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区域 第3章

  “考虑到星期五是发工资的日子,我会满足你的。我有八块钱。”
  “噢……我的天哪……”莎拉翻着眼睛说,“我就知道如果我保持纯洁,总有一天会遇到一个大款的。”
  他微笑着点点头:“咱们这些拉皮条的可赚钱了,宝贝。现在让我穿上上衣,我们就走吧。”
  她心花怒放地看着他,一个声音又在她大脑中响起来,这声音在她淋浴、备课,读书或做饭时常常响起,就像电视上三十秒钟的公益广告。他是个非常好的男人,亲切、风趣,他永远不会折磨你。但这就是爱吗?我的意思是说,这就是全部吗?连你学自行车也必须摔几次跤,擦破膝盖。这应该称之为社交礼仪,只是件微不足道的事。
  “我要上厕所。”他冲她喊道。
  “好吧。”她微微一笑。约翰尼属于那种不断提到自己生理需要的人——天知道为什么。
  她走到窗户边,望着下面的大街,大学生们正在把车开到“奥麦克”边的停车场,“奥麦克”是人们常去的出售比萨饼和啤酒的餐馆。她突然希望自己也能成为那些孩子中的一员,把这些混乱的思绪扔到脑后。大学是很安全的,那是一片世外桃源,其中每个人都可以成为一个不愿长大的勇敢少年。总有一个尼克松或阿格纽扮演胡克船长的角色。
  她是在九月开始上课时遇到约翰尼的,但她以前也见过他。约翰尼和她以前的男朋友丹毫无相同之处,丹长得英俊潇洒,能言善辩,有些尖刻,喜欢喝酒,是个热情奔放的情人,他喝醉时会变得非常残酷,她记得那天晚上在班戈尔一家酒吧发生的事。坐在他们旁边饭桌上的一个男人为橄榄球比赛的事跟丹开玩笑,丹间他是不是想挨揍,那个男人道了歉,但丹并不想要道歉,他想打架,他开始辱骂和那个男人一起的女人。莎拉抓住丹的手,要他住口。丹甩开她的手,用他的灰眼睛冷冷地盯着她,吓得她说不出话来。最后,丹和那个男人走到外面,丹把那人痛打了一顿,打得那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尖叫起来,莎拉以前从没听到过一个男人尖叫——她永远不想再听到。他们不得不赶紧离开,因为酒吧服务员看到他们在于什么,打电话叫警察了。那天晚上她很想一个人回家,但酒吧离学校有十二英里,公共汽车六点就停开了,而她又不敢搭便车。
  回去的路上,丹一言不发。他脸上被抓了一道,但只有这一道。他们回到她宿舍,她告诉他,她再也不想见他了。“随你的便,宝贝。”他满不在乎地说,这种态度令她心寒。酒吧事件后他第二次打电话找她时,她又跟他出去了。她内心深处为此而痛恨自己。
  这种关系持续了整整一学期。她既害怕他,又迷恋他,他是她第一位真正的情入,甚至到现在,差两天就是1970年的万圣节了,他仍是她惟一的真正情人。她和约翰尼没有上过床。
  丹在床上很不错。他只是利用她,但他在床上的确很不错。他不肯采取任何避孕措施,于是她不得不去学校医院,结结巴巴地说她痛经,从那里开些避孕药。在性生活上,丹一直占上风她和他一起达到性高潮的次数不多,但他的粗暴本身有时会使她达到性高潮,在这种关系结束前的几个星期,她开始感到一个成熟女人对性的渴求,这种欲望令人尴尬地和其它感情交织在一起:对丹和她自己的厌恶,对建立在屈辱之上性关系的怀疑,以及因为自己无法中断这种关系而产生的对自己的蔑视。
  今年年初,这种关系突然结束了。他退学了,“你要去哪儿?”她坐在他室友的床上,看着他把东西扔进两个箱子中,怯生生地问。她想要问其它更私人的问题。你会住在周围吗?你会找个工作吗?你会上夜校吗?你的计划中有我的位置吗?最后这个问题是她无法问的,因为任何回答她都无法接受,他的回答让她大吃一惊。
  “大概去越南。”
  “什么?”
  他伸手到书架中翻出一封信,扔给她。这是一封来自班戈尔征兵中心的信:命令他去报到进行体检。
  “你不能躲开吗?”
