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 第9章

  十月里一个星期一的晚上,他拿着学院章则里指点他买的几张画纸,开始了他的绘画。他看见灯光明亮的走道和教室,稍微有点胆怯;那一群跑来跑去的年轻男女,并不能打消他心头的惧怕。他立刻注意到这群人中各个不同的人所特有的愉快、坚决和潇洒文雅的品质。他注意到小伙子们都是有意思的、强健的,多半很漂亮;姑娘们都是文雅的,都相当大胆和自信。他瞧见,有一两个皮肤微黑、模样很好。这真是个妙不可言的境界。
  教室也很特别。它们都给使用得相当旧了,墙上几乎涂满了一层层从调色板上刮下来的颜料,没有画架或是别的用具,只有椅子和凳子,椅子,据尤金探听出来,是翻过来做画架的;凳子是给学生坐的。房间中央有一个台,跟普通桌子一般高,专给模特儿在上面摆姿势;在一边房角里,有一架屏风,隔成一间化妆室。房里可没有画或是雕像——只有光光的墙壁——不过很奇怪,一边房角里却有一架钢琴。外面走道和大休息室里,有些各种姿势的裸体人像和部分人像的图画。尤金根据他那没有经验的、幼稚的看法,认为这些画是富有挑逗性的。他暗地里很高兴去多看看它们,但是他觉得自己不可以把心里所想的说出来。他确信,一个美术学生对这种挑逗必须显得很淡漠——必须显得超乎这种欲念之上。他们是上这儿来学习的,不是来对女人胡思乱想的。
  等各个班级集合的时间到来以后,学生们匆忙地来来去去,各个学生互相询问,接着男学生们都进了一边的房间,女学生们则进了另一边。尤金瞧见有个年轻的姑娘在他的教室里,坐在屏风附近,悠闲地朝四下看着。她很美,生着一张微带爱尔兰特色的脸,头发和眼睛都是乌黑的,戴着一顶波兰头巾式的便帽,披着一件红披肩。尤金猜测她准是本班的模特儿;他心里暗想,不知道是不是真会看见她裸体。几分钟后,全体学生都到齐了,然后一阵骚动,走进一个三十六岁上下、相当壮健而漂亮的人来,他穿着一套破旧的灰呢衣服,一件浅蓝色的棉布衬衫,没有衣领和领带,戴着一顶很小的棕色帽子,斜推向一边,不高兴摘下来。他闲踱到房间前边,宣布上课,神气非常自负。他又瘦又高,生着一张瘦长的脸,眼睛很大,间隔得很开,嘴巴很大,嘴上的线条很坚毅,手和脚都很大,走起路来有一种几乎是波动的步伐。尤金猜测,这准是班级导师国家美术协会会员泰普尔·波耳先生了;他料想准会有一篇什么样的开场白。但是这位导师只不过宣布指定威廉·雷充任班长,还说希望大伙遵守秩序,不要浪费时间。他经常有几天要来评定的——星期三和星期五。他希望每一个学生都能表现出显著的进步。现在全班可以开始工作了。接下来,他就慢吞吞地走了出去。
  尤金立刻从一个学生那儿打听出来,这果然就是波耳先生。那个年轻的爱尔兰姑娘已经上屏风后面去了。尤金从坐着的地方可以隐隐约约看见她正在脱衣服。这使他微微有点激动,但是因为有那么许多人在场,所以他保持镇定,神色不变,象他瞧见别人所做的那样,把一张椅子翻了过来,然后在凳子上坐下,把木炭放在身旁的一只小盒子里。他把纸张在板子上扶正,心里忐忑不安,一面尽可能地保持镇静。有些学生正在谈话。突然,他瞧见那个姑娘脱去一件薄纱衬衫;一刹那后,她裸着身体镇定地走出来,上了台,笔直地站着,双手垂在身旁,头向后仰着。尤金异常激动,脸臊红了,几乎不敢正眼望着她。然后,他拿了一支炭,乏力地画了起来,企图把这个人物和这种姿态传一点到纸上去。他觉得,在这儿绘画——在这间房里,看见这个姑娘作出这样的姿势,总而言之,做一个美术学生——真是一件妙不可言的事。这原来就是这么回事,这个境界跟他生平所经历过的任何事情都截然不同。现在,他自命也是圈子里的一员了。
  第七章
