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 第51章

  “嘿,这儿的工作不会太辛苦的,”他想着。他看见木匠从上面窗口向外张望;两三个人穿着褐色工装,正在把一辆车上的东西卸下来。他们肩上扛着三英寸厚六英寸阔的托梁。会叫他做那样的事吗?他想大概不会。哈佛福特先生在给李特尔布朗先生的信里明白地指出,他得慢慢来。他觉得扛大托梁可不是适当的办法,不过他递上了信。他先在河那边俯瞰着这一小块地的高地上看了一下,想瞧瞧他能不能找到一个可住的地方,可是什么也没有瞧见。这一地段相当高级,满是纽约郊区富裕的人家。他们对他心里打定的主意都不感兴趣。他的主意就是,暂时在哪儿寄膳宿。他梦想那会儿在哪儿有个舒适的家和一些和善的人,因为说也奇怪,找到这个极不相干的职务,竟使他认为是厄运终了的开端。过一阵后,他或许就会好起来。如果他能够跟一份很好的人家一块儿度夏,那该多么好。到秋天,倘若他健康好转——他想这是可能的——安琪拉就可以来了。也可能有一个画商,波特尔·佛内累斯、哲科·伯格曼或是亨利·拉鲁,会卖掉一幅画。有一百五或是两百块加到他的工资上来,那就会大有帮助,使他们的生活相当舒适了。况且安琪拉的节俭和审美力,配合上他的艺术鉴别力,可以使随便什么小地方显得有气派、很漂亮。
  找房间的问题可并不十分容易。他沿铁路向南走了四百多码,到了一片从工厂窗子里看得见的住宅区,没有找到一个地点称心的住宅,于是回到斯皮安克镇上,又沿小溪向里走了半英里。这一次“探险”使他很高兴,因为他发现了一些半圆形的幽美村舍,排列在一个山坡上,银白色的溪水衬在它们的脚下。在溪水和山坡之间有一条半圆形小路,在那上面,又有一条路。尤金一眼就看出来,这儿是中产阶级聚居的地区,光泽的草地,闪亮的凉篷,蓝色、黄色、绿色的花盆放在门廊、门阶和走廊上。一辆汽车停在一所屋子前边,这表示这地方的人对于阔佬们的习气也相当熟悉。一爿夏季旅馆开设在从纽约通出来的一条大路和小溪交叉的地方,小溪上横跨着一座桥。那爿旅馆显示出来,这座村庄的幽美并不是那些出来游历、寻找乐趣的人们所不知道的。旅馆张着凉篷;有个阳台餐厅,下临溪水。尤金的希望立刻就寄托在这所村庄上。他要住在这儿——这里随便哪一家里。他在阴凉的树荫下走来走去,先看看一个前院,又看看另一个,希望可以写信来自我介绍一下,然后受到接待。他们应当会欢迎一个他这样有才能、有修养的艺术家的;他想他们会的,如果他们知道他的话。他为自己的健康在一个家具工厂里给铁路公司做散工,这只增强了他性格的生动一面。在徘徊中,他终于来到了一座用红砖和灰石装饰古雅地建造起来的卫理公会教堂。它那高大的彩色玻璃窗和四四方方、堡垒般的钟楼的景象,给了他一个主意。为什么不去向牧师请求呢?他可以解释给牧师听他需要什么,给牧师看他的证件——因为他身旁带着编辑、发行人和美术馆写给他的旧信——叫他清楚地知道他到底为什么要上这儿来。他身体的虚弱和名声的显著,应当会引起这个人的同情,他可能会指点他到一个乐意接待他的人家去。下午五点,他敲敲门,给接进了牧师的书房——一间寂静的大房,几只苍蝇在室内遮暗了的光线里嗡嗡叫着。一会儿工夫,牧师本人进来了——一个高大、灰发的人,衣服非常朴质,带着一副惯作公开演讲的人的大大方方神气。他刚打算问尤金有什么事,尤金就先解释起来。
