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悲剧 第92章

  开往沙隆的小汽船,停泊在这条街的尽头。他正在慢慢走去的时候,蓦然间看见来自拉凯特湖的公共汽车驶过来。他心里顿时想到,要是在码头上或是汽船上碰见什么熟人,他不是可以说刚从拉凯特湖上来吗?反正桑德拉和伯蒂娜在那儿就有很多朋友;要不然,万一她们自己从船上下来,不是可以说他前天就在那儿了吗?只要随便提一下哪个人或是哪个别墅的名字,必要时索性杜撰就得了。
  他就这样终于走到船边,上了船。后来到沙隆上了岸。据他回想起来,好象来去两头都没有特别引人注意。因为,虽然看十来个乘客,他全不认识的,但好象并没有哪一个对他特别注意,除了一个身穿蓝衣服、头戴白草帽的乡下姑娘。据他估摸,她是附近本地人吧。而且,她眼里流露出来的,是爱慕,而不是别的什么神色。可是,因为他竭力要想避免被人看见,她这一眼色也就足以使他一再退缩到船尾,而别的乘客仿佛都喜欢到前面甲板上去。一到沙隆,他知道大多数人是去火车站赶早上头班车,也就连忙跟在他们后头,只是到了最近一家便餐馆,他却踅了进去,正如他所希望的,要甩掉盯梢的尾巴。虽说他从大比腾湖步行到三英里湾,路程很长,而且前一天又划了整整一个下午船,只是装装样子,才吃了一点罗伯达在草湖准备好的午餐点心,可是,即使到了现在,他也还不觉得肚子饿。随后,见到几个旅客正从车站走过来,里头并没有熟人,他就又跟他们走在一块,好象他是刚下火车来到旅馆,准备上汽船码头的。
  这时,他猛地想到:从奥尔巴尼和尤蒂卡开来的南行车,马上就到了,他佯装搭乘这趟车来的,这才是合情合理呢。因此,他先是佯装去火车站,在半路上给伯蒂娜和桑德拉打电话,说他已经到了这里。她们给他的回话是,要派汽车(而不是汽艇)来接他,于是他说他就在旅馆西头游廊等着。路上他在报摊上买了一份晨报,虽然他知道现在报上还不会刊登有关此事的消息。他刚到旅馆的游廊落了座,克兰斯顿家的车子就到了。
  他所熟识的克兰斯顿家那个汽车夫,向他一面问好,一面非常殷勤地向他微笑。克莱德好歹装得好象乐乐呵呵,一点儿都不拘谨地也向他报以微笑,尽管自己心怀巨大的恐惧而非常忐忑不安。因为,他总是一个劲儿对自己说,毫无疑问,他碰到的三个人,这时早已到了大比腾。而且,到了此刻,当然发现罗伯达和他都已失踪了。也许,谁知道呢,那条底儿朝天的船,还有他的草帽和她的面纱,也都被发现了!要是这样,也许他们三人早就去报告,说他们路上看见过象他这么一个人,拎着手提箱,连夜往南走,可不是吗?要是这样,不管她的尸体找到没有,人们不就会怀疑这一对恋人是不是真的溺死了?万一由于某种奇缘,罗伯达的尸体已漂浮到水面上呢?那时该怎么办?他狠狠地砸了她一下,说不定会在她脸上留下一处伤痕,可不是吗?要是这样,人们不是就会疑心这是谋杀吗?何况那具男尸还没有下落,刚才那几个人会说出他们见过的人是什么模样儿,那末,人们肯定怀疑克利福德·戈尔登或是卡尔·格雷厄姆就是杀人犯。
  不过,克利福德·戈尔登也好,卡尔·格雷厄姆也好,断断乎都不是克莱德呀。而且,人们不可能确认克莱德·格里菲思——与克利福德·戈尔登或是卡尔·格雷厄姆就是同一个人。因为他不是事事都很小心翼翼吗?早餐过后,她应他的请求回去准备午餐点心时,他甚至在草湖就把罗伯达的手提箱和手提包搜查过一遍。可不是吗?不错,他发现一个名叫特丽莎·布塞的姑娘寄给比尔茨的罗伯达的两封信,但在动身去冈洛奇前,他就把那两封信销毁了。至于装在原来那只盒子里头的化妆用品,上面有“莱柯格斯——怀特利”的商标,他只好让它留下来,反正不管是什么人——克利福德·戈尔登太太也好,还是卡尔·格雷厄姆太太也好,都有可能上怀特利商店买那东西,因此就不可能追查到他头上来,可不是吗?当然罗,肯定不会的。至于罗伯达的衣服,即使能证明她就是罗伯达,难道她的父母,以及所有其他人,不会承想她是跟一位名叫戈尔登或是格雷厄姆的陌生人一块旅游吗?恐怕他们也恨不得把这一丑闻马上掩盖起来吧?不管怎么说,克莱德心里净往最好结果想——要善于控制自己,装出一副镇定、轻松、愉快的样子来。让这里谁都不会怀疑他就是那个人,因为说实话,反正他并没有杀害她呀!
