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 第11章

  尤金不大把钱花在娱乐上,不过他认为他可以大胆地试一下。她不会常来的。还有,他认为自己总有一天会出人头地的——那可就不同啦。等她再来的时候,他就会在美术学校里,给自己打开另一个境地。生活显得是大有希望的。
  “你太客气啦,”她回答。“我来的时候,一定通知你。我不过是个乡下姑娘,”她把头一昂又说,“不常上城里来。”
  尤金很喜欢这种他认为是天真坦率的自我表白——她坦白承认自己贫穷无知。大多数姑娘都不肯这样。这在她几乎成了一个优点——至少作为她的一次自我表白,这是很可爱的。
  “你别失信,”他确切地向她说。
  “哦,不会的。我很乐意通知你。”
  他们正驶近车站。那会儿,他忘却了她在姿色上并不象丝泰拉那样淡冶娇柔,在性情上显然又不象玛格兰那样热烈。他看着她那色泽黯淡的头发、薄薄的嘴唇和那双蓝得特别的眼睛,心里非常爱慕她的诚实质朴。他提起她的皮包,帮助她寻找火车。到他们要分别的时候,他热切地握住她的手,因为她对他很好,那样殷勤、同情,那样感到兴趣。
  “可要记住啊!”他把她安顿在那列慢车车厢里以后,高高兴兴地说。
  “我不会忘了的。”
  “假如我偶尔写封信给你,没有关系吗?”
  “一点儿没有关系。我很高兴。”
  “那末我一准写,”他说,一面走下车去。
  在火车开出站的时候,他站在列车下面,从车窗外面望着她。遇见她,他感到很高兴。这真是个好姑娘,整洁、诚实、质朴、俏丽。最好的女人正该是这样——美好贞洁——不是象玛格兰那种热狂的火焰,也不是象丝泰拉那种不解风趣、淡焉漠焉的美人,他打算再想下去,可是不能够。他内心里有一个声音在说,从艺术的目光来看,丝泰拉是完好无疵的,就连那会儿回忆起来,还使他有点难受。可是丝泰拉已经永远去了,这是无可怀疑的。
  在随后的日子里,他时常想到这个姑娘。他不知道黑森林究竟是一座什么样的城镇,她跟哪些人生活在一起,她住在一所什么样的屋子里。他们一定是很好、很朴素的人,象亚历山大的人一样。他所看见的那种生长在都市里的人——尤其是姑娘们——和那种生来富有的人,对他还没有吸引力。他们跟他所能渴望的一切还太隔膜、太遥远。一个象白露小姐这种一看就可以辨别得出的好女人,在世上不论哪儿一定都是难得的。他不断地想要写信给她——那时,他没有别的女朋友。在进美术学校之前,他办了这件事,写了一封短信,说他非常愉快地回想着他们的同行。还问她什么时候再来。一星期后,她回了一封信,说她打算在十月半或十月底上市里来,欢迎他去看她。她给了他住在北区俄亥俄街一位姑母家的门牌号码,并且说她会再通知他的。她现在忙着教书,压根儿没有时间去回想她所度过的快乐的夏季。
  “可怜的小姑娘,”他想着。她应该有个较好的命运的。
  “等她来了,我一定去找她,”他想着。随着这个想头,还勾起了许许多多其他的事情。那样美妙的头发!