  “您不认识我。我在这一带是个陌生人。我是搞艺术的,为了健康,星期一就要上斯皮安克来,在铁路工厂里做工。我患了神经衰弱,打算去做做散工试段日子。我想找个方便、舒服的地方居住;您也许知道这儿或是这儿附近有谁愿意接待我住一阵子。我可以提出一些极可靠的保人。工厂附近似乎没有住房。”
  “那儿相当偏僻,”老牧师回答,一面仔细打量着尤金。
  “我时常觉得奇怪,那些人怎么会喜欢那地方,他们跑这么远来。他们没有一个住在这儿附近。”他严肃地望着尤金,注意到他的各种特点。他给人的印象并不坏,似乎是个缄默、细心、很有身份的青年,并且绝对是艺术气概的。老牧师觉得很有意思,他为了神经衰弱,竟然打算做出这样一件过激的事:去做散工。
  “我来瞧瞧,”他沉思着说。他在靠近桌子的椅子上坐下,把手放在眼睛上。“这会儿,我想不出谁来。有许多人家都有房间可以租给您,如果他们乐意出租的话,不过我非常怀疑他们乐意不乐意。事实上,我想,他们不会乐意的。让我再想想。”
  他又想想。
  尤金仔细端详了一下他的大大的鹰钩鼻子,参差的灰色眉毛和浓密、鬈曲的灰头发。他心里已经在替他画肖像了,书桌,暗淡的四壁,室内的整个气氛。
  “没有,没有,”他慢吞吞地说。“我想不出谁来。有一家——希伯黛尔太太。她住在——让我瞧——这儿往后第一、第二、第三、第十所房子里。目前,她有个侄儿跟着她,一个年龄跟您差不多的青年。我想不出什么别人来啦。我不知道她会不会考虑接待您,不过她或许会的。她的房子挺大。以前有一时期,她女儿跟着她住,但是现在我倒不知道她在不在那儿啦。我想是不在那儿了。”
  他仿佛在把自己的思想清清楚楚地向自己汇报似的。
  尤金听说到一个女儿,就全神贯注。在离开纽约的整个时期,除去佛黎妲外,他从没有机会去跟随便哪个姑娘亲密地谈谈。安琪拉始终跟着他。在纽约这儿,自从他回来以后,他一直过着那样困苦的生活,因此他既没有想到青春,也没有想到爱情。他那会儿不可能想到这些,但是这种夏天的空气,这座树木荫覆的村庄,以及他有个职务,并且由于就要工作,自己也多少感觉舒畅些的这件事,使他觉得他可以再度稍感兴趣地面向着人生了。这个职位尽管很卑微,但是他可以依靠着它,而且精神上无疑会对他有益处的。他不会死啦;他渐渐要好起来啦。找到这个职位就证明了这一点。现在,他可以上那屋子去,找到一个妩媚的大姑娘。她会喜欢他的。安琪拉不在这儿。他独自一个人。他又获得青春的自由了。如果他身体好了在工作的话,那可就好啦!
  他彬彬有礼地向老牧师道谢,然后一路走去,凭着牧师指点的一些琐细的特点,认出了那所房子:两头都有阳台的走廊、几张红摇椅,门阶旁边两个黄色的花盆架、灰白色的围栅和大门。他很神气地走上前去,揿了一下门铃。一个五十五到六十岁光景的女人,手里拿着一本书,走了出来。她样子很有知识,生着光泽的灰头发和澄澈的蓝眼睛。尤金说明来由。她极感兴趣地听着,一面不住地打量着他。他的外表很叫她喜欢,因为她有着很强的智力及文学癖好。
  “平时我不会考虑这样的事的,不过我一个人带着侄儿住在这儿,这屋子容纳得下十来个人。我不想做什么使他不高兴的事;倘若您明儿早上再来,我可以告诉您。您住进来对我倒没有妨碍。您认识一位姓第沙的艺术家吗?”
  “我跟他很熟,”尤金回答。“他是我的老朋友。”
  “他是我女儿的朋友。您上村里别处问过吗?”
