头朝卡曼日挥挥。
  “上菜,富尔尼雄老板,”卢瓦涅克叫道,“各位,要是做得到的话,都要跟邻座的人客客气气。从此刻起,咱们得像亲兄弟一样相亲相爱。”
  “嗯!”圣马利纳说。
  “人心不古哪,”夏拉勃尔说。一边把餐巾盖在他护胸甲下面的铁灰色紧身短袄上,这样一来,调味汁再多他也会安然无恙了。
  “要离得这样近,相亲相爱可难啦,”埃尔诺通加上一句;“说实在的,咱们在一块儿待不长。”
  “你们瞧,”潘科内嚷起来,他对圣马利纳方才嘲笑他还耿耿于怀,“有人笑我不戴帽子,怎么不笑德·蒙克拉博先生穿着佩蒂纳克斯皇帝(佩蒂纳克斯皇帝(126-193):古罗马皇帝,在位八十七天即遭禁军杀害。)时代的护胸甲吃饭呢?这位先生十有八九是那位皇帝的后裔吧。瞧他的防御有多地道!”
  蒙克拉博岂肯罢休;他挺身站起,用一种假嗓子说:
  “先生们,我脱掉它。那些更喜欢看我使用进攻武器而不用防御武器的人,当心吧!”
  他庄严地解开护胸甲的带子,同时对那五十来岁、头发花白的胖跟班做个手势,要他到跟前来。
  “行啦,别吵!别吵!”德·卢瓦涅克先生说,“大家入席吧。”
  “请给我脱下这副护胸甲,”佩蒂纳克斯对跟班说。
  胖跟班替他脱下护胸甲,捧在手里。
  “我呢,”他对主人低声浇,“我不也要吃晚饭吗?让人给我点吃的,佩蒂纳克斯,我饿坏了。”
  这种称呼法实在亲昵得出格,可是被称呼的人却毫无惊奇之意。
  “我会看着办的,”他说;“不过,还是您自个儿想法子来得可靠些。”
  嗯!”那跟班悻悻然地说,“我才没法子呢。”
  “您一点儿都没剩下?”佩蒂纳克新问。
  “咱们的最后一个埃居在桑斯就吃掉了。”
  “天哪!费心变卖些什么东西吧。”
  他话音刚落,只听得先是街上,接着是客栈门口,传来了吆喝声。
  “收旧铁器喽!谁要卖铁器、废铁喽?”
  听到这喊声,富尔尼雄太太朝门口奔去,而这时富尔尼雄正在神色庄严地上头几盆菜。
  如果菜肴的好坏可以由老板受到的欢迎程度来判定,那么富尔尼雄的菜肯定烧得很好。
  富尔尼雄对众人的交口赞誉应接不暇,想让妻子也来分享一下。
  他举目四下里找她,但没找到:她不见了。他喊她。
  “她到底在干什么?”眼看她没有出来,他就同一个厨房里的小学徒。
  “啊!老板,一笔好买卖,”小学徒回答。“她把您的那些旧铁器全换成崭新的钱了。”
  “但愿她没把我的护胸甲和兜鍪给卖了!”富尔尼雄一边嚷着,一边向门口冲击。
  “不会,不会,”卢瓦涅克说,“既然国王的命令规定禁止武器买卖。”
  “这不管用,”富尔尼雄说。
  他向门口跑去。
  富尔尼雄太太得意扬扬地走进来。
  “哎,您怎么啦?”她瞧着丈夫满脸惊慌的神色说。
  “他们告诉我说您要卖掉我的兵器。”
  “怎么样?”
  “我,我可不肯让它们给卖了!”
  “唔!咱们这会儿太太平平的,两只新锅子可比一副旧护胸甲有用多了。”
  “不过,自打德·卢瓦涅克先生刚才提到的国王敕命颁布以后,买卖旧铁器这个行当恐怕成了很可怜的行当了吧?”夏拉勃尔说。
  “正好相反,先生,”富尔尼雄太太说,“这个旧货商打我的主意有一阵子了。真的,今天我可动心了,一看机会又来了,就马上抓住不放。十个埃居,先生,到底是十个埃居,一副旧护胸甲可永远不过是一副旧护胸甲。”
  “什么!十个埃居?”夏拉勃尔说;“这么贵?见鬼!”
