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 第10章

  晚饭后,班斯来了,他们三个就一块儿去参加一个典型的小镇上的聚会。这个聚会和尤金跟丝泰拉一块儿参加的那些聚会没有多大差别,只是参加的人,一般讲来,年纪都稍许大了些。两年的时间给青年们带来了很大的变化。大约有二十二个年轻的男女拥挤在三间大小适中的房间里和一个走廊上,通向走廊的门窗全打开了。外边有些枯黄的野草和秋季的花儿。初生的蟋蟀正在唧唧叫着;还有些没死的萤火虫。
  一切是温暖愉快的。
  初开始的时候,尤金感到有点不自然。四周满是介绍声,镇上的绔袴们互相俏皮地打趣,他们多半都在场。还有许多陌生的脸——有些姑娘是尤金走了以后从别的镇上搬来的或是在本地长大成人的。
  “你要是嫁给我,麦琪,我就给你买一副挺好的新的海豹皮耳环,”他听见有一个年轻的绔袴子弟说。
  尤金笑了起来;那个姑娘也笑笑。“他老是认为自己很机灵。”
  尤金几乎无法打破开始时所感到的那种隔阂,所以在集体游戏中行动很拘束。他稍许有点神经质,因为他怕受批评。这是由于他的虚荣心和过分的自高自大。他站在那儿,想说一两句俏皮话凑凑趣,热闹热闹。他正开始要说的时候,一个姑娘从另一间房里走进来。尤金没有见过她。她和他未来的姐夫班斯呆在一块儿,正妩媚愉快地笑着,这一下可吸引住了他的注意力。他注意到,她穿着一件白衣服,一道金褐色的缎带缝在下边裙褶上面的裙圈上。她的头发是绝妙的灰黄色,浓密如云——并且在前额和耳朵上编成一大绺一大绺粗发辫。鼻子笔直、嘴唇又薄又红、颧骨微露,异常显眼。不知怎么,她有一种秀拔出众的意味——一种个性上幽雅的气质,尤金对它搞不明白。这却吸引住了他。
  班斯把她领过来。他是一个整饬、愉快的青年,跟橡木一样结实,跟清水一样明净。
  “这是白露小姐,尤金。她住在威斯康星州那边,时常上芝加哥去。我告诉她,你应该和她认识认识。有时候,你或许会在那儿遇见她的。”
  “呀,那运气真不错,对吗?”尤金笑起来。“我真高兴,能够认识你。你是威斯康星州哪一带的人?”
  “黑森林,”她含笑地说,蓝绿色的眼睛闪烁着。
  “她头发是黄的,眼睛是蓝的,而她又是黑森林的人,”班斯说。“这怎么样?”他正咧开大嘴笑着,露出了整齐的牙齿。
  “你还漏掉蓝色的姓①和白色的衣服没说呢。她应该经常穿白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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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白露”的英文是Blue,作普通名词时,就作“蓝色”解。
  “哦,那跟我的姓很调和,是吗?”她大声说。“我在家多半是穿白色的。你瞧,我不过是个乡下姑娘,大部分衣服都是自己做的。”
  “这是你做的吗?”尤金问。
  “当然是我做的。”
  班斯稍微走开一点,仿佛想挑针打眼地看看她。“哎,真美,”他说。
  “班斯先生真会奉承,”她向尤金笑笑。“他说的全不是实话。他尽跟我说这样说那样。”
  “他说得挺对,”尤金说。“我同意他对你衣服的意见,它和你头发的颜色真配。”
  “你瞧,他也着迷啦,”班斯大笑。“他们大伙都是这样。哎,我把你们俩留在这儿。我得再到那边去。我把你姐姐留在我的一个情敌手里啦。”
  尤金转向这个姑娘,含蓄地笑笑。“我刚在想着,我不知该怎么好啦。我离开了两年,和有些人都隔阂了。”
  “我更糟。我刚到这儿两星期,几乎谁都不认识。金太太带我到各处去,可是一切都这样新奇,我记都记不住。我认为亚历山大挺可爱。”
  “这儿是挺好。我想你总到外边湖那儿去过了吧?”