  “没有,”尤金说。
  “那倒好,”她回答。
  他很懂她的意思。
  那末女儿不在这儿。嘿,没关系。风景很幽美。傍晚的时候,他可以坐在这儿一张摇椅里,望着溪水。傍晚的落日已经低沉到了西边,正在闪烁着金光。对岸小山的外形显得肃穆、宁静。他可以做散工、安眠、工作,舒适地享受一下生活。他会恢复健康的,这正是恢复健康的方法。做散工。多么好,多么独出心裁,多么有趣!他多少觉得象一个侠客,正去探访一个崭新而奇怪的境界。
  第二十章
  他要求寄住在这屋子里的事,很快就解决了。那个侄儿,据尤金随后发现,是一个三十四岁、温和而有理智的人;他并不反对这件事。尤金看出来,他多少也出钱帮助维持这屋子,虽然希伯黛尔太太自己显然也有点儿钱。二楼上一间布置得很漂亮的房间租给了他,隔壁就是一间浴室(这屋子有好几间浴室);他立刻就可以随便进出。屋里有些书籍,有一架钢琴(不过没有人弹)、一个吊床、一个做杂活儿的女佣和一种宁静自得的气氛。希伯黛尔太太是个寡妇,大概已经孀居多年了。她具有处世的经验和见识,显得安详稳重。她对他的身世,并不特别喜欢追根问底。就外表看来,他觉得她是文雅的、缄默的、保守的。她会说笑话,说起来总是微妙而机灵的。在请求寄宿的时候,尤金坦白告诉她,他已经结婚了,妻子在西部,等他健康多少恢复以后,就打算把她接来。她跟他谈到艺术、书籍和一般生活。在她看来,音乐似乎是另一件事。她并不多么喜欢音乐。侄儿戴维斯·辛柏逊既没有文学修养也没有艺术修养,显然也不大喜欢音乐。他给一爿较大的百货店承办货品,是个瘦弱、整洁而相当时髦的人,生着一张瘦瘦的,并不窄长而是肌肉紧绷着的脸孔,蓄着一簇短短的黑口髭;他似乎只对个性的幽默、买卖、垒球和自我享乐的方法感觉兴趣。尤金喜欢他的就是,他为人整洁、朴实、爽直、和蔼、有礼。他显然不希望探听别人的私事,可是却喜欢逗起轻松的讨论并穿插上几句俏皮话在里面。他还喜欢种花和钓鱼。早晚,他特别用心地照料着栽种在后院里一条短短的沙石小径旁的一片花草。
  经过了以往的三年,尤其是近九十天来侵袭他的大风暴以后,走进这样的气氛里来,这对于尤金真是一件大快事。希伯黛尔太太一星期只要他八块钱,虽然他知道这种家庭气氛是通常在公共市场上出什么代价都买不到的。女佣人每天在他的镜台上放一小束鲜花,还给他大量的新毛巾和被单。浴室是他专用的。傍晚,他可以悠然自得地坐在门廊上,看着潺潺流水,或是呆在书房里看书。早餐和晚饭向来是愉快的时刻,因为虽然他五点四十五分就起来洗澡、吃早饭、步行到工厂,以便在七点钟抵达那儿,可是希伯黛尔太太总也起身了。她多年来已经养成了习惯,那么早就起身。她喜欢这样。尤金心情疲惫,不大明白这道理。戴维斯在他要出发前一会儿才来吃饭。他总有句兴致勃勃的话可说,因为他从来不悒郁不快。他的事情,不问是什么,似乎从来不使他感到沮丧。希伯黛尔太太总亲切地跟尤金谈谈他的工作,他们居住的这座小镇市(它叫丽瓦伍德),以及政治、宗教、科学上当前的动态等。有时候,她还提到她的独养女儿。她结婚了,住在纽约,似乎偶尔也上这儿来看看母亲。尤金想到自己这么幸运,竟然找到这地方;他觉得很高兴,希望竭力迎合人家的意思,绝对受到人家的欢迎;他可并没有失望。
