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 第50章

  那会儿,他才知道,有些人在清晨四点钟就起身去买份报纸,然后迅速赶向所说的地点去,以便排在最前面,好在申请人中获得最先考虑的机会。他知道还有些人,象侍者、厨师、旅馆雇员等,常常不管冬夏,不管雨雪、冷热,彻夜不睡,在清晨两点钟买份报纸,然后赶到他们发现有希望的地点去。他知道在个人的机会被不断增加的人数危害到的时候,申请人往往会变得愠怒或是尖刻。这一切不论在冬天、夏天,炎热、寒冷,下雨、下雪,永远都进行着。他有时装出旁观者所感到的那种兴趣站着张望,一面听着那些厌倦而不抱希望地等待着的人们所开的下流玩笑和对生活、对命运、对个别或是一般人所发出的咒骂。在他目前的情况里,这对他简直是一幅可怕的景象,就象磨石上下碾磨一样。这些人就是糠。他目前就是糠的一部分,至少也有变成那个的危险。生活正在把他筛出去。他可能要沉下去、沉下去;或许他从此就不再有机会升起来了。
  我们很少有人彻底了解生活中无意识地划分阶层的性质,生活自身所分派的层次、类型和阶级,以及这些对于人们从一个阶级向另一个阶级自由移动时所呈现出的障碍。我们那样自然地披上性情、命运和机会所造成的物质外衣。牧师、大夫、律师、商人,似乎生来就具有他们那种神气,而职员、掏沟的、看门的也是一样。他们有他们的规矩、有他们的同业公会和阶级感情。虽然精神上,他们可能密切地联系着,而物质上,他们是分隔得很开的。尤金在寻找了一个月的职业以后,对于这种划分阶层知道得比他想象的要多得多。他发现,对于某些事情,他生来就受到性情的妨碍,对于另一些又受到体力和体重,或者不如说是缺乏气力的妨碍;对于某些事是没有经验;对于另一些又受到年龄的限制。而那些在这任何一方面或是所有各方面全跟他不同的人,就要斜眼瞅着他。“你不象我们这样,”他们的眼睛似乎这么说,“你干吗上这儿来?”
  一天,他走近一群等候在电车房外边的人,想探听出登记处在哪儿。他没有摆脱掉生就的那种优越的态度——他摆脱不掉——就去向身旁的一个人打听。这样做已经要他鼓起所有的勇气了。
  “他也想找个售票员的位置来做做吗?”他听见有人在附近的地方说。不知怎么,这句批评使他完全泄了气。他走上木楼梯,到发申请书的小办事处去,可是连要一份申请书的勇气都没有了。他装着是在找人,然后又走了出去。后来,在一个绸缎店掌柜的办公室外边,他听见一个青年说,“瞧,什么样的人也想来当伙计。”这使他呆住了。
  要不是他偶然想起,有位同行艺术家以前告诉过他的一个经历的话,很可怀疑,这种茫茫不定的流浪会继续上多久。那位艺术家告诉他,以前有个作家也神经衰弱,于是向一个铁路公司的总经理去申请;他是一个极有才气的作家,为了对他的职业表示敬意,他们派给他测量队里一个学员的职务,把他送到国内很远的地方去,支取一个劳工的工资,直到他的健康完全恢复后为止。尤金这会儿想着,这对自己也是个好主意。以前他怎么会没有想到呢,他真不知道。他可以拿艺术家的身份去申请——他的相貌可以给他证明,况且他可以很有利地说明,个人的才能只是暂时受到身体衰弱的妨碍,这样他找个工作的机会也许会便当多了。这和他不必担心、不凭情面去谋得的职位不会是一样的,不过它却和跟着安琪拉的父亲一块儿去耕田也不同,因为它可以得到一份薪金。
  第十九章
  向纽约一家大铁路公司总经理申请的这个主意,实行起来并没有多大困难。第二天早晨,尤金细心地穿着整齐,上第四十二街那家公司的办事处去。他查了一下张贴在一条走道里的职员名单,发现总经理是在三楼办公,于是便上去了。他凭着意志力,硬着头皮走了进去,发觉这个所谓办事处只是一批替总经理服务的职员们的休息室,不先约好,没有人可以见到总经理。
  “你可以见见他的秘书,如果他不忙的话,”一个职员小心谨慎地拿着他的名片说。