  就在尤金决定进美术班之后,他才第一次回去看看他家里的人。虽然他们只相距一百英里,可是他从来就没有想到要回去,就连在圣诞节都没有。现在,他觉得自己似乎有件切实的事可以宣布一下了。他这就要做个艺术家;至于他的工作,他在这方面也混得很不错。密契力先生似乎很喜欢他。他每天带着收来的钱和没收到的帐单向密契力先生报告。收来的帐款由密契力先生和现金核对一下;没有收到的帐单由他加以验明。有时候,尤金弄错了,钱多了或是少了,不过“多了”总是和“少了”相抵,所以一般讲来,他结果是不多不少。在银钱的事情上,尤金压根儿就没有想不诚实。他想到自己要的许多东西,可是他却能相当安心地等待,正正当当地把它们买到手。就是这个优点,迎合了密契力的心意。他认为,就生意眼光看,尤金或许可以培养成一个人材。
  尤金在劳工节前的那个星期五晚上动身。劳工节是九月里的第一个星期一,是全市的一个休假日。他告诉密契力先生说,他想在星期六工作做好后动身,耽搁星期日和星期一两天,但是密契力先生却提议,如果他高兴的话,他可以把星期六的工作分在星期四和星期五两天做掉,而在星期五晚上就动身。
  “星期六反正只做半天,”他说。“这样你可以在家呆三天,还是不会耽误工作。”
  尤金向他的雇主道谢,照着他的提议办了。他把最好的衣服收进皮包,上路回家,一路上猜测着会看到些什么变化。一切多么不同了!丝泰拉去了。他青年时代的天真烂漫也过去了。他可以以一个颇有前途的都市人身份回去。他并不知道自己显得多么幼稚——他是个多么注重理想的人——而世人极其重视的,正是冷酷而实用的精明之道,他在这方面还差得远呢。
  当火车抵达亚历山大的时候,父亲、玛特尔和茜尔薇亚都在车站上迎接他——茜尔薇亚带着她的两岁的儿子。他们都是乘家里的马车来的,正好多一个座位给尤金。他亲热地迎着他们,相当谦虚地接受了他们对自己仪表的赞扬。
  “你长大了,”父亲喊着。“你倒是个挺高的人呢,尤金。
  我还怕你不长啦。”
  “我倒没觉得自己长高了,”尤金说。
  “唉,是的,”玛特尔插嘴说。“你比以前高多了,金尼①。
  所以显得稍许瘦些。你身体好吗,结实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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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尤金的爱称。
  “我应该是挺结实的,”尤金哈哈笑着说。“我每天大约走上十五英里到二十英里路,我整天在外面跑。如果这会儿我还不够结实,那我就永远不会结实了。”
  茜尔薇亚问他胃病怎样。他告诉她没有什么变化。有时候,他认为好些;有时候,又坏些。有个大夫叫他早晨喝点热水,可是他不高兴这么做。喝热水多麻烦。
  他们谈谈问问就到了家门口。威特拉太太走到门廊上来。尤金在苍茫的暮色里看见她的时候,跳过前面车轮,跑过去迎上她。
  “小妈妈,”他喊着。“没有想到我这么快就回来了吧?”
  “这么快,”她说,一面用胳膊抱着他的脖子。随后,她就这样静静地搂了他好半晌。“你就要成个大人了,”她放开他的时候说。
  他走进那间旧起坐间,四面看看。一切似乎都是老样子——没有什么改变。同样的书籍、同样的桌子、同样的椅子、同样的从天花板当中悬下来的装了磁葫芦的电灯。在客厅里,没有什么新东西,寝室和厨房也是一样。母亲显得稍许苍老些,父亲可没有。茜尔薇亚大变了——和以前的丰满相比,脸上稍微瘦削了些,这是由于她做了母亲的缘故,他心里想。玛特尔似乎更镇定、更快乐些。她现在有个真正的爱人了,法兰克·班斯是当地木器厂的厂长。他很年轻,相貌很好,据家里人认为,将来有一天会很富裕的。一匹大马老比尔已经给卖掉了。两条柯利狗中有一条——罗凡——死了。那只猫杰克夜晚在哪儿搏斗了一场,也牺牲了。