  如今他又坐上这辆漂亮汽车了。桑德拉和伯蒂娜正等着他哩。他还得说明,他刚从奥尔巴尼来——是替他伯父出差去那里的,所以把星期二以后他的全部时间都给占用了。本来跟桑德拉在一起,他应该感到无比幸福,可是现在即使在这里,他还不能不时刻想到所有这些可怕的事。所有那些蛛丝马迹,只要他稍一疏忽,没有掩盖好,都可能追查到他头上来,那有多危险呀。万一他真的没有掩盖好呢!被揭发出来!抓了起来!说不定就在仓卒之间,作出了公正的判决——甚至受到刑罚!除非他能把那意外的一砸交待清楚了。要不然,他对桑德拉,对莱柯格斯所充满的梦想,他心心念念盼着的荣华富贵的生活,就全成了泡影。不过那种事他能交待清楚吗?他能行吗?
  老天哪!
  第七章
  从星期五早上起一直到下个星期二下午,克莱德虽然置身于昔日里曾让她那么狂喜倾倒的环境里,可是心中却不能不感到无比惊恐。从桑德拉和伯蒂娜在克兰斯顿家别墅大门口迎接他,一直到把他领进留给他住的那个房间,他总是禁不住把眼前每一种乐趣跟他即将遭到的灭顶之灾作对照。
  他刚进房,桑德拉怕给伯蒂娜听见,就嘟起嘴,低声说:“缺德鬼!整整一星期,本该早就来这儿,你却偏偏赖在那儿。可桑德拉什么都给你准备好啦!真该好好揍你一顿。我想在今天给你打电话,看看你到底是在哪儿。”可她眼里却流露出对他的一片痴心。
  克莱德尽管心乱如麻,好歹也乐呵呵地冲她微微一笑——因为,一到她面前,所有一切恐怖,即使是罗伯达之死也好,还是他自己目前的危险也好,仿佛都骤然变小了。但愿如今一切顺顺当当——他丝毫不被暴露出来就好了!前头就是康庄大家!令人惊异的未来!她的美!她的爱!她的财富!然而,一走进他的手提箱早就安放在那里的他的房间,那套衣服一下子就使他慌了神。要知道那套衣服潮呼呼、皱巴巴的。他非把它藏起来不可,也许就藏在衣柜最上头的某一格吧。等到房间里只剩他一个人,房门也锁上了,他就把那套衣服——湿漉漉、皱巴巴,裤腿四周还带着大比腾湖边的泥巴——拿出来。不过,他又决定,也许先不去动它——说不定最好照旧锁在他箱子里,等到晚上再说。到时候,也许他可以决定该怎么处置最好。可是,他把那天穿的其他零碎衣物束成一捆,打算拿出去洗。可他一束好,却不觉黯然神伤,想到他这一辈子竟是如此不可思议,富于戏剧性,而又多么令人为之动怜——他到东部来以后的遭际,他少年时代的穷困。说实话,现在他还是不名一文啊。眼前这个房间,跟他在莱柯格斯那个小房间相比,该有多么宽敞,多么豪华。昨天才过去,他本人终于来到了这里,该有多奇怪呀。窗外蓝莹莹的湖水,跟大比腾黑糊糊的湖水恰成对比。这幢明亮、坚固、布局很散的宅邸,还有宽大的游廊,带有条纹的天篷,并且从它绿油油的草坪一直延伸到湖边。斯图尔特·芬奇利、维奥莱特·泰勒,还有弗兰克·哈里特、威南特·范特都穿着最漂亮的运动衣,正在打网球;而伯蒂娜和哈利·巴戈特正懒洋洋地躺在一张带条纹的大帐篷底下。
  他洗过澡,换过衣服以后,装出一副挺轻松的样子,尽管他的神经依然很紧张,心里充满惧怕。他走出屋子,正向桑德拉、伯查德·泰勒、杰尔·特朗布尔他们那边走去。这时,他们正为前天汽艇上一件什么有趣的事哈哈大笑。杰尔·特朗布尔冲他喊道:“喂,克莱德!溜了,还是怎么的?我觉得好象很久没看见你啦。”他先是若有所思地向桑德拉笑笑,这时特别需要得到她的同情和爱情,随后扶住游廊的栏杆,尽可能心平气和地回答说:“我从星期二起一直在奥尔巴尼办事。那儿真热呀。今天我上这儿来,当然高兴极了。这儿都来了哪些人?”杰尔·特朗布尔笑着说:“哦,依我看,差不多全来了。昨天我在兰德尔家,就见到过范达。还有斯科特写信给伯蒂娜,说他下星期二来松树岬。我看,今年去格林伍德湖的,好象人数不是非常多。”接下来是一场又长又热烈的讨论:为什么格林伍德湖今不如昔了。这时,桑德拉突然喊道:“天哪,我差点儿给忘了!今天,我得给贝拉打电话。她答应下星期来布里斯托尔看赛马。”然后就马呀、狗呀谈了一通。尽管克莱德焦急地装成自己跟大伙儿一样洗耳恭听,其实,他心里还在默想着自己性命交关的那些事。他路遇的那三个人。罗伯达。她的尸体说不定这时已经找到了——有谁说得准哩。可他又自言自语道——干吗要这么骇怕?湖水那么深,据他知道,也许有五十英尺,恐怕未必就找得到她吧?再说,人们怎能知道他就是——克利福德·戈尔登,或是卡尔·格雷厄姆呢?怎么会知道呢?不是他把自己所有的痕迹确实都给掩盖过去了,除了他路遇的那三个人?就是那三个人呀!他禁不住浑身发抖了,就象得了寒颤似的。