  尤金当时不能决定怎么办好,可是随即打定主意,秘书或许可以给他帮点儿忙。他要求把名片拿到秘书那儿去,并且要求除了对秘书本人外,不对别人作什么解释。停了一会儿,秘书出来了,一个大约二十八岁的助理秘书,矮矮胖胖的,他很殷勤,似乎是生性随和的。
  “您找我有什么事吗?”他问。
  尤金早就在心里盘算着自己的要求了——要用一种简单概括地说明事情的方法。
  “我来找威尔逊先生,”他说,“想看看他是否可以把我派出去在铁路的某一部门里当一名散工。我是搞艺术的,不过我患了神经衰弱。我去请教过的大夫都建议我找个简单的、体力劳动的工作干干,直到我的健康恢复后为止。我知道过去有个例子,威尔逊先生这样帮助过作家沙文先生;我想他或许对我的情形也肯帮助一下。”
  助理秘书听说过亨利·沙文这姓名,连忙凝神细听起来。凑巧,他看过一本他著的书。这件事跟尤金对沙文情况所知道的一切,以及尤金的仪表和话里的一种诚恳的腔调,使他一时很感兴趣。
  “总经理没有什么事务性的工作可以派给您,我知道,”他回答。“这一切都给一种升级制度限制住了。他或许可以把您安插在某一部门的一支工程队里,在一个工头下边。我可说不准。不过那是挺辛苦的工作。他或许会考虑一下您的情形的。”他怜悯地笑笑。“我挺怀疑您的身体是否做得了那样的工作。使一把锄或是一把铲得是个相当强壮的人。”
  “我想我这会儿最好还是别为那个去操心,”尤金回答,疲乏地笑了笑。“我要干起来,看看它对我有没有益处,我觉得我非常需要这样。”
  他惟恐助理秘书会为了自己的提议感到后悔,从而完全拒绝了他。
  “您能等一会儿吗?”秘书好奇地问。他认为尤金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因为尤金最后曾经强有力地说明,他能够举出许多名人来供他们查询。
  “可以,可以,”尤金说。秘书去了,半小时后回来,递给他一封信。
  “我们认为,”他十分坦白地说,压根儿不提总经理对这件事的影响,只代表自己和秘书主任(他跟秘书主任都同意应当帮助一下尤金)说话,“您最好去向工程部门申请。总工程师霍布孙先生会给您安排一下的。我想这封信可以使您达到您的要求。”
  尤金的心迅速跳动起来。他望望封套上的姓名,看见是写给总工程师伍德鲁佛·霍布孙先生的。他没有停下来看看信就把它放进衣袋去,一再向助理秘书致谢,然后走了出去。在走道里,到了相当距离以外,他才停住打开封套,看见信上很亲切地提到他是“尤金·威特拉先生,一位艺术家,因为神经衰弱暂时不能搞原有的工作。”接下去说,他“希望给派到一个工程大队去担任某种体力劳动的工作。总经理办事处把这个要求交给您去设法安排”。
  他看完这封信以后,知道准可以有个位置了。这唤起了他对划分阶层的性质与意义的一些古怪的情绪。作为一个劳工,他压根儿就算不了什么;作为一个艺术家,他竟然可以得到一个劳工的职位。他这艺术家的才能毕竟还有点儿价值。它给他谋得了这个藏身之地。他快活地紧捧住那封信,一会儿工夫后,把它递给总工程师办事处的一个助理秘书。他并没有见到什么有权力的人,就又拿到一封给威廉·哈佛福特先生的信。哈佛福特先生是“护路工程师”,一个大约四十岁光景的人,面色发灰,患着贫血症。半小时后,尤金终于给带到了他面前,从他那儿,尤金才知道,他是一万三千人的队长。哈佛福特先生好奇地看着总工程师办事处写来的信。他对尤金的古怪的“使命”和他的外表感到惊异。艺术家是古怪的。这倒象是一个。尤金的外表使他有点儿想起他自己。
  “一个艺术家,”他很感兴趣地说。“这么说,您想当一名散工吗?”他用闪亮、乌黑的眼睛从那张梨形的长脸上向外盯视着尤金。尤金注意到他的手瘦长、洁白,苍白的高额头上生着乱蓬蓬的黑发。
  “神经衰弱。我最近常听说到这个,不过自己倒从没有生过这毛病。我觉得在我神经不安的时候,用一种橡皮体操器具操操,倒得益不少。您或许见过那个吧?”