  希伯黛尔太太和戴维斯私下也谈到他;他们一致认为他很讨人喜欢,是个很好的人,值得留他寄住。在尤金做工的工厂里,情形可大不相同啦,他给自己造成了一种几乎完全配合他脾胃的气氛,虽然有时候他对一些琐碎的事情也要埋怨。例如,在第一天早晨,他奉派去跟两个人一块儿干活。这两个人在场内给人很亲密地称着约翰和比尔。他起先认为他们是傻瓜。从他的艺术眼光看来,他们似乎是机器——与其说是有理性的人,不如说是机械。他们身材适中,不过五英尺九英寸光景,体重都是一百八十磅左右。一个生着一张模样不好的圆脸,很象一只鸡蛋,上面附着一簇浓密的黄口髭。他有一只假眼睛,又加上一副眼镜,用钢钩钩在凸出的又红又大的耳朵上,弄得非常复杂,头上戴着一顶破旧的棕色帽子,那会儿已经成了一只软绵绵的不成形状的大球啦。他名叫比尔·杰福兹;有时叫他诨名“独眼龙”,他也答应。
  另一个人叫约翰·邓肯(别名“贾克”),身长和体格也是那样,脸孔的模样稍许好点儿,智力,即使稍许强点儿的话,也是微乎其微的。他看起来多少精明些——尤金觉得他内心某处隐藏有一丝幽默感,可是他错了。不过杰福兹更是一点儿也没有。贾克·斯蒂克斯,那个木匠头儿,是个又高又瘦,生性迂缓的人,生着红头发,红胡须,流动不定的蓝眼睛和大得扎眼的手脚。他吩咐尤金去跟着这两个人一块儿干一阵子。他的主意是“考验他一下”,象他告诉带领一批在场内做早工的意大利人的一个副工头那样,而他也真能这么办。他认为尤金是在这儿做不了的,或许可以拿一点儿重活儿把他吓唬走。
  “他为健康上这儿来,”他告诉他。“我不知道他是打哪儿来的。布鲁克斯先生吩咐把他送到这儿来工作。我想瞧瞧他多么喜欢真正的工作。”
  “小心别伤了他,”另一个提醒他。“我觉得他样子不很强壮。”
  “我想他搬几个小木桩是受得了的。如果吉美搬得动,他也就能够搬。我并不打算叫他做多久。”
  这件事尤金一点儿也不知道,可是当工头吩咐道,“来,新来的人,”并且指给他看一堆直径六英寸、长度八英尺的滚圆的、粗糙的梣木段的时候,他的勇气全都泄掉了。他被迫把有些木段搬上二层楼去,要搬多少段,他可不知道。
  “把它们搬到上边房角里汤姆逊那儿去,”杰福兹迟钝地说。
  尤金用细瘦的、文雅的手不很有把握地抓住一段木头的中央。他不知道拿木材和拿画笔一样,也有方法。他想抬起它来,但是抬不动。粗糙的树皮无情地擦着他的手。
  “我想你开头得先学一下,”贾克·邓肯说。他站在旁边,细看着他。
  杰福兹忙着做别的工作去了。
  “我对这个不大在行,”尤金羞惭地回答,一面停住,等待进一步的指示。
  “让我教给你一个诀窍,”他的同伴说。“这儿的各种手艺都有诀窍。这样抓住一头,把它向前推,直到你可以使它立起来。现在弯下身,把肩膀抵在当中。你衬衫里边有衬垫吗?你得有一个。现在把右手向前伸出去,抓住木桩。这就行啦。”
  尤金直起身来;粗木杆平稳、沉重地压在他的肩上。它似乎摩擦着他的肌肉;脊背和腿立刻疼痛起来。他毅然向前走去,尽力想显得自自在在,可是走了不到五十英尺,他就感到痛苦难当了。不过他还是走完了厂房的那一长段路,上了楼梯,又走到汤姆逊呆的窗口,额头上冒出汗来,耳朵胀得通红。在他走近机器时,他相当踉跄,把木杆沉重地扔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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