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悲剧 第109章

  不过,尽管这样,他一想起母亲禁不住心中满怀着眷爱和敬意,因为母亲身上充满了那么多的热诚和力量,而且,她始终如一、坚定不移地爱他,就使他情绪上更加激动不已。她在给他的回信上说,要是她伤了他的心,或是伤害了他的感情,那她也是很难过的。不过话又说回来,难道真理不是永远应该让人讲吗?上帝的道路都是通往至善至美的道路,侍奉上帝当然不会招来什么恶果。克莱德决不应该要求她说谎话。不过,只要他开口说一句话,她一定高高兴兴地设法筹措一笔必不可缺的钱,赶来帮助他——跟他一起坐班房,琢磨拯救他的方案——握住他的手——不过,克莱德心里很明白,也早就考虑过了,因此,他决定现在还千万不能让她来——她依然等着他说真话——她的那双明亮、坚定的蓝眼睛会直瞪瞪地盯住他的眼睛。这在目前真叫他受不了。
  因为,他面临着法庭受审——审讯如同怒涛汹涌的大海上一座巨大的玄武岩岬横在他面前。何况一开庭就意味着梅森的猛烈攻击,对此,克莱德多半只能用杰夫森、贝尔纳普替他编好的那一套假话来应对。虽然他一直聊以自慰的是:在最后关键时刻,他总算没有勇气去砸罗伯达,可是,要他另外编出一套话来,而且还得为之进行辩护,他觉得委实太难了——贝尔纳普和杰夫森看出了这一点,所以,杰夫森就经常光临克莱德牢房门口,跟他打招呼,说:“喂,今天的事儿怎么样?”瞧杰夫森身上这套衣服,样子真怪,又旧,又脏,针脚也马虎极了!还有他头上歪戴着的那顶深棕色破帽子,低得快要盖住眼睛了!他的那双瘦骨嶙峋的长手,多少给人显示出一种巨大的力量。他的那双严峻的、小小的蓝眼睛,精明、坚定、狡猾,但又充满了勇气——这些气质正是他竭力灌输给克莱德的,而且好歹部分已经灌输给他了!
  “今天又有谁来过没有?比方说,是什么传教士、什么乡下姑娘呀,还是梅森的伙计们?”因为,近来人们对罗伯达的惨死,及其有钱而又美丽的情敌,都激起了极大的兴趣。因此,对犯罪只是一知半解的,或是对性问题感到好奇的各色人等,诸如乡下的蹩脚律师、医生、掌柜、乡村福音传教士或牧师,还有本地这个或那个官员的所有朋友、熟人,都赶来这儿竞相争睹克莱德了。他们老早就伫立在他的牢房门口,先是用好奇、憎恨,或是可怕的眼光把他上下打量一番,然后冷不防向他提出类似这样的一些问题:“你要做祷告吗,伙计?你还不马上跪下来做祷告?”(这时,克莱德就常常回想起了他的父母。)他向上帝祈求宽恕了吗?他确实否认他杀害了罗伯达·奥尔登小姐吗?有一回,三个乡下姑娘一块问他:“请你把你据说爱过的那位姑娘的名字告诉我们?现在她在哪个地方?我们决不会告诉任何一个人的。到时候她也会出庭吗?”对于这些问题,克莱德只能一概置之不理,要不然,回答时就尽量含糊其词、模棱两可,或是漫不经心。尽管他对这些问题讨厌透了,可是,贝尔纳普和杰夫森却不时点拨他说,为了他自己着想,他还得佯装自己很和气,很有礼貌,很乐观呢?紧接着,还有一些男女新闻记者,带着画家或摄影记者一起前来采访,为他拍照画像。不过,对于这些人,他根据贝尔纳普和杰夫森的旨意,八成儿拒绝交谈,要不然向他们只说事先关照过他该说的一些话。“你不妨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呗,”杰夫森和蔼地给他出主意说。“只要你什么都不说出来就得了。此外,你自己要沉住气,明白吧?脸上还要陪笑,明白吧?别忘了常常翻翻那份单子吧?”(杰夫森给了克莱德一份长长的单子,上面列出了开庭时势必向他提出的一些问题,那时他就得按照用打字机打在那些问题下面的答案作回答,要不然,此刻想到有什么更好的意见就不妨提出来。所有这些问题,都涉及到他的大比腾之行,他又买了另外一顶草帽的原因,他回心转意的原因——是为了什么,在什么时候,又是在什么地方。)“这些你可要记得烂熟,你明白吧?”随后,也许他就给自己点燃一支烟卷,可他从来也不给克莱德递烟的,因为让他能有一个正派青年的名声,克莱德在这里是不能抽烟的。
