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悲剧 第57章

  这时他才知道自己脸红了,并且觉得自己企图避而不答,简直很可笑。他刚转过脸去,可就在这时,乐曲声戛然而止,舞侣们纷纷走向自己座位去了。桑德拉跟格兰特·克兰斯顿一块走了。克莱德伴着尼娜朝图书室靠窗一张软椅走去。
  下一个舞他就跟伯蒂娜一块跳。当他向她献殷勤时,她那种冷淡、讥诮、超然的神态,让他感到有点慌了神。克莱德之所以引起她注意,不外乎因为桑德拉好象对他感兴趣罢了。
  “你跳得真不赖,可不是吗?我想你上这儿来以前一定跳过很多吧——是在芝加哥,可不是?要不然还是在什么地方呢?”
  她说话时,慢条斯理,不痛不痒的。
  “我来这儿以前是在芝加哥,可我在那儿跳得并不怎么多。我还得上班工作哩。”这时他暗自揣摸:象她这样的姑娘要啥就有啥,可是象罗伯达那样的姑娘,偏偏是一无所有。不过相比之下,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更喜欢罗伯达。她毕竟更可爱、更热情、更善良——而不是这么冷冰冰的。
  乐曲声又开始了,偶尔夹杂着一支萨克斯管嘹亮而又忧郁的声调。这时,桑德拉走了过来,右手握住她的左手,让他搂住她的腰肢——这一切都很自然、亲切、舒坦,使日日夜夜梦想着她的克莱德不由得心花怒放了。
  她佯作撒娇地直瞅着他的眼睛,露出一种温柔的、诱人的,但又似有无限深情的微笑,使他心儿怦然乱跳,噪音发紧。她身上透出一股淡淡的香味,有如春天的芳香,沁入鼻内,使他顿时黯然销魂。
  “玩得高兴吧?”
  “高兴——特别是在瞅着您的时候。”
  “这儿可有这么多漂亮的姑娘,可供你欣赏呢!”
  “哦,可哪一个姑娘都比不上您漂亮。”
  “而且,我跳得比哪一个姑娘都帅,而且,在这儿,就数我长得最漂亮。得了吧——你要说的,我替你全说了。那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她用挑逗的神态抬眼直望着他,克莱德感到跟她说话,若同罗伯达相比,简直迥然不同,因而茫然不知所措,唰地就脸红了。
  “我明白了,”他一本正经地说。“原来每一个人都对您这么说的,所以您就用不着听我这么说了。”
  “哦,不,并不是每一个人,”桑德拉一听到他干脆利索的回答,觉得既好奇,可又败下阵来了。“有好多人并不觉得我长得很漂亮。”
  “哦,他们不觉得您漂亮吗?”他乐呵呵地问,因为他立时觉察到,她这可不是跟他逗着玩儿的。但他还是不敢再向她说什么恭维话了。他赶紧另换话题,又回到席间提及遛马、打网球的题目上,便开口问:“所有户外游戏和运动,你都喜欢,可不是?”
  “哦,哪有不喜欢的?”她马上兴冲冲回答。“说实话,没有比这更喜欢的了。遛马、打网球、游泳、乘汽艇、滑水板,我简直喜欢得快发疯了。你也游泳,是吧?”
  “哦,当然罗,”克莱德自豪地说。
  “你打网球吗?”
  “哦,我才开始学,”他说。他不敢招认他自己根本不会打。
  “哦,我就是喜欢打网球。什么时候我同你一块打网球玩玩。”
  克莱德听了以后,精神一下子全给提起来了。这时,桑德拉踩着一支流行情歌哀怨的节拍,跳得如同一缕晨曦那样轻轻袅袅,一面还在继续说道:“贝拉·格里菲思、斯图尔特、格兰特与我一块打起双打来可真带劲。今年夏天,在格林伍德湖、第十二号湖上,我们差不多获得全胜。至于滑水板与扎猛子,那你就该瞧我的呢。我们在第十二号湖就有一艘速度最快的汽艇——是斯图尔特的:每小时可以开六十英里。”
  克莱德心里顿时明白:他谈到的这个话题,不仅让她入了迷,甚至还使她感到无比兴奋。因为这不仅是她心爱的户外运动,而且,在她与之交往的朋友们最喜欢的那些体育运动中,她也都具有出奇制胜、从而稳取桂冠的本领。最后,还有一点(虽说这是他到头来才了解清楚的),就是:天底下她最感兴趣的,莫过于还可以借此机会,经常更换行头打扮,向众人眩耀,甚至连她自己都眼花缭乱。瞧她身穿一件游泳衣、一套遛马的时候或是打网球、赴舞会、开汽车兜风时的装束,该有多帅!