  “我不知道,也许可以。”他点着一根香烟,“我并不想躲开。”
  她盯着他,大吃一惊。
  “我厌倦了现在的生活:读大学。找工作然后再结婚。我知道你想跟我结婚,我也想过这个问题,但这是不可能的,你知道,我也知道,我们俩不合适,莎拉。”
  她的问题都得到了回答,于是她逃走了,而且以后再也没见过他。她见过他的室友几次,这位室友从一月到七月收到过三封丹的来信。丹应征入伍,被送到南方某地进行基本训练,那是这位室支最后一次听到丹的消息,也是莎拉最后一次听到他的情况。
  起初她以为她会一切如常的。人们在半夜之后从汽车收音机中听到的那些忧伤的失恋歌曲对她并不适用,她并没有借酒浇愁,痛哭流涕。她没有因为失恋而又赶紧再找个男人,或去酒吧鬼混。那年春天的大部分晚上,她都在宿舍里安静地读书。这是一种解脱而不是痛苦。
  上个月在一次舞会上她偶然遇到约翰尼,只是在这以后,她才意识到她大学的最后一个学期是多么的空虚,那种空虚是你身在其中时意识不到的。
  回想起来,正是那种空虚吓坏了她,使她喘不过气。整整八个月,她租了间公寓,除了找工作和读廉价小说外,什么都没干。她起床,吃早饭,出去上课或应聘,再回到家,吃饭,打个盹(有时这个吨长到四个小时),再吃饭,读书读到十一点三十分左右,困了,就上床睡觉。在那段时间内,她从没思考过。生活变成了例行公事。有时候,她腹股间有一种骚动,一些女小说家称之为”不满足的骚动”,这时她要么冲个冷水浴,要么采用灌洗疗法。灌洗疗法会有些疼,却给了她一种痛苦的满足。
  那段时间,她常常庆幸自己的成熟,庆幸自己能对丹一笑置之。后来,她意识到自己那八个月其实一直在想丹。她没有注意到,那八个月全国发生了大规模的动乱。游行示威,戴着防暴头盔和防毒面具的警察,阿格纽对报纸日益加剧的攻击,肯特州的枪击事件,黑人和激进的种族团体在街头的暴力冲突,所有这一切都由电视做了报道。莎拉完全龟缩在个人的小天地里,庆幸自己摆脱了丹,庆幸自己得到了解脱。
  这时她开始到克利维斯·米尔斯中学教书,这对她来说是个很大的变化:经过十六年的学生生涯后,她自己走上了讲台,另外,是在舞会上遇见了约翰尼·史密斯,她意识到他看她时的样子,不是色迷迷的,而是一种很健康的欣赏眼光。
  他请她去看电影《公尼凯恩》,她答应了。他们一一起玩得很开心,她想:这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她很喜欢晚上分手时他吻她,心想:他可不是个清教徒。他的喋喋不休让她大笑不止,于是她想,他长大后会成为一个喜剧演员的。
  那天晚上看完电影回到她的公寓,莎拉坐在卧室看电视。上的午夜电影,贝蒂。戴维斯在电影中扮演一个轻浮的职业妇女。这时,她对约翰尼的看法又回到她的大脑中,她嘴里咬着苹果愣住了,对自己的不公平感到震惊。
  一个沉默了大半年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这声音与其说是良心,不如说是反省:你真正的意思是,他和丹完全不同。是吗?