  他凝神思索起来。
  “十个埃居!”佩蒂纳克斯重复说,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眼神向他的跟班看去;“您听见吗,萨米埃尔先生?”
  可是萨米埃尔先生已经不存了。
  “啊!不过,”德·卢瓦涅克先生说,“我觉得这个旧货商弄得不好会上绞刑架!”
  “哦!他可是个好人,又客气又随和,”富尔尼雄太太说。
  “可是他收了这么些废铁干什么呢?”
  “他再称分量卖掉。”
  “称分量卖掉!”卢瓦涅克说,“您说他给您十个埃居?换的是什么?”
  “一副旧护胸甲和一顶旧头盔。”
  “咱们就算两样东西有二十斤重吧,那就是说每斤要值到半个埃居。好家伙!这正像我的一位熟人说的,其中必有奥妙!”
  “我干嘛不能把这位正直的商人带到我的城堡去呢!”夏拉勃尔两眼炯炯发光地说,“我可以卖给他三千斤的头盔、臂铠和护胸甲。”
  “怎么!您要把祖先的盔甲都卖了?”圣马利纳用揶揄的语调说。
  “啊!先生,”厄斯塔施·德·米拉杜说,“这您就错了,那是神圣的遗物哪。”
  “呵!”夏拉勃尔说,“眼下,我的祖先们早已成了遗物,除了弥撒不再需要什么别的东西了。”
  饭桌上的气氛变得活跃起来,这应该归功于勃艮第(法国东部地区名。)红酒,富尔尼雄还在里面加了香料,更引得大家开怀畅饮。
  喧闹声进入了高音区,盘子叮叮当当地响,每个加斯科尼人的脑子都眩晕地转着,朦胧的醉眼看出去,把一切都看得很美好。只有两个人除外。米利托尔在想着那一跤之仇,卡曼日在想着年轻侍从。
  “这儿有不少快活的人,”卢瓦涅克对邻座的人说,那人刚好是埃尔诺通,“而他们自己却不知道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卡曼日回答。“的确,就我来说,算得个例外,我感不到半点儿快活。”
  “就您来说,您错了,先生,”卢瓦涅克又说,“巴黎对许多人来说是一座金矿,一个充满荣誉的天堂, 一个极乐世界,您也是他们中间的一个。”
  埃尔诺通摇着头。
  “好吧,您说说看吧。”
  “您别笑话我,德·卢瓦涅克先生,”埃尔诺通说;“您手里看来掌握着操纵我们中间绝大部分人的提线,请您至少帮个忙,别让埃尔诺通·德·卡曼日子爵在木偶戏里上场了吧。”
  “我要给您帮的忙还不止这个呢,子爵先生。”卢瓦涅克躬身施礼说,“在所有的人中间,我第一眼就把你们俩区分出来了,您的眼神高尚而温和,那边那位年轻人的眼神奸诈而阴沉。”
  “您说的是……?”
  “德·圣马利纳先生。”
  “这样区分的原因是什么呢,先生?如果我这样问还不至于显得我过于好奇的话。”
  “原因是我认识你们,如此而已。”
  “我?”埃尔诺通吃惊地说,“您认识我?”
  “您和他,他和所有在场的人。”
  “这可真奇怪。”
  “不错,可是这是必要的。”
  “为什么这是必要的?”
  “因为一个领头的应该认识他手下的兵。”
  “那这些人……?”
  “明天就都是我的兵。”
  “我还以为德·艾佩农先生……”
  “嘘!在这儿别提起这个名字,或者不如说在这儿谁的名字也别提起;竖起耳朵,闭上嘴巴,既然我答应处处帮您的忙,您就把这个劝告当作先给您的一点好处吧。”
  “谢谢,先生。”埃尔诺通说。
  卢瓦涅克揩一揩唇髭,站了起来。
  “先生们,”他说,“既然四十五位同乡碰巧聚住这儿了,让咱们斟满这西班牙红酒,为在座各位的成功干杯!”