  “哦,去过。我们钓鱼、划船、露营。我玩得很快乐,不过我明儿就得回去啦。”
  “是吗?”尤金说。“唉,我也是明天走。我是乘四点十五分的那班车。”
  “我也是!”她笑起来。“或许我们可以一块儿走。”
  “是呀,当然可以啦。这真不错。我以为我得单独回去呢。
  我只是星期日回来看看的。我在芝加哥工作。”
  他们开始互相诉说自己的身世。她是黑森林人(黑森林离芝加哥只有八十五英里),一出世就住在那儿,有几个兄弟姐妹,父亲显然是个农场主兼政客之类的人物。尤金从偶然的谈话里知道了一个大概,他们家虽然穷,一定是很有声望的。一个姐夫据说是银行家;另一个是谷仓主人;她自己是黑森林的一个教师——已经做了几年啦。
  事实上,她比他大整五岁,年龄既然相差这么大,自然显得老练和优越,可是尤金却没有觉察到这一点。她厌倦了教书,厌倦了替出嫁的姐姐们照料婴孩,而且理想的结婚年龄很快就要过去了,她却耽搁在工作上,呆在家里,这更使她厌倦。她对能干人感觉兴趣;拙笨的乡村小伙子不能称她的心意。有一个人那会儿向她求婚,但是他是黑森林的一个笨拙的人,实际上不配娶她,也不能好好养活她。她满怀希望地、伤感地、模糊地、热狂地盼望有一个较好的遇合,可是直到那时,她压根儿就没遇到过。跟尤金的这次相会,对她也并不是什么大有希望的事。她并不怎么迫切地寻找——别人介绍给她的男朋友,她也不朝这方面去想。不过对她说来,这个青年比她最近所遇到的随便哪一个都更有魅力。他们显然同病相怜。她喜欢他那双澄澈的大眼睛、深色的头发和相当白皙的皮肤。他似乎比她所认识的别人要好些;她希望他会对她很好。
  第八章
  那天晚上余下的时间,尤金并不完全是跟白露小姐一块儿消磨的,可是却很接近她——据尤金随后打听出来,她叫安琪拉·白露。他对她很有意思,并不完全是从容貌上出发(尽管她是很妩媚的),而是因为留连在他心上的某种特别的气息,就象一种美味存在于味觉上一样。他觉得她很年轻,而且认为她天真朴实,他就是给她那种天真朴实的气息媚惑住了。事实上,她倒不是天真朴实,而是不自觉地假装质朴。就礼俗方面讲,她是个非常好的姑娘,人很正派,在金钱上很诚实,在所有平常的事情上很真率,一向是洁身自爱的,她向来认为婚姻和子女是所有妇女的命运和本分。由于给别人的孩子缠够了,所以她自己倒不急于想有孩子,至少也不想多有。当然,她并不相信自己会逃得掉这种所谓好运气的事。她相信自己会象姐姐们那样,是一个好商人或是专家的妻子;是三四个或四五个壮实的孩子的母亲;是一个典型的中产阶级家庭的主妇;又是丈夫所需要的一位贤内助。在她心里,蕴蓄着一股深挚的热情,她觉得这种热情决不会获得满足,决不会为一个男人所了解,至少也不会为一个她可能遇到的男人所了解,不过她知道她很有恋爱的能力。假如有人来唤起它——配得上她的爱情的话——她会还报给他多么炽热的爱啊!她会怎样去爱,怎样去牺牲!可是那会儿,她的梦想似乎注定不会实现,因为这么多时光已经消逝了,而她还没有遇见一个适当的人来向她求爱。所以到那会儿,二十五岁了,她还在梦想和期望——她理想的人物竟然这样意外地来到她的面前,她可没有立刻就意识到。
  一旦男女两方很近地呆在一块儿,两性间的吸引力不用多久就显露出来了。尤金在某种常识方面比较老练些,多少也宽广些,比她所理解的东西也可能多些;但是尽管这样,他却毫无办法地被感情和欲念支配着。她的感情,虽然或许要比他强烈,但是给激起来的方式却是两样的。星斗、夜色、可爱的景象、大自然的任何特征,都可以把他牵入忧郁的境地。对她,大自然的最开阔的景象实际上都给漠然地忽略过去了。她给音乐引起情感上的共鸣,正和尤金一样。在文学上,只有现实主义才合他的心意;而就她讲,紧张而不一定是幻想的情感,却有着莫大的魅力。纯粹是形式美的艺术,对她压根儿就没有意义。而对于尤金,它却是感觉上最重要的一件事。历史、哲学、逻辑学、心理学,她都莫名其妙。对于尤金,它们已经是打开了的门户,甚至说得更好一些,是欢乐的百花齐放的途径,尤金正在这些途径上向前徘徊。可是尽管这样,他们却互相吸引着。
