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悲剧 第108章

  青年格里菲思,今年才二十二岁,被捕前系莱柯格斯上流社会里受人尊敬的一成员。据悉,他将他的那位当女工的情人砸昏后,随即抛至湖中令她溺死。格里菲思曾玷污过她,后来为了一位富家少女,才准备将前者抛弃。本案辩护律师系由其莱柯格斯富翁伯父所延聘。克莱德的伯父迄今为止,仍然保持超然态度。但据此间人士证实,除了伯父以外,亲属中竟无人出庭为其辩护。
  爱思德马上急匆匆来到了自己娘家。尽管这条新闻报道说得已经非常准确清楚,她还不肯相信它指的就是克莱德。它提到的地名、人名,也还是非常有力,很难驳倒——莱柯格斯的富翁格里菲思,以及本人亲属均未到场。
  她搭乘了电车,尽可能快点赶到比尔德威尔街那个名叫《希望之星》的寄宿舍兼传道馆——它并不见得比往昔在堪萨斯城的那一个强多少。因为,这里虽有好几个房间可供出租,客人住一宿只缴美元两角五分(这想必对全家人生活也够开支了),但工作挺繁杂,其实并没有多大进项。另外,弗兰克和朱丽娅两人,对她们周围这种单调沉闷的环境早已腻味透顶,急于想脱身出来,把传道馆工作这副重担留给她们的父母去挑。朱丽娅今年十九岁,在市中心一家餐馆当出纳;弗兰克快满十七岁了,不久前才在一家水果蔬菜代销店找到了工作。事实上,白天家里仅仅有一个孩子——小拉塞尔,就是爱思德的私生子,现在才三、四岁,他的外公外婆出于谨慎小心起见,推托说是在堪萨斯城领养的一个孤儿。这孩子头发乌黑,有些地方酷似克莱德。即使年纪还很小,他如同当年的克莱德那样,这里已在给他灌输的,正是克莱德小时候最反感的那些基本的真理了。
  爱思德如今已是个极其收敛和含蓄的已婚妇女了。她进来时,格里菲思太太正在忙活:擦地板、掸灰尘、拾掇床铺。可是,一见女儿两颊煞白,突然在这当儿风风火火地赶来,便示意她进空房间去。纵然多年来格里菲思太太饱经忧患,对类似突发事故多少习以为常了,这时她还是万分惊愕,放下了手里活儿,眼里马上闪现出愁云惨雾。莫非又是什么新的不幸消息吗?因为,爱思德那双黯淡无光的灰眼睛和她的举止神态清清楚楚地预示着灾难临头了。接着,她随手打开一张报纸,心焦火燎地看了母亲一眼,就指着那段新闻报道。于是,格里菲思太太使开始看了起来。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谋杀女工的年轻凶犯受起诉
  “案犯被告发于七月八日在艾迪隆达克斯
  山脉大比腾湖上杀害罗伯达·奥尔登小姐。”
  “确认起诉书中控告克莱德犯有谋杀罪。”
  “不顾铁证如山,他仍坚决申辩自己无罪。”
  “案犯还押候审,预定十月十五日开庭。”
  “他那当女工的情人被砸昏后随即溺死。”
  “他的亲属中竟无人出庭为其辩护。”
  她的眼睛、她的脑子,就这样很自然地抓住了这最最重要的几行字。接着很快又看了一遍。
  “克莱德·格里菲思,纽约州莱柯格斯领子制造业殷富厂商的侄子。”
  克莱德——她的儿子!不过在最近——哦,不,是在一个多月以前——(她和阿萨一直就有点儿担心,因为他没有——)七月八日!现在已经是八月十一日了!那就是说——是的!可是不,那决不是她的儿子!不可能!克莱德是把他的情人——一个姑娘杀害了的凶犯!他可不是那号人啊!他给她写过信,说自己如何有长进,主管一个很大的部门,前途未可限量。不过只字不提什么姑娘不姑娘的事。可是,现在啊!还有在堪萨斯城的时候那个小女孩呀。仁慈的上帝啊!而莱柯格斯的格里菲思,他丈夫的哥哥——明明知道这件事,可就是不写信来!当然罗,他觉得这是奇耻大辱,被人唾弃。要不然是漠不关心。可是,不,他毕竟请了两位辩护律师。不过,这有多可怕!阿萨啊!她的其他几个孩子啊!报刊上会怎么说呢!这座传道馆啊!看来他们非得放弃不可,到别的城市去。不过,孩子他到底有罪,还是无罪?在还没有对他作出判断或是周密考虑以前,她非要把这个问题闹明白不可。这份报上说他申辩自己无罪。啊,堪萨斯城那家可恶的、鄙俗的漂亮的大酒店啊!还有那些坏小子——克莱德的同伴们啊!在这两年里,他到处漂泊流浪,不给父母来信,连自己名字都改成哈里·台纳特啊。净干了些什么呢?又学到了些什么呢?