  有一段时间,在杰夫森每次探监以后,克莱德觉得杰夫森的吩咐自己完全可以做到——精神抖擞、步态轻盈地走向法庭——不管是什么人,也不管是哪一人的目光,甚至是梅森本人的目光,他都能顶得住——哪怕是在证人席上,他也能忘掉自己对梅森的惧怕——梅森所掌握的这许许多多事实,他将按照这份单子上的答案一一加以解释,面对这些事实时的恐怖,他也能忘掉——还有罗伯达、她那最后的惨叫声,以及失去桑德拉和她快活的小天地以后所产生的内心痛苦和不幸,他通通能忘掉了。
  不过,每当夜色又将降临,或是度日如年的时候,眼前只有那个瘦骨嶙峋、满脸胡子茬的克劳特,或是那个狡猾而又不可捉摸的西塞尔,或者他们两人都在附近转悠,也许会来到牢房门口说一声:“你好吧!”或是闲扯本镇发生的什么新闻,或者下象棋、玩跳棋,这时,克莱德心中就越发感到忧郁,觉得自己出狱也许压根儿没有什么希望了。因为,他该有多么孤单啊,除了还有他的辩护律师、母亲、弟弟、姐妹的话!桑德拉,当然罗,决不会给他捎来片言只语的。因为,当初她确实感到震惊和骇怕,但是惊魂甫定以后,她对克莱德的想法就多少有些不同了——归根到底,他之所以杀害罗伯达,沦为今日被人唾弃的倒霉鬼。也许就是为了爱她。但由于整个社会极深的偏见和震惊,她怎么也不敢想到给他写信,哪怕只是个短信。他不就是一个杀人犯啊?何况,他在西部的那个家,该有多惨呀,据报上说他父母都是沿街传道的人,连他本人也是——要不然就是来自传道馆的一个专门唱赞美诗、做祈祷的孩子!不过,有时,她也情不自禁回想到他对她那股子急切的、丧失理性的、看来足以使他自我毁灭的热情。(想必是他爱她爱得那么深,这才敢铤而走险呀!)因此,她在暗自琢磨,不妨等到某个时候,这一案件不象现在这样遭到公众激烈反对,是不是可以通过某种谨慎的、不署名的方式写信给他,也许仅仅是让他知道:他并没有完全被遗忘,因为从前他是那么狂热地爱过她。可她马上又决定,不,不行——她的父母——他们要是知道了,或是猜到了——再有,万一给大家,或是给她过去的朋友们知道了,那还了得。现在可写不得,哦,至少现在还写不得。也许再稍晚一些日子,等他被释放了,或是——或是——定了罪——连她自己还说不准。可她心里一直感到创巨痛深——对于他为了竭力想赢得她而犯下的这种骇人的罪行,她是多么深恶痛绝啊。
  就在这时,克莱德正在他的牢房里来回走动,或是透过铁窗望着外面死气沉沉的广场,或是把一些报纸读了又读,或是忐忑不安地翻阅着他的辩护律师送来的那些书报杂志,或是下象棋、玩跳棋,或是按时进餐,由于贝尔纳普和杰夫森同狱长作出了特别安排(这是他伯父提出的意见),他的饭菜供应要比普通犯人的好一些。
  可是一想到自己似乎无可弥补地失去了桑德拉,他心里老是在琢磨,自己能不能把这场——这场他有时觉得几乎毫无用处的斗争继续坚持下去。
  有时,在深更半夜,或是在刚破晓以前,整个监狱里寂然无声——一个个梦——他最害怕的恐怖的画面使他的勇气丧失殆尽,惊得他一跃而起,心儿狂跳,两眼睁得大大的,脸上、手上直冒冷汗。在本州监狱里某处的那张电椅呀。从前克莱德读到过——犯人们怎样在这张电椅上死去的。他就开始走来走去,暗自思忖:万一结果并不象杰夫森感到的那样十拿九稳的话——万一他被定了罪,复审的要求又被驳回的话,那怎么办——那时,啊——那时,也许能不能从这儿越狱出逃?这些旧砖墙。该有多厚呀?也许用一把铁锤就是一块石头,反正不拘是谁——他弟弟弗兰克,或是他妹妹朱丽娅,或是拉特勒,或是赫格伦——也许会带给他什么东西——只要他能跟他们里头某个人接上头,让他们把这一类东西带给他——只要他能寻摸到一把锯子,把这些铁栅栏锯断!然后,出逃,出逃,如同上次在树林子里他早就应该逃跑了!可是,怎么逃跑呢?逃往何方呢?