  是!她安慰自己道,现在已不只是震惊了。我根本没有想丹,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那声音回答说:尿布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丹昨天才离去。
  她突然意识到她深夜一个人坐在公寓,吃着苹果,看着电视上一部她毫不感兴趣的电影,只因为这样做可以避免思考,当你所思考的只不过是你自己和你失去的爱时,这种思考真是太讨厌了
  非常令人震惊。
  她放声痛哭起来。
  约翰尼第二次和第三次约她时,她也跟他出去了,这表明了她的变化。她不能说这些是约会,因为它们的确不是。她是个聪明,漂亮的姑娘,和丹断绝关系后,有很多人请她出去,她惟一接受的一次就是和丹的室友出去吃汉堡,她现在意识到,她之所以跟他出去、是因为想从这可怜的家伙嘴里套出有关丹的消息。
  毕业后,她大多数大学女友都消失得无影无踪。贝蒂·海克曼参加和平工作团去非洲了,让她富有的双亲大吃一惊。莎拉有时想知道,乌干达人会对贝蒂雪白的皮肤。淡金黄色的头发以及冷艳的容貌作何感想。丹尼·斯达丝在休斯顿读研究生,拉塞尔·朱戈丝和她的男朋友结了婚,目前在马萨诸塞州西部的某个地方怀孕了。
  莎拉有点儿惊讶地承认,约翰尼·史密斯是她很长一段时间内结识的第一位新朋友——她在中学可是一位很受欢迎的小姐。她和克利维斯中学的许多老师出去过,这只是为了礼貌。其中之一是数学老师戈纳·赛德克,但他是非常乏味的人。另一个是乔治·罗德斯,他第一次出去就试图和她发生关系,她打了他一个耳光,第二天他们在走廊相遇时,他居然还有胆子冲她挤眉弄眼。
  但约翰尼则很风趣,也很好相处。他对她也的确很有性吸引力,只是有多强烈她目前还说不准。上星期五他们参加完十月教师集会后,他邀请她去他公寓吃一顿自己做的通心粉:,在慢慢煮调味汁的时候,他冲到角落拿出两瓶葡萄酒,这是约翰尼的风格,就像他喜欢提自己的生理需要一样。
  吃完饭后,他们一起看电视,然后又发展到抱在一起亲吻,如果不是他的两个朋友打扰的话,天知道会发展到哪一步。这两个朋友是大学讲师,拿着一份论学院自由的文章要约翰尼读读,谈谈他的看法。他照办了,但是显然很勉强。她注意到了这一点,暗地里很高兴,她也很高兴自己腹股间的骚动,那天晚上,她没有用灌洗法消灭这种骚动。
  她从窗户边走开,来到他放假面具的沙发旁。
  “万圣节快乐。”她咕嗜道,笑起来。
  “你说什么?”约翰尼喊道。
  “我说如果你还不快出来,我就要一个人去了。”
  “马上就好。”
  “快点!”
  她用一个指头摸摸杰克尔——海德假面具,左半边是和气的杰克尔医生,右半边是邪恶的,非人的海德。到感恩节时我们会发展到哪一步?她想知道。或到圣诞节时会怎么样呢?
  这想法使她兴奋地打了个冷战。
  她喜欢他。他是个极其平凡而甜蜜的男人。
  她再次低头看着假面具,可怕的海德像一块肿瘤一样从杰克尔脸上长出来。它上面涂了荧光粉,所以会在黑暗中闪闪发光。
  什么是平凡?没有什么东西,没有什么人是真正平凡的。如果他真的那么平凡,他怎么会想到在屋里戴这东西呢?学生们又怎么能叫他“弗兰肯斯但”,却又尊敬和喜欢他呢?什么是平凡?约翰尼拨开卧室和浴室之间的帘子,走了出来。
  如果他今晚想要和我上床,我想我会答应的。
  这个念头很温馨,就像回家一样。
  “你在咧嘴笑什么?”
  “没笑什么。”她说,把面具扔回沙发。
  “不,你在笑。是什么有趣的事?”
  “约翰尼,”她说,一只手放在他胸口掂起脚尘轻轻吻吻他。“有些事是不能说的。哎,我们走吧。”
  他们在大门楼梯口边停了一下,他扣上棉布上衣的扣子,她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又落到那张“罢课”布告上,上面画着握紧的拳头和燃烧的火焰。
  “今年又会有一次学生罢课。”他说,顺着她的眼睛看去。
  “为了反对战争?”
  “战争只是一部分原因。越南和关于预备军官训练团的争论,以及肯特州事件,所有这些会激起更多学生的愤怒。我猜大学从来没有过这么少的咕噜者。”
  “咕噜者是什么意思?
  “咕噜者指的是那些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呆子,他们只关心毕业后能不能找到年薪一万的工作。咕噜者就是那些只关心文凭的人。那种时代结束了,大部分咕噜者都觉醒了。大学会有很大的变化。”
  “这对你很重要吗?虽然你已经离开大学了。”
  他挺起腰板。“夫人,我是男校友,1970年毕业的。为亲爱的缅因州干杯。”
  她笑了。“好了,快走吧。我要在他们关门前玩玩滑车。”
  “很好,”他说,抓住她的手臂。“我刚好把你的车停在拐角。”
  “还有八块钱。今天晚上太棒了。”
  这是个阴天的晚上,但没下雨,还算挺暖和的。天空一勾弯月时隐时现。约翰尼一只胳膊搂着她,她偎过去。
  “你知道,我很想念你,莎拉。”他的声调似乎很随便,但这只是表面现象。她的心停了一下,然后狂跳起来。
  “真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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