  “见过,”尤金回答,“我见着过。我想我的情形太严重了,那样是没有用的。我旅行了一个长时期。不过那对我似乎也没有什么益处。我要用手劳动一下,做点儿什么事——什么我不得不做的事。室内体操对我没有帮助。我认为我需要完全改变一下环境。倘使您能替我安插一个什么工作,那我真太感激啦。”
  “唉,这或许是个办法,”哈佛福特先生殷勤地说。“做一名散工对您可真不是玩儿的。老实说,我觉得您经受不了。”他伸手拿过一幅玻璃镜框装着的地图,指出从新英格兰延伸到芝加哥和圣路易的铁路各段,一面静静地说:“我可以把您派到许多地方去,宾夕法尼亚、纽约、俄亥俄、密执安、加拿大。”他的手指随意地移来移去。“我的部门里有一万三千人;他们散布在各处。”
  尤金很惊异。这样的地位!这样的权力!这个面色苍白、皮肤黝黑的人,以工程师的身份,高踞在一个配电盘上,指挥着这么庞大的一架机器。
  “您有一支劳动大军,”他简单地说。哈佛福特先生淡淡地一笑。
  “我想,如果您接受我的劝告,您别立刻就加入一个工程大队。您不能做太重的体力劳动的。在市郊不远斯皮安克那儿,我们有一个小木工厂,那将很适合您的需要。那儿有条小溪流进哈得孙河;那所工厂造在一块突出的地上。现在是夏天,派您跟一批意大利人一块儿呆在炎热的阳光下有点儿说不过去。接受我的劝告,上那儿去。那就够辛苦的啦。等您稍许习惯了点儿,认为要改换一下的时候,我可以很容易地给您安排一下。钱或许对您没有多大关系,不过您不妨还是拿一下。一小时一毛五。我替您写一封信给李特尔布朗先生,我们的分段工程师,他会照顾着把您适当地安置好的。”
  尤金鞠了一躬。他心里很好笑,哈佛福特先生竟然认为他会不乐意拿钱。其实,随便什么工作他都高兴接受。或许这样顶好。它靠近市区。对岬上的小木工厂的那点儿叙说,引起了他的兴趣。当他看着工厂所隶属的分段的地图时,他发现它几乎就在市区以内。他可以住在纽约——随便怎么说,住在纽约北部的那一区里。
  又写了一封信,这次是写给亨利·李特尔布朗先生,一个冷静、沉思、高个子的人。两天以后,尤金在杨克斯分段办事处找到了他;他又写了一封信给摩特海文的建设处长约瑟夫·布鲁克斯先生,布鲁克斯先生的秘书最后也给了尤金一封信,写给贾克·斯蒂克斯先生,斯皮安克的木匠头儿。这封信在一个晴朗的星期五下午递了进去,给尤金带来了一个通知:星期一上午七点钟来。于是尤金看见一个散工的生活很清晰地在自己眼前展开了。
  这所小工厂周围的环境非常优美。如果为了尤金的艺术,把它安排成舞台上一幕布景的话,它也不可能再好些啦。它座落在哈得孙河和铁路干线跟一条小溪之间的地方,是一所又长又低的两层楼建筑,绿屋顶,红房身,四面满是窗户,俯瞰着生动如画的景致;经过的快艇和汽船,以及安安稳稳地停泊在小溪湾汊水面上的小汽艇和小划子。这条小溪在铁路以东;铁路经由一座高架桥上越过它,又回到陆地上。一种真正的劳动歌声从这个工厂里传了出来,因为它里面满是刨床、车床和种种加工木材的设备,更甭提一大批木匠了。这批木匠能做办公桌、椅子、圆桌,总之办公室的种种家具,使公司的车站和办事处需要的装备得到充分的供应。每一个木匠在二楼上一扇窗子面前有一个工作凳;中央就是他们经常使用的几件必需的工具:小钻模、横切锯、带锯、粗齿锯、刨子和四五架车床。在底层,有机器间、铁匠工厂、大刨机、大钻模和横切锯,以及贮藏室和供应室。外边院子里有一堆堆木材,当中有些小路。每天两次,一列小货车——称“短程机车”——就停下,倒进来或是运出去一车车木材和做好的家具和供应品。尤金在递信的那天走近工厂时,就停下来欣赏了一下环绕着它的整洁低矮的木板墙、幽美的溪水和锯子动听的叽嘎叽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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