  此外,还有其他种种的差别。对于尤金,社会上的习惯干脆就没有什么意义,他的善恶感是一件普通人搞不明白的事。他轻易地去喜欢各色各样的人——有知识的、无知识的、干净的、肮脏的、快乐的、悲伤的、白种人、黄种人、黑种人。至于安琪拉,她显然喜欢那些一举一动都能遵照礼节准则的人。她从小就受到教育,认为工作最勤恳、对自己最严格、又能适应一般是非观念的人,是最好的人。她心里对现行的准则并没有任何怀疑。既然社会方面的问题和伦理方面的问题都给写进了法典,那不就对了吗?也许在这个准则以外还有漂亮的人物,可是那些人是不可以交接和同情的。对于尤金说来,人就是人。不适合的或是无用的废物,他都可以跟他们一块儿大笑或是笑话他们。这都是美妙有趣的。就连人的冷酷悲惨的遭遇都是有意义的,尽管有时候它们使他非常伤感。在这种情况下,他为什么竟会那样一往情深地爱上了安琪拉,这仍旧是叫人纳闷的事。或许那时他们可以相辅相成,就和一个卫星跟一个较大的发光体相辅相成一样——因为尤金的自我主义需要人家赞扬、同情,需要女性的爱护;而安琪拉却被他的亲切诚挚的性情点燃起了火一般的热情。
  第二天在火车上,尤金跟她谈了将近三小时,他认为这是跟她的最快乐的一次谈话。他们在路上没有走多远,他就告诉她,两年前这时候,就在这班火车上,他是怎样走过这条路的;他怎样在那座大都市的街道上徘徊,想找个地方住宿,他怎样离开家庭,找着工作,直到他觉得自己已经能够自立了。现在,他要学美术去了,然后要上纽约或是巴黎去,给杂志画插画,可能的话还要画大幅的画。当他谈起来的时候——当有个真正同情他的人听着的时候——他真成了个风度翩翩的有才干的青年。他喜欢向一个真正羡慕他的人夸耀;他觉得眼前这位就是真正羡慕他的人。安琪拉眼睛很灵活地望着他。他的确跟她所认识的人都不同,年轻、文雅、富有想象力、抱负不凡。他要走进一个她渴望的,可又始终没有希望见到的境界——艺术境界。这时候,他正在告诉她他未来对艺术的研究;他还谈到巴黎。多么妙不可言!
  在火车驶近芝加哥的时候,她解释说,她几乎立刻就得换一班芝密圣铁路①的火车上黑森林去。按实在说,她很有点寂寞,内心里又有点愁闷,因为暑假过了,她又要回学校教书去了。这两星期,她都在亚历山大探望金太太(以前住在黑森林的一个姑娘,是她求学时代的好朋友。)。亚历山大是可爱的。她幼年的朋友曾经非常热忱地款待她,现在一切全都过去了。连尤金都过去了,因为他没有多说什么再见的话,干脆就没有说到那上面去。她希望自己可以多见识一点他这样如火如荼地描绘着的境界。正在这时,他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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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芝密圣铁路,从芝加哥经中西部通往西雅图的铁路线,中途经过密尔窝基和圣保罗,全长一万一千二百零五英里。
  “班斯说你有时候也上芝加哥来,是吗?”
  “是的,”她回答。“我有时候来看戏和买东西。”她可没有说,这里面还有个实际的家庭中精打细算的问题,因为大伙都认为她是家里最会买东西的人,所以都请她来购买大量的东西。从家庭的实用观点上看,她是个极有教养的人,姐妹和朋友们都看得起她,认为她是一个喜欢做事的人。她可能会变成一个家里单干杂活的人,只因为她喜欢做事。她生性爱把一切事情都做得很彻底,不过她做的几乎完全是不相干的家务事。
  “你预料多会儿才会再来呢?”他问。
  “哦,我可说不上来。有时候在冬天歌剧上演的时候来。
  在感恩节左右,我或许会来这儿。”
  “不会再早些吗?”
  “我想不会,”她机灵地回答。
  “那太可惜啦。我原以为今年秋天或许可以见到你几次。
  你来的时候,希望让我知道。我想请你看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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