  她沉吟不语,满怀极度痛苦和恐怖。即使她长年累月在劝人信仰上帝给人以启示和安慰的真理,信仰上帝仁慈和拯救,殊不知此时此刻,这一信仰却也显得十分无能为力。她的孩子啊!她的克莱德!关押在监狱里,犯有谋杀罪!她非打电报去不可!她非写信去不可!也许她还得去一趟。不过,上哪儿去寻摸这笔盘缠呢?她到了那儿以后,又该怎么办呢?怎么才会有胆量——有信心——能顶得住这一切啊。还有,不论是阿萨也好,弗兰克也好,还是朱丽娅也好,万万不可让他们知道。阿萨,他的那股子信心固然坚定,但多少被忧患耗损了,他的眼力很差,还有他的身体也日益虚弱。再说,弗兰克和朱丽娅刚刚踏上人生的道路,难道说他们一定要背上这个包袱?打上这么一个标记吗?
  仁慈的上帝啊!难道说她的不幸永远是没完没了的吗?
  她侧转身来,她的那一双因干活太多、变粗了的大手在微微颤抖,捏在手里的报纸也在抖抖索索。爱思德伫立在她身旁。她知道母亲不得不忍受这一切痛苦,所以,这些天来,她是特别同情母亲。本来母亲有时看起来就那么劳累,而现在却又受到这么大的一个打击!可她知道,全家就数母亲最最坚强——是这么坚毅不屈,双肩宽阔,无所畏惧——她百折不挠,始终如一,是一个名副其实的灵魂的舵手。
  “妈妈,我简直不相信这是克莱德呀,”爱思德敢于说出来的,也仅仅是这么一句话。“这是不可能的,是吧?”
  不料,格里菲思太太两眼直勾勾地还在瞅着报上这条不祥的标题。随后,很快她的那双灰蓝色眼睛把那个房间扫了一眼。她的那张大脸盘,由于极端紧张和极端痛苦而显得特别苍白。她这个有罪的、迷途的,当然是不幸的儿子,那么痴心妄想往上爬——如今死亡威胁着他。他因为犯了杀人罪,将被送上电椅!他杀了一个人——一个可怜的女工。报上就是这么说的。
  “嘘!”她低声耳语道,意味深长地把一个手指按在自己嘴唇上。“不管怎么说,暂时还不能让他(指阿萨)知道。我们还得先打个电报去,或是写封信去。他们的回信也许可以寄到你那儿。我把钱给你。可现在我还得先坐着歇一会儿。我觉得身上有点儿不对劲。那我就坐在这儿吧。把《圣经》给我。”
  梳妆台上有一本基甸国际①所赠送的《圣经》。格里菲思太太坐在一张普通的铁床床沿上,打开《圣经》,本能地翻到《诗篇》第三、第四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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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基甸国际,又译“基甸社”,1899年成立于美国,专门到旅馆、医院等处放置《圣经》。
  “耶和华啊,我的敌人何其加增。”
  “显我为义的上帝啊,我呼吁的时候,求你应允我。”
  随后,她默默地、甚至显然很安详地读了第六、第八、第十、第十三、第二十三、第九十一等篇,爱思德却满怀默默无言的惊愕和悲痛伫立在一旁。
  “啊,妈妈,这我简直不能相信。啊,这太可怕了!”
