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 第52章

  “瞧你怎么搞的,”他身后一个人说。那就是汤姆逊,那个车床工人。“你不会把它慢慢放下吗?”
  “不,我不会,”尤金愤愤地说,脸上由于极度用力显得微微有点儿发红。他想着又惊又气,他们竟然会派他做这样的工作,尤其因为哈佛福特先生还告诉过他,工作将是很便当的。他立刻疑心是有意阴损他,想把他轰走。他想加上一句,“这对我太重啦,”但是他管住了自己,走下楼来,不知道怎样把其余的木头搬上去。他小心地摸摸木杆,希望这样挨掉点儿时间,可以减轻痛苦,给他气力来搬第二段。最后,他又拿起一段,痛苦蹒跚地再度向楼上走去。工头眼睛盯视着他,可是没说什么。他想到尤金在这样受罪,就有点儿好笑。这种变化对他不会有害,反而有好处。“等他搬上四段来的时候,让他去吧,”他还是向汤姆逊说了,因为他觉得最好稍许把情况弄得轻松点儿。汤姆逊拿眼角瞥着尤金,看到他的愁眉苦脸和他所作的努力,但他只是笑笑。等他丢了四段木头在地板上以后,汤姆逊说:“这就成啦。”于是尤金轻松地哼了一声,愤愤地走开了。在他那神经质的、异想天开的、富有想象力的、好忧虑的心境里,他以为自己受了一辈子好不了的损伤。他只怕自己扭伤了哪儿的筋肉或是挣破了哪儿的血管。
  “我的老天爷,这样的事我可受不了,”他想着。“如果工作这么辛苦,我就只好不干啦。我不知道他们这样待我是什么意思。我不是上这儿来做这种事的。”
  多少天,多少星期腰酸背痛的辛苦劳累的幻象,在他的眼前展开。这样决不成。他可受不了。他瞧见以前那样寻找工作的日子又回来了;这在另一方面也叫他害怕。“我不可以这样随随便便就放弃掉,”他尽管心烦意乱,还是这样劝告自己。“不管怎样,我得稍许忍耐一下。”在开头的痛苦时刻里,他仿佛是处在进退维谷的困境中。他慢吞吞地走下楼,上院子里去找杰福兹和邓肯。他们在一辆车子那儿干活儿,一个在车上接着要堆叠起来的木材,另一个正在把木材扔上去给他。
  “下来,比尔,”约翰说。他站在地上,漫不经心地抬脸望着他的伙伴。“你上那儿去,新来的人。你姓什么?”
  “威特拉,”尤金说。
  “啊,我姓邓肯。我们把木材扔给你,你把它堆起来。”
  尤金很着慌地看着,这是些更重的木材,一分成四的托梁,供某所建筑物用的——他们管这叫“四分四”——但是在他们教给他工作方法以后,这些木材并不是很难应付的。有滑动和平衡的方法,这给他省去了不少气力。不过尤金并没有想到替自己预备下手套;他的手给擦破了好多处。有一次,他停住,从大拇指里拔出一根木刺来。杰福兹正爬上车来,问道,“你没有手套吗?”
  “没有,”尤金说。“我没有想到需要这个。”
  “我恐怕你的手会弄得破破烂烂的。或许,约瑟夫肯把他的借给你用一天,你可以进去问他一声。”
  “约瑟夫在哪儿?”尤金问。
  “他在里边那儿。正在‘伺候’刨子。”
  尤金不很明白这个。他知道刨子是什么。整个早晨,他都听见它在威风凛凛地响着,在它刨光木板时,刨花四散飞扬,可是“伺候”是什么意思呢?