  第十九章
  十月十五日——阴云笼罩,一阵几乎有如正月里的厉风,将落叶卷成一堆一堆的,随后突然狂风骤起,又把落叶刮得象飞鸟一样到处飘散。纵然许多人都预感到挣扎和悲剧的意味,而且在内心深处隐现出一张电椅的阴影,可是不知怎的,却又充满了度假或过节的气氛:有好几百的农民、林区居民、商铺掌柜,开了“福特”牌、“别克”牌汽车赶来,他们里头有农民夫妇、有子女,甚至还有抱在怀里的婴儿。在法院开庭前,他们早就在广场上闲荡,或是在快要开庭的时候,都麇集在本县监狱大门口,希望能看上一眼克莱德,要不然守在离监狱最近的法庭大门前,因为不管观众也好,克莱德也好,都得从这道门进入法庭。他们在这里既能看见犯人,到时候又准能进入法庭。这幢古老的法院大楼,屋顶上和顶楼的上楣与檐沿,正有一群鸽子怪惊慌地飞来飞去。
  梅森跟他的部下——伯顿·伯利、厄尔·纽科姆、泽拉·桑德斯,还有一个刚毕业的、名叫马尼高尔特的年轻的布里奇伯格法官——他们正帮助他安排出庭作证的先后次序,同时开导诱发各位见证人和候召陪审员。这些人早已集合在现时几乎全国闻名的这位人民检察官的接待室里。外面传来一阵阵叫喊声:“花生米!”“爆玉米花!”“热狗!”“克莱德·格里菲思的小传,连同罗伯达·奥尔登小姐的全部情书。只要二十五美分!”(这是罗伯达书信的翻印本。由伯顿·伯利的一个密友从梅森的办公室里偷出来,卖给宾厄姆顿一家专售廉价惊险小说的书商。这个书商马上用小册子的形式出版,还附有“大阴谋”的提要,以及罗伯达和克莱德的照片。)
  这时,阿尔文·贝尔纳普、鲁本·杰夫森,和克莱德正在监狱那间会客室或是会议室里。克莱德衣着整洁,身上穿的正是他竭力想把它永远沉入第十二号湖底的那一套衣服。另外加上新领带、新衬衫、新皮鞋,为的是让他在出庭时仍然如同他在莱柯格斯时最讲究穿戴那种派头。杰夫森是瘦高个儿,穿着照例寒伧得很,可他身上每一种线条、每一个动作或姿势,都富有那么一股子钢铁般的巨大力量,常常使克莱德深深地感动。贝尔纳普——看起来活象来自奥尔巴尼的花花公子——开庭时陈述本案案情以及后来反复讯问见证人,这一重任就落在他肩上。这时,他正在说:“克莱德,现在,你得注意,不管开庭时人们可能会说些什么,或是做些什么,你可千万不能害怕,或是露出紧张不安的神色,明白吧?你要知道,审讯时,我们自始至终同你在一起。你就坐在我们两人当中。你不妨可以随便笑笑也好,显得满不在乎也好,或是觉得很感兴趣也好,可是,千万不要露出害怕的样子——不过,也千万别太放肆,或是太乐呵呵,你要知道,不然,人们会觉得你把这件事看得太不严肃了。你得记住——你的举止谈吐,自始至终就得摆出一副令人可亲、令人同情的绅士气派。而且一点儿都不害怕。因为,一害怕,就肯定对我们和你都极为不利。既然你是无辜的,那你也就没有什么理由害怕的——尽管你心里是很难过的,那是当然罗。我相信,事到如今,这一切你自己全都明白。”
  “是的,先生,我明白了,”克莱德回答说。“我一定照您所关照的去做。再说,我从来也没有故意去砸她,那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因此,我干吗要害怕呢?”说到这儿,他瞅了一眼杰夫森。纯粹出于心理上因素,他对杰夫森是最最信赖不过了。事实上,杰夫森刚才所说的那些话,只不过是重复了过去两个月里他一个劲儿要他牢牢记住的话。杰夫森一见到他的眼色,身子就冲他靠拢过去,他的那双锥子般锐利,但又含有鼓励、支持的蓝眼睛直盯住克莱德,同时,他开始说道:
  “你并没有犯罪!你并没有犯罪,克莱德,明白了吗?事到如今,你早已完全明白了,而且,对于这一点,你务必时时刻刻相信,时时刻刻记住,因为这是千真万确的。你没有故意去砸她,你听见了没有?这一点你自己起过誓了。你对我和贝尔纳普都起过誓,而我们也都相信你。现在的情况是这样,我们还不能让一般的陪审团明白这一点,或是相信正如你所讲的这一事实,不过,这可一点儿也不要紧。这可没有什么。这我早就跟你说过了。事实的真相,你明白——我们也明白。不过,为了你能得到公正的判决,我们不得不另外编些什么来着——编一套假话,也可以说来代替事实的真相,而事实的真相就是你并没有故意去砸她。不过,我们要是不把这一事实稍加伪装,就没有希望能让陪审团认识清楚。这个道理你懂了没有?”