  第九章
  在初进美术学校的日子里,尤金明白了许多新鲜事。他现在知道,或者自以为知道,为什么艺术家跟一般人不同了。白天在穷人区里走来走去收了一天的帐目之后,美术学院的这种气氛这么令人愉快,使他几乎不能相信,他,尤金·威特拉,居然也是这儿的一份子。这儿都是特出的青年人,不论怎样,至少有些人是特出的。即使他们不适合做个好艺术家,他们总有想象力——艺术家的梦想。尤金渐渐知道,他们是来自西部和南部的各地方的,来自芝加哥和圣路易——来自堪萨斯、内布拉斯加和伊阿华的——来自得克萨斯、加利福尼亚和明尼苏达的。有一个小伙子来自加拿大西北地区的萨斯喀彻温;另一个是从那时的新墨西哥地区来的。因为他名字叫季尔,他们就叫他大蜥蜴——他们根本就不去管“G”字读音上的差别①。一个从明尼苏达州来的小伙子是农民的儿子,他谈起明年春天和夏天要回去种田。另一个小伙子是堪萨斯市大富翁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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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季尔(Gill)和大蜥蜴(Gila)在英文中拼法相近,但读音完全不同。Gill中的“G”字读“季”音,而Gila中的“G”字读“希”音。
  绘画的运笔一开始就勾起了尤金的兴趣。他第一晚才知道,他对色彩的浓淡跟人体的关系,在理解上还有些欠缺。他画不出什么圆润的形体和肌理来。
  “最暗的影子总是最接近强烈的亮光,”星期三晚上,导师站在他肩后看着时,简括地说。“你把一切都画成一种呆板、均匀的色调了。”原来是这么回事。
  “你把这个人体画得象一个外行的砌砖匠开始造一所房子那样,你只知道砌砖头,却没有个平面图。你的图样在哪儿?”这声音是波耳先生的。他正在他肩后看着。
  尤金抬起头来看看。他刚开始在画脑袋。
  “图样!图样!”导师说,一面用手作了个特别的动作,一下子便描摹出那个姿势的轮廓来。“先画出一般的线条。然后再慢慢补小地方。”
  尤金立刻明白了。
  还有一次,他的导师看着他画女性的乳房。他画得死气沉沉——没有什么外形的美。
  “它们是圆的!它们是圆的!我告诉你!”波耳喊起来。
  “如果你看见有方的,请你告诉我。”
  这句话勾起了尤金的幽默感,虽然他很难堪地臊红了脸,知道自己有很多东西要学,可是他却给逗得大笑起来。
  他听见这个人所说的最令人难堪的话,是对着一个相当粗壮而诚实的小伙子说的。“你不能学画,”他粗鲁地说。“接受我的劝告,回家去吧。你赶车还可以多挣点钱。”
  全班都吓得缩了起来,这个人不能容忍人家白费气力,在这方面他是非常暴躁的。他想到谁在浪费时间,就感觉讨厌。他对待美术就和商人对待买卖一样;他没有时间来照顾那些不合格的、愚蠢的、或是失败的人。他要他的班级知道艺术必须下苦功。
  除了这样无情地强调艺术的意义以外,这种生活还有另一面。这一面虽然并不十分难堪,却更荡人心神。整个晚上,在模特儿每作二十五分钟的姿势之后,总有四、五分钟的休息。在休息的时候,学生们便谈天,重新点着烟斗,尽兴地玩笑。有时候,别班的学生也进来一会儿。
  然而使尤金吃惊的就是,模特儿对学生和学生对模特儿的自由自在方式。开头的几星期过去后,他看见有些前一年就在那儿的学生走到那姑娘坐的台前,跟她聊天。她有一条很小的粉红纱巾披在肩上或是腰上,这不但没有减损她姿态上的诱惑力,反而增强了些。
  “嘿,这真够使你眼前的一切变得天昏地暗,”一个靠尤金坐着的小伙子说。
  “唉,我想是的,”他笑着说。“这多少有点刺激。”
  小伙子们总是坐下来跟这个姑娘玩笑;她也总跟着他们嬉笑玩乐。他看见她兜来兜去,在有些学生的背后看看他们给她画的画像,她跟另一些人面对面站着——那么镇定。尤金抑制并隐藏起这种情况必然激起的强烈的欲念,因为这是不可以显露出来的。有一次,他正在看一个学生带来的一些照片,她来了,这朵街头的小花,从他肩后看着,身体给那条薄纱巾增加了光彩,嘴唇和脸蛋儿色泽红润。她站得非常近,柔软的肌肤偎倚在他的肩膀和胳膊上。这象一道强电流一样使他浑身紧张,可是他毫无表示,假装这是最最平常的事情。有几次,因为钢琴在那儿,并且因为学生们在休息时老是唱歌玩耍,她于是跑来,坐在钢琴凳上,乱弹着一支伴奏曲,有两三个学生配合着唱起来。不知怎么,在所有的事情里,他觉得这一件最富有肉感——最为突出。这使他热狂起来。他觉得牙齿禁不住得得打战。等她重新去作姿势的时候,他的热情才逐渐减退下去,因为那时,她姿色上的清泠的、美学的价值又变得至高无上了。只是那些偶然的小事情弄得他心慌意乱。
