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悲剧 第104章

  第十五章
  鲁本·杰夫森先生跟贝尔纳普、卡奇曼、梅森、斯米利显然不同——事实上,跟迄今所有见过克莱德,或是对这个案子表示关注的人都不一样。他是个身材瘦长、肤色黝黑的年轻人,长相很粗,头脑冷静,处事并不冷峻,却具有坚如钢铁一般的意志和决心。他爱动脑筋,擅长诉讼,练就一套本领,活象一头猞猁或是一头雪貂那么机灵乖巧,可又私心极重。他那黝黑的脸盘上,长着一双灵巧、坚定的淡蓝色眼睛。他那个长长的鼻子,显示出富有力度和好奇心。他的那一双手和他的身躯,也都很强劲有力。他一发现他们(贝尔纳普与杰夫森事务所)有可能承揽为克莱德辩护的任务,就抓紧时间,研究验尸官的验尸记录、几位医生的报告结论,以及罗伯达和桑德拉的那些信件。这时,贝尔纳普当面向他说明现在克莱德承认自己确实策划过要把罗伯达害死,尽管他实际上没有这么做,因为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一下子惊呆了,或者说是他的悔恨之心油然而生,所以他只是无意之中砸了她——听完这一切,杰夫森仅仅两眼直瞪着贝尔纳普,既不发表什么意见,脸上也没有一丝笑容。
  “不过,他跟她一块去湖上时,并不是处在这样一种惊呆状态吧?”
  “不是的。”
  “后来他泅水游到别处去的时候,也不是这样吧?”
  “不是的。”
  “他穿过树林子,或是另换一套衣服和一顶帽子,或是把三脚架藏匿起来的时候,也不是这样吧?”
  “不是的。”
  “当然罗,你也明白,如果我们采用他的这一套说法,那末,从法律观点上来推断,他现在的情况就如同他砸过她一样,是犯了罪的,而且法官也非得这样判决不可。”
  “是的,我明白。这一切我全都想到过了。”
  “嗯,那末——”
  “哦,杰夫森,我跟你说,这是一个棘手的案子,准没有错。现在依我看,似乎梅森稳操胜券。我们要是能让这小子逍遥法外了,那末,我们就能让任何人逍遥法外啦。只不过我觉得,现在我们还犯不着提出他惊呆了这一点——至少,提出了这一点,我们就要辩护说他患有精神病,或是感情错乱,或是诸如此类——比方说,如同哈里·索那个案子那样——明白了吧?”他迟疑不语,犹豫不决地搔了一下他那略呈苍白的脸颊。
  “你当然认为他是犯了罪吧?”杰夫森干巴巴地插嘴说。“哦,喏,你也许会觉得大吃一惊,不!至少我还不肯定地相信是那样。老实说,这是我承揽的最难办的案子之一。这个小伙子决不是象你想象的那么心狠,或是那么冷酷——可以说倒是相当老实,颇有柔情的,这你自己也会看出来——我说的是他的态度。他才只有二十一、二岁。尽管跟格里菲思家确有近亲关系,可他本人很穷——说实话,才不过是一名普普通通的职员。他还跟我说,他父母也很穷。他们办了一个教堂什么的,是在西部——我记得是在丹佛吧——而早先是在堪萨斯城。他已有四个年头没有回家了。事实上,他在堪萨斯城一家酒店里当侍应生时,跟一些胡闹的小伙子一块卷进了一件荒唐事,后来不得不从那儿逃跑了。这件事我们可得提防一下梅森——不管他是不是知道了。事情好象是这样的:他跟一小拨侍应生偷偷地把一个有钱人的一辆汽车开走了,后来他们怕时间来不及,怕上班迟到,就拚命开快车,结果把一个小女孩给轧死了。我们还得把这件事了解清楚,以备不时之需,因为如果梅森也知道了,他会在本案开庭时突然把它提出来,以为我们决不会想到这一着。”
  “得了,他来不及露这一手,”杰夫森不以为然地回答说。瞧他那双炯炯有神的蓝眼睛在闪闪发光。“只要我去堪萨斯城调查一下就得了。”
  接着,贝尔纳普把他了解到的克莱德迄至目前为止的一些经历,悉数讲给杰夫森听——讲他在到莱柯格斯以前在饭馆里洗过碟子,侍候过客人,在冷饮柜当过小伙计,开过送货车子,反正一句话,什么活儿都干过——讲他动不动就被姑娘们迷住了——讲他第一次如何遇到罗伯达,后来又遇到了桑德拉。最后讲到他怎样跟一个姑娘陷入困境,却又狂恋着另一个姑娘,要是不把头一个姑娘甩脱掉,那末,第二个姑娘就断断乎到不了手。