  “懂了,先生,”克莱德回答说。他对眼前这个人一向感到敬畏,言听计从。
  “就是为了这个缘故,正如我一再通知你,我们对回心转意这一事将作出另一种说法。从时间上来说,这是相当不确切的,不过,你一到游船上就回心转意了,这倒是千真万确的。而我们进行辩护的根据,也就在这儿。不过,由于这一案件情况特别复杂,陪审团怎么也不会相信这一点的。因此,我们就只好把回心转意的时间稍微往前挪一下,明白吧?挪到你还没有上游船之前。我们知道,这可不是真实的,但是控告你故意砸过她,这也是不确实啊。为了一件不真实的事,休想把你送上电椅——至少不会得到我的同意。”他又冲克莱德的眼睛瞅了一会儿,稍后找补着说:“是这样的,克莱德,明白吧。这好比是你拿了玉米和豆子去买土豆或是衣服,尽管你明明可以拿钱来买,但因为某些人有些莫名其妙的想法,不相信你的钱地地道道是真的。这样,你就不得不动用土豆或豆子来了。而我们打算给他们的就是豆子。不过,我们辩护的理由就是说:你是无罪的。你是无罪的。你对我发誓时说过,到了最后关键时刻,你并没有故意去砸她,不管你当初走投无路时可能有过哪些意图。我觉得,单凭这一点也就够了。你就是无罪的。”
  杰夫森本人觉得自己说的这些只是假象,但他还是一个劲儿把这些假象强加给克莱德。因此,说到这儿,他就抓住克莱德外套的衣襟。盯住他的那双有点紧张、这时已慌了神的棕色眼睛,坚定而又令人信服地找补着说:“每当你觉得自己软弱无力,或是心慌意乱的时候,或是当你走上证人席,觉得梅森已把你压倒了,那末,我就要你记住这么一句话——只要你自己跟自己这么说——‘我是无罪的!我是无罪的!他们可不能随随便便定我的罪,因为事实上我并没有罪!’要是这还不能使你沉住气,那就干脆望望我得了。我就在你身边。你要是觉得心慌,就只要望望我——直盯住我的眼睛,正如我此刻望着你一样——那你就会明白,我是要你鼓起精神来,按我现在关照你的那样去做——哪些事情我们要你起誓,你就起誓,不管这些事情看起来象是谎言,也不管你心里对此持有哪些想法。我决不能让你为了没有做过的事被定罪,仅仅是因为你没有被允许对事实的真相发誓加以证实——只要我有辙,休想办到。得了,我要说的,就是这些。”
  说到这儿,他亲切地、高兴地拍了拍克莱德的后背。说来也很怪,克莱德一下子壮了胆,觉得:至少在这时,他当然能够,而且还一定会照他所说的去做的。
  随后,杰夫森把他的表掏了出来,先是对贝尔纳普望了一眼,接着从最近那个窗口望过去,只见早已麇集在一起的群众——有的登上法院大楼的台阶,有的(包括男女记者、摄影记者、画家在内)密密匝匝地聚集在监狱通道前面,急不可待地等着“抢拍”克莱德,或是跟本案有关的某某人的镜头——杰夫森不慌不忙地继续说:
  “嗯,我看时间差不多了。看来卡塔拉基县所有居民好象都想挤进法庭来。我们将拥有很大一批听众哩。”接着,又转过脸去向克莱德找补着说:“嗯,你可不会让这些人把你吓慌吧,克莱德。他们全是乡巴佬,进城来看戏呗。”
  随后,贝尔纳普和杰夫森两人就出去了。克劳特和西塞尔进来看管克莱德。这两位辩护律师在观众的窃窃私语声中,横越烧焦过的草地广场,往那幢法院大楼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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