  桑德拉一下子觉察到他神情有些沮丧。(这回他头一次来访,她一见到他随身带的东西显然太少,就断定目前他心境不佳,也许因为手头没有钱用。因此,她打算就在当天自己掏腰包,拿出七十五块美元,硬要他收下,以便他这次逗留在这儿如果要花一点零用钱至少也不会感到狼狈。)过了一会儿,她一想到高尔夫球场,球道左右有不少隐蔽的障碍物,要在那儿接吻、拥抱而不被人看见,便跳了起来说:“谁来双打高尔夫球?杰尔、克莱德、伯奇①,一块来吧!我敢打赌,克莱德跟我,准把你们两个赢了!”
  “我来!”伯查德·泰勒喊道,站了起来,整一整他身上那件黄蓝两色条纹运动衫。“哪怕我到今天凌晨四点钟才回家。你怎么样,杰利②?要是输了,请大伙儿吃饭,小伙计同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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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伯奇:即伯查德的昵称。
  ②杰利:即杰尔的昵称。
  克莱德马上抖索起来,浑身发冷。他想到自己经过最近可怖的冒险以后,只剩下二十五块美元,怪可怜的了。可是四个人在这里吃饭,至少也得破费八到十块美元!说不定还不止此数。但桑德拉一发觉他面有窘色,便大声喊道:“得了,一言为定!”随后,走到克莱德身边,用脚尖轻轻地踢踢他,喊道:“不过我还得换衣服哩。一会儿就来。得了,克莱德,我说你这就去找安德鲁,关照他把球棍准备好,怎么样?我们就坐你的船去,伯奇,是吧?”克莱德连忙去找安德鲁,心中正盘算他跟桑德拉要是输了的话,请客就得花多少钱,不料却被桑德拉赶上来,一把拽住他的胳臂。“等一会儿,亲爱的。我马上就来。”说完,她冲上楼梯,直奔自己房间,一眨眼又下来了,她那小手紧攥着给自己留着的一叠钞票:“喂,亲爱的,快拿去吧!”她低声耳语道,一面抓住克莱德外套的一只口袋,把钱掖了进去。“嘘!得了,一句话也别说!快走!万一我们输了,就付饭钱,还可以派别的用场。回头我再跟你说。啊,我可真疼你,小宝贝!”她那热情的褐色眼睛深深爱慕地盯住了他一会儿,又冲上了楼梯,到了楼上还在大声嚷嚷:“别站在那儿呀,小傻瓜!去拿高尔夫球棍!高尔夫球棍!”说罢,她就倏然不见了。
  克莱德摸摸自己口袋,知道她给了他很多钱——多得很,毫无疑问,够他支付在这里所有开销了;万一他出逃的话,也够用了。他不禁暗自喊道:“亲爱的!”“小姑娘!”他那美丽、热情、大方的桑德拉呀!她是那么爱他——真心地爱他。可是,万一她知道了!哦,老天哪!不过,万一她知道,这一切本来都是为了她呀。一切都是为了她呀!随后,他找到了安德鲁,又跟着手提袋子的安德鲁一块回来了。
  这时,桑德拉又露面了,她穿着一套漂亮的绿色运动衣,蹦蹦跳跳下来。还有杰尔头戴一顶崭新鸭舌帽,一身工装打扮,活象一位职业赛马骑师,对着驾驶汽艇的伯查德格格大笑。桑德拉走过时,还向躺在大帐篷底下的伯蒂娜和哈利·巴戈特招呼道:“喂,你们二位呀!你们还不跟我们一块走,嗯?”
  “上哪儿去?”
  “夜总会高尔夫球俱乐部。”
  “哦,太远了。反正午饭后湖边见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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