  他们俩一块继续跳下去,至少一时间彼此都感到情投意合,缠绵难分,因而心中激动不已,一种瞬间的热情或是狂喜表现于眉目传情,以及桑德拉作出的种种暗示之中,只要她这个圈子里的人认为克莱德在体育、财力等方面都已具备条件的话,也许她就会邀他一块上各处赴会去。克莱德心里想得也很宽,其实是一时欺骗自己,认为这些是有可能,而且一定会成为事实的。可是实际上,就在他貌似确信和自信的背后,却隐伏着一股根本不信任自己的心理潜流,从他眼里流露出一种急不可待、但又有些悲哀的神采,在他说话时相当坚定自信的声音里,要是桑德拉善于洞察的话,也可以发现带有远不是真正有自信的调子。
  “哦,可惜跳完了,”他不高兴地说。
  “就叫他们再来一个吧,”她一面说,一面拍手鼓掌。乐队马上奏起了一支轻快的曲子,他们就又一块婆娑起舞,完全陶醉于乐曲的节拍之中,有如两块小木片在波涛翻滚、但是招人喜爱的大海上来回起伏着。
  “哦,我真高兴,又跟您在一块——跟您一块跳。这可真美……桑德拉。”
  “但是你可不能这样称呼我,知道吧。你对我还不怎么熟呢。”
  “我是说芬奇利小姐。不过,谅您总不会再对我生气吧,可不是?”
  他脸色煞白,一下子又悲哀起来。
  这一点却给她发觉了。
  “不,难道说我对你生气了吗?说真的,我可没有生气过。
  我……有点儿……喜欢你,在你不是情感冲动的时候。”
  乐曲一终了,轻盈的舞步随之变成了漫步。
  “我想看一看是不是还在下雪,好不好?”桑德拉开口问道。
  “哦,好的。走吧。”
  他们急冲冲打从正在来回踱步的舞侣们身边挨挤过去,走出边门,来到了覆盖着轻柔、好似棉花一般的白雪的世界。
  只见一朵朵白雪寂寂无声地漫天际落下来。
  第二十七章
  十二月里还剩下的一些日子,给克莱德带来了一些令人高兴但又烦恼的复杂事态。桑德拉·芬奇利觉得,他作为一个爱慕她的人来说,她是很喜欢他的,一开头就不打算忘掉他,或是冷淡他。可是,由于她所处的社会地位相当显赫,下一步究竟该怎么办,确实让她煞费踌躇。要知道克莱德此人实在太穷,甚至连格里菲思一家人显然都瞧不起他,所以,她也就犯不着过分露骨地给他青睐。
  桑德拉一开头喜欢克莱德,其动机主要就是:她想通过自己同吉尔伯特的堂弟友好往来,好让吉尔伯特动火。除此以外,还有另一个原因。她喜欢他。瞧他长得是那么漂亮,而又崇拜她本人和她的地位,使她感到既得意,又好奇。按照她的脾性,她需要的正是克莱德这样的奉承——真心诚意而又罗曼蒂克的奉承。同时,克莱德在形体上和智力上的特点,对她来说,正中下怀——他钟情于她,可又不敢过分惹她生气(反正至少目前是这样);他崇拜她,可又把她看做一个活人;他整个身心充满了活力,可以跟她匹配成为俦侣。
  因此,今后如何继续跟克莱德交往,而又不太过分引人瞩目有损自己声名,确实使桑德拉伤脑筋。这个问题从她回家以后,每到夜晚,老是在她点子挺多的小脑袋里萦绕不去。不过,那天晚上在特朗布尔家见过克莱德的人,都有很深印象,看到桑德拉对他很感兴趣,同时,他的举止言谈也很招人喜欢,而且对人殷勤周到,因此,他们这些人,特别是姑娘们,也都乐于跟他酬应交往。
  两星期以后,克莱德在斯塔克百货公司里给父母、弟妹和罗伯达选购价钱不太贵的圣诞节日礼物时,碰到了也来购物的杰尔·特朗布尔,她便邀请他去参加翌日晚上范达·斯蒂尔在格洛弗斯维尔家里举行的舞会。杰尔本人打算跟弗兰克·哈里特一块去,但是桑德拉·芬奇利去不去,她还说不准。仿佛还有人邀请她去别处赴会,不过只要能去,她还是想去的。杰尔又说,她妹妹格特鲁德要是由克莱德陪她一块去,就会感到很高兴——这是为格特鲁德配备男伴的一种恂恂有礼的方式。此外,她知道,桑德拉只要听说克莱德去,可能就把另一个约会放弃了。
  “到时候特雷西乐意把车子拐过去接你的,”她继续说道,“要不然——”她迟疑半晌说,“我们临走以前,你上我们家吃晚饭,好不好?别客气,全是我们家里人,反正我们是很欢迎你的。范达家舞会要到十一点钟才开始。”