  不知怎么,当尤金站在厨房里,看着母亲炸一大块牛排、做面包和肉汁来庆贺他归来的时候,他觉得自己不再是这个天地里的人了。这个天地比他以前所认为的小些、狭隘些。在他穿过街道的时候,镇上似乎也小了些,房屋也是这样;可是它却很不错。院落都质朴可喜,富有乡野气息。父亲经营缝纫机买卖,似乎没多大出息。他的眼光只看到乡野和小镇。尤金现在觉得古怪,他们竟然从来没有一架钢琴。而玛特尔还喜欢音乐呢。至于他本人,他知道他非常爱好音乐。每逢星期二和星期五下午,芝加哥中央音乐厅总有风琴演奏会;他做完工作以后,有时就去听听。有斯温教授、托马斯主教、根绍勒斯主教和萨尔德斯教授这样一些了不起的布道师,他们都是自由思想家,在都市里布道时,通常总有悦耳动听的音乐伴随着。尤金在寻求生活、逃避孤独的时候,找着了这些人,听了他们的讲道。那会儿,他们教给了他,他的旧世界压根儿就不成其为世界。它只是一座小镇。他决不会再回到这儿来了。
  他在自己的老房间里充分休息了一夜之后,第二天上《呼吁日报》馆去看卡勒·威廉兹先生、柏哲斯先生、约纳斯·李尔和约翰·萨麦斯。去的时候,他在法院广场上遇见爱德·迈格尔、乔治·塔浦斯、威尔·格龙尼吉和四五个别的同学。从他们那儿,他知道了一些情形。乔治·安德逊似乎娶了一个本地的姑娘,到了芝加哥,在畜牧场上工作。爱德·瓦特柏立上旧金山去了。以前常跟戴德·马丁伍德在一块儿的那个很美的山普孙家的姑娘,贝茜·山普孙,跟一个印第安纳州安德逊城的人一块儿私奔了。当时这件事引起了不少闲话。尤金只是听着。
  虽然这样,一切似乎还是比他踏进去的那个新世界差一点。这些人中,没有一个知道那会儿在他脑海里汹涌澎湃的幻想。巴黎——一点不差——还有纽约——由哪条遥远的道路走,他可说不上来。而威尔·格龙尼吉竟然不得不在两座车站的一座里当了个行李管理员;他还很自负呢。天呀!
  在《呼吁日报》馆,一切都没有变。不知怎么,尤金起先觉得,两年会有许多差别,而实际上,差别只是在他心里。他是个起了激烈变化的人,做过刷炉工、房地产公司助理员、赶车的和收帐员。他结识了洗衣店的玛格兰·杜佛和勒伍德先生,还有密契力先生。他对那座大都市渐渐有所理解;他看过维勒士察金和布格罗的作品;还有美术学院。他用一种步伐前进;这座城镇用另一种步伐前进——一种比较缓慢的步伐,不过却和它先前一样快。
  卡勒·威廉兹还在那儿忙来忙去,和以前一样,愉快、好说话、兴致勃勃。“我瞧见你回来挺高兴,尤金,”他说,一面用一只流眼泪的好眼睛盯视着他。“你混得挺好,我真高兴——这样真好。要做个艺术家吗?唉,我认为那正适合你。我不会劝个个青年都上芝加哥去,但是你倒是属于那儿的。如果不是为了我的老婆和三个小孩,我决不会离开那儿。可是当你有个老婆和家庭的时候——”他停住,摇摇头。“完啦!你就得尽力去干。”接着,他就寻找一份遗失的材料去了。
  约纳斯·李尔和以前一样肥胖、宁静、沉着。他用严肃的目光招呼尤金,目光里含有询问的神情。“喂,怎么样?”他问。
  尤金笑了。“哦,挺好。”
  “那末不做印刷工人啦?”
  “是的,我想是不会再做啦。”
  “哎,这倒也不错,印刷工人太多啦。”
  在他们谈着时,约翰·萨麦斯侧身走向前来。
  “你好吗,威特拉先生?”他问。
  尤金望望他。约翰的确离死期不远了。他比以前更瘦,面色发青发灰,肩膀亸着。
  “唔,我挺好,萨麦斯先生,”尤金说。
  “我不十分好,”老印刷工人说。他意味深长地轻拍了拍胸口。“这毛病把我给毁啦。”
  “你别信他的,”李尔插嘴说。“约翰向来是爱忧郁的。他和以前一样健康。我告诉他,他还可以活二十年。”
  “不,不,”萨麦斯摇摇头说,“我知道。”
  过了一会儿,他离开了,“上街那边去,”这是他通常去喝酒的借口。
  “他拖不到一年了,”门一关上以后,李尔说。“柏哲斯留着他,只因为把他辞掉太说不过去啦。不过他是完啦。”
  “这谁都瞧得出,”尤金说。“他样子真可怕。”
  他们这样谈着。
  中午,他回家去。玛特尔说,那天晚上要他跟她和班斯一块儿去参加一个聚会。那儿有游戏和茶点。他从没有想到,在这座镇上,跟他一块儿生活的男女青年,竟然从来没有举行过跳舞会,也难得有什么音乐会。人们连钢琴都没有——
  顶多也只有几家人家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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