  然而,格里菲思太太还在继续读下去,好象她可以将这一切置之不理,依然躲到一个寂然无声的地方,在那里,凡夫俗子的罪恶至少暂时不会影响到她。最后,她终于平静地把书合上,站了起来,继续说:
  “现在,我们还得想一想该说些什么,这封电报由谁来发给布里奇伯格——当然,我这是说发给克莱德的,”她又找补着说,望了一眼报纸,然后又插了一句《圣经》上的话——“上帝啊,你必以威严秉公义应允我们!”①“要不然,也许就发给那两位辩护律师——他们的尊姓大名就在这儿。我怕打电报给阿萨的哥哥,就是怕他会回电给阿萨。(她接着说:“耶和华啊,你是我的力量,是我的盾牌。我心里依靠你。”②)不过,要是我们打给那个法官或是那两位辩护律师转交,我想,人家是会交给他看的,你说是吗?不过,依我看,最好还是直接打给克莱德。(“他领我在可安歇的水边。”③)仅仅是说他的事我已从报上看到了,但我还是相信他,我还是爱他的,不过,他得把全部真相告诉我,也说说我们该怎么办。依我看,要是他需要钱,我们就得想一想,该怎么寻摸去呢。(“他使我的灵瑰苏醒。”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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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详见《圣经·旧约·诗篇》
  ②同上,第28篇第6节。
  ③同上,第23篇第2节。
  ④同上,第23篇第3节。
  这时,她尽管心里突然呈现片刻安谧,却又开始在来回搓她那双粗大的手。“啊,这不可能是真的。啊,天哪,不!毕竟他是我的儿子呀。我们全都爱他,全都相信他。这一点我们非说不呵。上帝会拯救他。要警觉,要祈祷。切莫失去信心。在上帝的佑护下,你心里将会感到安宁。”
  她早已不能控制自己,所以连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在她身旁的爱思德说:“是的,妈妈!啊,当然罗!是的,我会写信、打电报去的,我知道他准定会收到的。”不过,这时她也正在自言自语道:“我的天哪!我的天哪!被指控有杀人罪——还能有比这更倒霉的事情吗!不过,当然罗,这不可能是真的。这不可能是真的!要是他能听到就好了!”(她想到了自己的丈夫。)“而且是在拉塞尔出了事情以后。是在克莱德在堪萨斯城出了事以后。可怜的妈妈。她吃的苦头真是太多啦。”
  过了一会儿,她们俩避开正在隔壁房间帮着拾掇的阿萨,一块来到了下面传道馆大厅,那儿一片沉寂,四壁挂满了宣扬上帝仁慈、智慧和永恒正义的招贴画。
  第十八章
  按照以上所述写成的一封电报,当即发出,烦请贝尔纳普和杰夫森转交。他们收到以后,马上给克莱德出点子,要他回答说:目下他一切都好,他的辩护律师很出色。同时也不需要经济上的帮助。还说,要是他的辩护律师没有通知他们,最好不要麻烦家里来人了,因为,凡是他需要的各种帮助,只要能办到的,早都在办了。同时,他们还另外写信给格里菲思太太,向她保证他们非常关心克莱德,并劝她这件事暂时不要去管为好。
  纵然西部格里菲思一家人因受劝阻,没有在东部出现,可是,不论是贝尔纳普也好,还是杰夫森也好,他们都不反对各报上点点滴滴透露出一些情况,说克莱德是有亲人的,现在他们都在什么地方,以及他们个个对克莱德满怀着信心和同情。因为,在这以前,各报总是动不动就提到克莱德孤苦伶仃,得不到亲人们的关怀。而令各报喜出望外的是,克莱德母亲的电报一到布里奇伯格,就被一些对本案特别感兴趣的人看见了。这些人又把此事偷偷她告诉了公众与报界某些人。结果,在丹佛的这一家人,立即被记者一找到就采访过了。东部、西部所有的报纸,都刊载了一篇相当详尽的报道,比方说,有关克莱德家的目前境况,他们经办的传道馆的活动,他们非常狭隘而又独特的宗教信仰和实践,甚至还谈到,克莱德小时候,也不得不上街唱赞美诗、做祈祷——这些消息在报端一披露,几乎使莱柯格斯和第十二号湖畔上流社会人士,如同克莱德本人一样深感震惊。
  格里菲思太太是个诚实的女人,对自己的信仰和活动,真可以说是虔心城意。她毫不迟疑地对一个个登门采访的记者介绍了她丈夫和她自己在丹佛等地传道的详细情况。她还说到,别人家孩子一般都能过上好日子,可是,不管克莱德也好,还是她其他的孩子也好,却一个也没能沾上边。但是话又说回来,不管目前控告他犯了什么什么罪,她的孩子天性并不坏,她决不相信他真的会犯了这一类罪行。这一切全是一些不幸的意外事故凑在一起而造成的,他在法庭受审时是会解释清楚的。可是,不管他可能做过一些什么荒唐事,说到底,毛病全都出在那次不幸的意外事故上。几年前,他们也就不得不放弃在堪萨斯城的传道活动,举家迁往丹佛,好让克莱德独自谋生去。正是由于她的劝告,她的丈夫才写信给莱柯格斯的那个有钱的哥哥,因此后来还到莱柯格斯去了一趟。克莱德在牢房里读到这一系列采访报道,觉得伤了他的自尊心,因而极为反感。最后,他不得不写信给母亲,大发牢骚,说她干吗非要把过去的事以及她和他父亲的传教活动老是讲个没完没了,既然她也知道他儿子从来不喜欢这一套,而且对上街传道历来是很反感的?很多人的看法跟她和他父亲迥然不同,特别是他的伯父和堂兄以及他有幸结识的所有一切有钱人,他们都是通过完全不同,而且光彩得多的办法获得成功。现在,他自言自语地说,想必桑德拉当然也会看到这一切——所有这些他一直想隐瞒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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