  “约瑟夫在哪儿?”他问管刨机的。
  他向一个大约二十二岁、瘦长、耸肩的小伙子点点头。他是个高大、朴实、容貌天真的家伙,脸孔窄长,嘴很大,眼睛澄澈碧蓝,波状的褐色头发乱茸茸的,很蓬松,里边满是木屑。腰前有一只大麻袋,用条草绳捆着。他戴着一顶破旧褪色的羊毛便帽,有个长长的帽舌,护着眼睛,避开飞扬的灰尘和木屑。当尤金走进来时,他举起一只手来遮着眼睛。尤金含笑地走到他面前。
  “院子外边有一个人说,你有副手套今儿可以借给我用用。我在堆木材;手擦破了。我忘了带一副来。”
  “可以,可以,”约瑟夫和蔼地说,一面向管刨机的挥挥手,请他停住。“手套在这儿,在我的抽屉里。我知道那是怎么个情形。我在那儿干过。我初来这儿的时候,他们也把那推给我,就象他们对你这样。你别在意。你会好好撑过去的。为身体上这儿来,是吗?这儿的活儿并不老是这样。有时候,简直就没有什么事可做。有时候,又有一大堆。嗨,这倒是对健康挺有益的工作,我可以这么说。我简直从没有生过毛病。这儿有很好的新鲜空气和一些别的。”
  他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一面在麻布围裙下掏出钥匙,打开抽屉,拿出一副又旧又大的破烂黄手套,高高兴兴地递给尤金。尤金向他道谢。他立刻就很喜欢尤金;尤金也喜欢他。
  “倒是一个挺好的人,”他走回车子的时候说。“想想他多么和气地把这借给我。真可爱!如果所有的人都跟这个小伙子一样亲切和气,那世界该多么好。”他戴上手套,立刻觉得工作轻松多啦,因为他可以不痛地、牢牢地抓住托梁了。他一直工作到中午。汽笛响了,他独自坐在一旁吃了一顿郁闷的午饭,一面心里盘算着。一点钟后,他奉派去搬运木屑,一篮一篮的从后面铁匠工厂穿过去到最后面的机器间里,那儿有一个大木屑箱。到四点钟,他已经见到了呆在那儿期间所要结交的差不多全体人物了。哈瑞·福纳斯,那个铁匠(尤金随后管他叫“乡下铁匠”);吉美·苏兹,那个铁匠帮手,他立刻给他起了个绰号,叫“干一切杂活的老大妈”;约翰·彼得斯,那个机器匠;马拉齐·邓普赛,大刨机的管理人;约瑟夫·缪斯;以及木匠、白铁工人、铅管工人、漆匠和那几个偶尔经过底层的临时的桌椅工匠(有时在这地方,有时又不在这儿的人们)——他们大伙起先全把尤金看成一个怪物。
  尤金自己对这些人也极感兴趣。哈瑞·福纳斯和吉美·苏兹特别吸引着他。哈瑞·福纳斯是一个矮个儿的美国人,祖先是爱尔兰血统。他胸部异常宽阔,胳膊异常肥胖,下巴颏儿方方的,一贯坚强有力,从不依靠别人,看起来象一个小泰坦①似的。他特别勤恳,做成大批物品,玎玎珰珰地敲击着一块生铁,使外边四周的山坡和洼地上都可以听见。他的帮手吉美·苏兹也象师傅一样矮胖,肮脏,肌肉虬结,身体歪曲,他的牙齿龅露出来,象一排黄树根,耳朵凸了出来,象两只小扇子,眼睛歪斜,不过脸上的神气却那样和蔼,所以立刻就把一切批评都打消了。人人都喜欢吉美·苏兹,因为他诚实、直率,丝毫没有坏心眼儿。他的上衣比他身体大三倍,裤子起码也大两倍;鞋子显然是从旧货店买来的,可是他却具有自成一种形象的这么个大优点。尤金完全被他吸引住了。他不久就打听出来,吉美·苏兹当真相信水牛是要在纽约州的布法罗附近才打得着的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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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泰坦,希腊神话中一种原始的巨人。
  ②布法罗,城名。英文为Buffalo,作普通名词解,意谓“水牛”,所以吉美·苏兹以为要上那儿才打得到水牛。
  机器匠约翰·彼得斯也是一个引起尤金注意的人物。约翰简直胖得不可救药,因为这个缘故,大伙都叫他“大约翰”。他可的的确确是个巨人,身长六英尺,体重三百多磅。在夏天的日子里,他站在炎热的机器间内,脱去衬衫,拖着背带,臃肿的肥肉从薄汗衫里显露出来,看上去仿佛在受罪,其实并没有。据尤金不久发现,约翰对于生活并不感情用事。在阳光不射着机器间门口的时候,他多半站在那儿,瞪眼向外望着闪烁的河水,偶尔也希望自己不必工作,可以无限期地躺下来睡觉。
  “你认为那些家伙坐在游艇后甲板上,抽着雪茄烟,不觉得很自在吗?”他有一次问尤金,提到河上来往的华丽的私人游艇。
  “当然很自在,”尤金大笑起来。
  “啊!嗬!那是你老叔杜德雷过的生活。我可以在那儿跟他们随便哪一个一样。啊!嗬!”