  “既然有这么多情况,你还怀疑他有没有害死那个姑娘吗?”杰夫森一听完就开口问道。
  “是啊,我早就对你说过了,我还不能肯定地认为是他害死了她。不过,我确实知道,至今他还在深深地迷恋第二个姑娘。每当他或是我偶尔提到了她,他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也就为之一变。比方说,有一回,我问起他跟她的关系到了怎样的地步——尽管现在人家告发他诱奸和杀害了另一个姑娘——可他只是望了我一眼,好象我说话孟浪,侮辱了他或是侮辱了她似的。”说到这儿,贝尔纳普苦笑了一下,杰夫森把两长条瘦腿搁到面前的胡桃木写字桌上,两眼一个劲儿直瞅着他。
  “是真的吗,”后来他说话了。
  “不仅这样,”贝尔纳普接下去说,“他还说‘哦,不,当然没有罗。她决不让干这等事的,而且以后,’说到这儿,他就不说下去了。‘而且以后,克莱德?’我问他。‘哦,别忘了她是谁呀。’‘哦,我明白了。’我说。随后,你信不信,他还想知道有没有办法在各报上和开庭时都不要提到她的芳名和她写给他的那些信——别让她家里人知道,这样就不会使她和他们的声誉受到太大的影响。”
  “真的是这样吗?可是,那另一个姑娘又怎么样呢?”“我正想说的,就是这一点。据我了解,他在诱奸之后曾经想过要把她杀害,甚至可能确实把她杀害了。不过,他对另一个姑娘,简直是想入非非,给弄得昏头昏脑了,说实话,连他自己也不很明白他究竟干了什么事。你明白了吧?你也知道,象他这个岁数的一些年轻人常有的事,特别是有这么一些人,他们对女人、对金钱全然没有打过什么交道,却一个劲儿梦想赶明儿自己前程似锦。”
  “你觉得他也许就这样有点儿疯疯癫癫了,是吧?”杰夫森插了一句说。
  “哦,很可能——他心里乱了,恍恍惚惚,有点儿精神错乱了——你也知道,照纽约人的说法,是脑病暴发了。不过,他呀,当然罗,还在为另一个姑娘心肝欲裂哩。是啊,我觉得,他在牢房里哭,十之八九就是为了她。知道吧,我进去看他的时候,他正在哭,哭得好象心都快要碎了似的。”
  贝尔纳普若有所思地搔了一下右耳朵。“不过,不管怎么说,这一切把他思想都给搞糊涂了——这种说法,当然是有点道理——因为一方面,奥尔登这个姑娘逼他跟她结婚,而与此同时,另一个姑娘却又乐意嫁给他。这我很了解。我自己就碰到过这样的困境。”说到这儿,他顿住了一会儿,再把那件事讲给杰夫森听。“顺便提一下,”贝尔纳普接着说,“他说过,我们不妨把六月十八日或十九日《时代联合报》找来,看看另一对恋人双双溺死的新闻。”
  “那敢情好,”杰夫森回答说。“我这就找去。”“我希望你明天,”贝尔纳普继续说道。“跟我一块上那儿去,看看你对此人有什么印象。我就在那儿旁观,看看他是不是也同样把这一切都告诉你。我希望能听听你对他的个人看法。”
  “这当然没有问题,”杰夫森干脆利索地说。
  转天,贝尔纳普和杰夫森一块去监狱看克莱德。杰夫森跟他谈过了以后,又在暗自琢磨他所讲的离奇故事。即使在这时,他依然不能肯定:克莱德是真的象他自己所说的并非故意砸了罗伯达,或者还是故意的。因为,如果不是故意的,那他随后怎么会泅水游到别处去,让她活活地淹死呢?这件事连他杰夫森都难以相信,因此,要陪审团相信,显然就难上加难了。
  这时,贝尔纳普却提出了一个论点,说可能当时克莱德精神错乱、神志不清,因此,他便依照《时代联合报》上报道的办法干了起来。当然,这一点也可能确实如此,不过,至少从杰夫森个人观点来看,现在克莱德还是相当聪明,相当理智。杰夫森认为,克莱德要比贝尔纳普想象中的这个人更心狠、更狡猾——这种狡猾自然已被他那种温文尔雅、富有魅力的举止谈吐所掩饰,因而使人们禁不住都喜欢他。可是,克莱德同杰夫森交谈时远不如对待贝尔纳普那么乐意,那么信任——因此这种态度一开头就不能博得杰夫森对他的同情。不过,杰夫森的那种坚决,认真作风,却很快让克莱德相信,他的案子已引起了杰夫森那种如果说不是易动感情便是出于职业上的兴趣。过了半晌,他开始估摸:这个年纪较轻的人,说不定更能替他效力,因此,他寄予杰夫森的期望甚至超过了对贝尔纳普的期望。