  这个提议激起一阵狂热的掌声。
  “大多数人都醉了,”卢瓦涅克对埃尔诺通说;“趁这机会叫每个人讲讲自己的经历,那是再好也没有了,可惜咱们没时间。”
  随后他提高嗓音说:
  “喂!富尔尼雄老板,让所有的妇女、孩子和仆人都出去。”
  拉迪尔嘀咕着站起来;她还没吃完餐后点心。
  米利托尔坐着不动。
  “那边的没听见码?……”卢瓦涅克带着不容辩驳的神气看了一眼,说,“好啦,好啦,到厨房去吧,米利托尔先生。”
  过一会儿,餐厅里只剩下四十五位来宾和德·卢瓦涅克先生。
  “先生们,”卢瓦涅克说,“你们每个人都知道,或者至少猜到了,是谁叫你们到巴黎来的。好,好。别喊出他的名字来;你们心里都知道,这就够了。你们也知道你们是来听从他的差遣的。”
  餐厅各处响起一片嗡嗡的表示赞同的声音;不过,由于每个人只知道与己有关的事,而不知道邻座的人也跟他一样是被同一个力量驱使到这儿来的,他们此刻都不胜惊讶地相互面对面看着。
  “好了,”卢瓦涅克说;“你们待会儿再相互看吧,先生们。别急,你们会有时间相互认识的。那么,你们是来听从那个人的差遣的。这一点你们都承认吗?”
  “是啊!是啊!”四十五个人嚷道,“我们都承认。”
  “那好,要你们做的第一桩事,”卢瓦捏克接着说,“是从这个客栈悄悄地出去,住到给你们指定的那个住所去。”
  “给所有的人指定的?”圣马利纳问。
  “给所有的人指定的。”
  “咱们都是被召到这儿来的,咱们在这儿都是平等的?”佩迪卡接上去说,他的两条腿已经站不稳,为了保持重心的平衡,他只得把胳膊勾住夏拉勃尔的脖子。
  “当心点,”夏拉勃尔说,“您把我的短袄弄皱了。”
  “对,都是平等的,”卢瓦涅克说,“在主人的意旨面前,我们都是平等的。”
  “喔!喔!先生,”卡曼日涨红着脸说,“对不起,没有人对我说过德·艾佩农先生是我的主人。”
  “您等一等。”
  “当初我理解的不是这么回事。”
  “您倒是等一等嘛,该死的犟脑袋瓜!”
  听到这句话,绝大部分人出于好奇静默下来了,另外一部分人由于很不耐烦也静默下来。
  “我还没对你们说谁是你们的主人,先生们……”
  “是的,”圣马利纳说;“可是您已经说了我们要有一位主人。”
  “大家都会有一位主人!”卢瓦涅克高声说;“要是你们的神气那么高傲,对刚才提到的先生还不能感到满足,那么你们就再往上想吧;我非但不禁止你们这么想,而且同意你们这么想。”
  “国王,”卡曼日低声说。
  “别出声,”卢瓦涅克说,“您来是为了服从命令,那就服从吧,暂时,先劳驾把一道命令大声朗读一下,埃尔诺通先生。”
  埃尔诺通接过德·卢瓦涅克先生递给他的羊皮纸,慢慢地打开,大声念起来:
  “经陛下同意,命令德·卢瓦涅克前往统帅我召来巴黎的四十五位绅士。诺加雷·德·拉·瓦莱特,德·艾佩农公爵”
  所有的人,醉醺醺的也好,神志清醒的也好,都站起来鞠躬;要是说有什么不同之处,那就是站起身时体态的平衡大有上下。
  “好了,你们都听到了,”德·卢瓦涅克先生说;“你们从此刻起就听我指挥。你们带来的伴当和家眷都留在这儿,富尔尼雄老板会照料他们的,以后我还会派人来接他们;现在,你们马上出发:船在等着。”
  “船?”所有的加斯科尼人重复说;“我们要乘船去?”
  他们充满好奇地交换着眼色。
  “一点不错,”卢瓦涅克说,“你们要乘船去。到卢佛宫不是得过河吗?”
  “到卢佛宫!到卢佛宫!”这些加斯科尼人兴奋地低声说。“他妈的!咱们到卢佛宫去?”
  卢瓦涅克离开饭桌。让四十五个卫士从面前经过,一边像点羊群似的点着数,随后带着他们直奔奈斯尔塔。
  那儿泊着三条很大的舢板,每条载满十五个人以后,很快就离岸远去。
  “到卢佛官到底去干什么呢?”最大胆的几个人互相询问起来,他们被河面上的凉风一吹,酒醒了一大半,而且大多数人衣服穿得很单薄。
  “至少我该把护胸甲带上啊!”佩蒂纳克斯·德·蒙克拉博低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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