  然而,尽管有这些慌乱,尤金在制图和绘画方面渐渐显出了进步。他喜欢画人体,虽然在这方面不象在画风景和画建筑物那变化较多的外形上来得敏捷,可是他却能以一些可爱的美妙的笔触把人体——尤其是女性的形体——画了出来,他越画越生动,已经越过波耳所说“它们是圆的”那个阶段了。他运笔奔放,这引起了导师的注意。
  “我瞧,你已经画出意味来啦,”有一天,他平静地说。尤金高兴得了不得。另一个星期三,他说道:——“稍微淡一点,老弟,稍微淡一点。这里面还有性感。它可不在形体上。
  如果你喜欢的话,你有一天应该可以成为一个很好的壁画家,”波耳继续说下去;“你已经得着了美感。”尤金兴奋极了。那末他在美术上毕竟有点天分。这个人看出了他的才能。他的确有学美术的才能。
  有天晚上,一张纸条张贴在布告栏上,写着这么一段很有意思的话:“艺术家们请注意!聚餐!聚餐!十一月十六日在苏夫龙尼饭店。参加者请向班长报名。”
  尤金根本没有听说过这件事,他断定这准是另一班发起的。他去问班长,知道只要付七毛五分钱。学生们假如高兴的话,还可以带女朋友一块儿去。他们大多数都带。他决定也去。但是上哪儿去找个姑娘呢?苏夫龙尼是下克拉克街的一爿意大利饭店,开始营业时原来是作为意大利籍劳工的一家饭馆的,因为它靠近一个意大利人寄宿舍区。它开设在一所不十分难看的旧房子里。后院里放满了普通的木桌和板凳,供夏季使用,后来这地方张了一幅发霉的布篷给吃饭的人遮雨。再后来,布篷又换成了玻璃,冬天也好使用了。这地方很干净,菜又精致。某一个潦倒的新闻和美术从业员发现了它。渐渐地,圣约①苏夫龙尼发觉,他是在做一批较好的人的买卖。他开始跟这些人打招呼——给他们另外布置出一个小角落。最后,他接待他们一小批人吃饭——向他们收一笔不比成本高多少的代价——于是他开始发达起来。一个学生告诉另一个。苏夫龙尼现在把他的院子上面遮起来了,就连在冬天,他那儿都可以接待百来个人吃饭。他可以供应饭菜,还配上几种饮料和酒,每客只收七毛五。于是他出名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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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圣约,意大利文,意即“先生”。
  这次聚餐是班级上几种玩乐中最有意思的盛会。每逢一个陌生人,甚至一个新学生来到的时候,班上的学生照例总要大叫“请客!请客!”听到喊声,这个倒楣的人或是新学生就得拿出两块钱来,算是捐助一笔啤酒基金。如果不拿出钱来——陌生人往往就给撵出去,或是用一种可笑的鬼把戏来作弄他——如果钱拿出来了,当天晚上的工作就此停顿,立刻收集一次钱,叫店里送几桶啤酒跟三明治和乳酪来。接着就喝酒、唱歌、弹琴、玩笑。有一次,使尤金大吃一惊,一个学生——一个俄马哈来的高大、和蔼、狂饮好闹的小伙子——把裸体的模特儿高举到肩头,让她骑在自己的脖子上,绕着房间走,边走边跳吉格舞①——同时那姑娘扯着他的黑头发,其他的学生跟在后面鼓噪。在隔壁房间里一个写生晚班上课的几个姑娘,停止了绘画,从隔板墙上穿通的六、七个小洞里偷看。萧瓦尔特背着那姑娘的这一幕情景,把偷瞧的人吓坏了,所以不久,消息就传遍了整所大楼。这项逸出常轨的事情传到了秘书那儿;第二天,那学生便给开除了。可是这次酩酊胡闹的舞蹈却表演过了——印象也留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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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一种轻快的舞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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