  “当然,你也明白,奥尔登小姐写给你的那些信,是非常有力的证据,是吧?”杰夫森听完克莱德又念叨了一遍自己的事之后说。
  “是的,先生。”
  “那些信让每一个不了解全部底细的人看了,一定会觉得很惨。因此,这很可能使任何一个陪审团都会对你产生反感,特别是把那些信跟芬奇利小姐写给你的信放在一起,进行对比。”
  “是的,我想那些信也许对我是不利的,”克莱德回答说。“不过,要知道她并非总是那样的。只是在她碰到麻烦,我又要求她放我走的时候,她才那么写的。”
  “我知道。这个我知道。这个问题我们还得考虑一下,如果可能的话,说不定我们要在开庭时提出来。要是有什么办法在开庭时不提到那些信就好了,”他掉过头来,先是对贝尔纳普,接着又对克莱德说,“不过,现在我要问你的是——你跟她接近差不多有一年光景,是吧?”
  “是的。”
  “你跟她在一起将近一年的时间里,或是在这以前,她在什么地方跟哪一个年轻人还有过交往,或者说甚至非常密切——我这是说,根据你所了解的情况谈谈?”
  克莱德现在才明白,不管是任何一种想法,或是任何一种花招,只要杰夫森觉得有可能成为一个逃脱法网的借口,他就会毫不畏惧、一本正经地把它提出来的。殊不知克莱德听了上述这个暗示,不但没有喜形于色,说实话,反而让他大吃一惊。多么卑鄙下流,竟然想对罗伯达及其人品编造这一类谎话!他对类似这样的弄虚作假的勾当,既不能,也不愿作出任何提示。于是,他回答说:
  “不,先生。我从来没听说过她还跟其他什么人有交往。实话实说,这种事我知道她从来是没有的。”
  “好极了!这样也就明确了,”杰夫森抢先说了。“根据她的那些信,我断定你说的是实话。不过,我们还得把全部事实了解清楚。万一发现还有什么别人的话,那事情恐怕就会完全变了样。”
  至此,克莱德简直还闹不明白,杰夫森是不是真的有意让他领会到上述这个点子很有价值。可是,不管怎么说,他还是认为自己甚至不应该有这种想法的。但他心里却在寻思:只要这个人能想出如何真正有力地为我辩护的方案来就好了!看来他是够机灵的。
  “那末,好吧,”杰夫森接下去说,听他的语调还是那么严峻,好象继续在搜索似的,克莱德觉得,简直连一点儿同情或是怜悯心也都没有。“还有一点事我要问你。打从你认识她以来,不管是在你跟她来往密切之前或是之后,她有没有给你写过内容卑鄙、语多讥讽,或是提出任何要求、进行恐吓的信?”“没有,先生,我可不记得她写过这类信,”克莱德回答说。“事实上,我知道她从没有写过。不,她从没有写过,先生。也许除了最后几封信——那最后一封信。”
  “我说,好象你从来没有给她写过信,是吧?”
  “没有,先生,我从来没有给她写过信。”
  “为什么呢?”
  “哦,她是跟我一块在厂里的,你明白了吧。再说,最后她回老家去了,我就害怕给她写信。”
  “啊,我可明白了。”
  这时克莱德才开始指出,而且也是相当实在地说,有时罗伯达可能远不是那么温顺听话的——事实上,她是非常坚决、甚至倔强得很。尽管他向她进行解释,说现在她逼着他要立时跟她结婚,会把他的社会地位和整个前程全都断送了,可她一点儿也不理会。甚至连克莱德表明愿意一面工作,一面赡养她,她也一点儿都不理会——她这种态度,据他现在说法,乃是引起所有一切灾难的原因——然而,芬奇利小姐(说到这儿,他的语调里充满了崇敬和兴奋的劲儿,杰夫森也马上发觉了),却愿意为他奉献一切。
  “这么说来,你是真的很爱芬奇利小姐,是吧?”
  “是的,先生。”
  “打从你同芬奇利小姐见面以后,你就再也不疼爱罗伯达了,是吧?”
  “是的,是的。我实在没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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