  尤金快乐地大笑起来。
  “是,这才是生活,”他说。“我们都可以来一下。”
  马拉齐·邓普赛,那个管大刨机的,为人迟钝、守口如瓶。他总默不作声,这多半是由于缺乏见解,而不是由于什么别的,虽然他象蚝一样学会了紧合起壳来,远远避开一切危害。除了保持异常缄默之外,他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来避开尘世上的危害。这一点,尤金很快就看出来了。他老是一次就瞪眼望上邓普赛许久,对他古怪的态度觉得惊奇。不过在别人看来,他也是个怪物,甚至比他们在他眼里显得还怪。他样子不象工人,也无法装得象个工人。他的精神太超脱了;目光太闪烁、太敏锐了。他把一篮一篮的木屑从刨木间里搬走,自己也觉得好笑。刨木间里木屑象雨一般落下,由于缺乏吹屑机,只得从那儿向后搬到大约翰“统辖”的炎热的机器间去。大约翰很喜欢尤金,不过多少有点儿象狗对主人那样。除了机器、家里的花园、妻子儿女和烟斗之外,他什么别的想头也没有。这些和睡觉——睡得可真不少——就是他的乐趣、他的消遣、他的整个世界。
  第二十一章
  光阴消逝,转眼已经度过三个月了。在这时期里,尤金看清了这个工作忙碌的境界,这种见识是他以前所没有的。不错,他以前多少也这样工作过,但是在芝加哥的经验,是没有这会儿他所具有的这种广泛的哲学性见识的。以前,宇宙间和世界上权力所造成的等级制度,对他是费解的——完全是混乱的;可是在这儿,他渐渐看出来,愚昧的、具有动物般智力的人是给较大的、较精明的,并且在他看来,有时可能还是怀有恶意的智力的人——这一点他可不能确定——支配着。这些人非常坚强,因此较弱的人必须服从他们。尤金开始认为,粗率地看来,就连在这种制度下,生活或许都可以安排得很好。的确,人们在这儿互相争执,谁应当领导。这儿,象在别处一样,在好好地堆木材、刨木板、做桌椅这种琐细的事情上,人们也竭力寻求指挥和领导的权利跟荣誉。他们冷酷无情地、猜忌地保护着自己在这些方面的技能,不过一般讲来,促成有秩序的、合理的管理的,也就是这种猜忌。大伙都竭力想做智力的工作,而不去做笨重的工作。可是不论他们的自尊心多么愚蠢,它总是向上的,而不是向下的。他们可能抱怨他们的工作、互相谩骂、谩骂工头,不过那毕竟只是因为他们不能去做较高的工作,执行较高的人的命令。大伙都尽力想用一种较好的方法,一种优越的方法来做一件事,取得由于优越地做了一件事而带来的荣誉积酬劳。如果不按照他们对自己工作的估计来酬劳他们,那末他们就会愤慨、反对、抱怨和自我怜惜,可是每个人显然都竭力想用他那愚昧的、自私的方法做优越的、智力的工作。
  因为他还没有能摆脱烦恼,忘却它们,又因为他压根儿还拿不准自己的绘画才能会不会恢复,所以他有时候并不象他原可以的那样高兴,不过他很能把自己的情绪掩饰起来。这一个想头,带着可能遭到贫穷埋没的痛苦,对他真是可怕极了。光阴和青春正在逝去。可是在他不想到这个的时候,他是够愉快的。再说,他有本事甚至在他并不感到愉快的时候,也装作很愉快。因为他觉得自己不至于永远做散工,又因为这个当作恩惠而给予他的职务相当稳定,所以他觉得自己比周围的一切都优越。他不希望怎样表现出这种情绪来——事实上急切地想掩饰起它,可是他的优越感和对于这一切琐细事务生来的淡漠,是永远逗留在他心上的一个想头。他来来去去,搬运一篮篮的木屑,跟“乡下铁匠”逗趣,跟机器匠大约翰、约瑟夫、马拉齐·邓普赛、小吉美·苏兹,事实上跟接近他而愿意和他结交的随便哪个人交朋友。一天中午,他拿了一枝铅笔,给铁匠哈瑞·福纳斯画了张画,他的胳膊在铁砧上边高高举起,帮手吉美·苏兹站在他的身后,火焰在熔炉里熊熊发光。福纳斯那会儿正站在他的身旁,从他肩后注视着,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你在干吗?”他好奇地问尤金,一边在他肩后张望,因为他正坐在窗口阳光里铁匠工作台那儿,望着外边的溪水。尤金买了一只饭盒,每天在希伯黛尔太太的照护下,带来一顿美味的午餐。这会儿,他已经吃过午餐,正在闲混,心里想着眼前的幽美景色、自己的古怪地位、以及这所工厂的稀奇的地方——一切飘浮进他脑海里来的东西。
  “待会儿,”他亲切地说,因为他和铁匠已经非常熟悉了。
  铁匠很感兴趣地望着,终于嚷了起来:
  “嘿,是我,对吗?”
  “对!”尤金说。
  “画好了,你打算怎么样?”铁匠贪心地问。
  “当然把它送给你。”
  “唉,那我真多谢你啦,”铁匠很高兴地回答。“嘿,老婆子瞧见准高兴极了。你是个艺术家,是吗?我听说过这路人。
  我可一个没见过。唉,真好,样子就象我,对吗?”
  “有点儿,”尤金静静地说,一面仍旧画着。
  帮手进来了。
  “你在干吗?”他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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