  舞会定在星期五晚上,这天晚上克莱德事前就约定跟罗伯达在一起,因为转天她就要利用圣诞节三天假期,动身去看望父母——直至今日,她还没有那么长的时间离开过莱柯格斯。他也知道,她打算送给他一支新自来水笔和一支永久牌铅笔。此外,这个最后一晚,她心里真的巴不得能跟他在一起度过,事实上,她也不止一次地关照过他。至于他自己呢,也打算在这最后一晚,送她一套化妆用品,让她大吃一惊。
  可是如今,他一想到可以跟桑德拉再次晤面,心中便喜不自胜,因此决定把最后一晚跟罗伯达的约会取消,虽然他对取消约会一事感到十分棘手和很不正当,也不是一点儿都不犯疑的。因为,尽管现在他被桑德拉迷住了,可是他对罗伯达依然一往情深,也不愿就这样使她伤心。他知道,那时她一定会非常失望。不过,与此同时,他对突如其来的(哪怕是姗姗来迟)上流社会的承认,还是扬扬自得,乐不可支,所以脑海里压根儿不会想到谢绝杰尔的邀请。怎么啦?眼前是压根儿不靠格里菲思家帮助,而是跟特朗布尔兄妹一起去格洛弗斯维尔斯蒂尔家作客的机会,难道说就能熟视无睹吗?这对罗伯达来说,也许是不免残酷、背叛不忠,但对他来说,岂不是又可以见到桑德拉了吗?
  于是,他说他乐意去,不过心里马上就决定非得先到罗伯达那里去说明原委,编造一个合适的托词——比方说,格里菲思家请他去吃饭。这一下子就足以使她怔住了,难以反驳。不过,他到罗伯达住处时,发现她不在家。他便决定转天早上到厂里向她说明原因——必要时写个条子给她。为了事后抚慰她,他想不妨就答应星期六陪她去方达,到时候把礼物送给她。
  可是,星期五上午在厂里,他并没有一本正经地向她解释清楚,甚至也没有显出早先那样老大不高兴的样子,仅仅是低声耳语道:“亲爱的,今晚约会不得不取消了。伯父家请我去,我就非去不可。事后能不能再来,我还说不准。要是时间不算太晚,我就争取来。不过,万一来不了,明天我就在去方达的车上跟你碰面。我有些东西想送给你,因此,请你不要生气。要知道这个口信是今天早上才得到,要不然我早告诉你了。你可不会生气,可不是?”他露出满脸愁容,两眼直望着她,竭力显示他心里也非常难过。
  可是罗伯达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仿佛在说:“哦,我可不会的。”她没想到自己本来打算送些小礼物给他,乐乐呵呵地跟他一块度过这最后一晚,结果却被他满不在乎地撇在一旁了,这还只是头一遭呢。她神情沮丧,暗自纳闷:这时候突然把她抛弃,真不知道是什么前兆。因为直到现在为止,克莱德对她一直是体贴入微的。最近他跟桑德拉交往一事,因被他佯作一如既往的柔情蜜意所掩盖,早就把她蒙骗过去了。依他的说法,盛情难却,因而是万不得已的事,这也许是实话。可是,她那个朝也盼、暮也盼的夜晚呀!他们将有整整三天再也不能待在一起了。在厂里也好,后来回到自己房间也好,她心里觉得很难过,暗自纳闷:克莱德至少也得对她说在伯父家吃过晚饭后再来看她,好让她把那些礼物送给他呀。不过,他后来又推托说晚饭结束时可能太晚了,他说不准还有没有时间。他们谈起过晚饭后要到某个地方去的。
  这时候,克莱德是先到特朗布尔家,再去斯蒂尔家的,到处受到人们垂青,这在一个月前他是怎么也梦想不到的,使他感到既得意,而又颇具信心。在斯蒂尔家,他一下子结识了许多头面人物。他们见他是由特朗布尔家里人陪来的,又是与格里菲思同姓,便赶紧邀请他上他们家叙一叙——或是暗示说不久如有聚会,也许要请他光临。最后,他不觉发现竭诚邀请他参加的,就有格洛弗斯维尔的范达姆家的新年舞会,以及莱柯格斯的哈里特家将在圣诞前夕举行的宴会和舞会(届时吉尔伯特和他的妹妹贝拉,还有桑德拉、伯蒂娜等人,都将应邀赴会)。
  最后,大约到了午夜时分,桑德拉翩然而至,斯科特·尼科尔森、弗雷迪·塞尔斯、伯蒂娜都是跟她一起来的。开头,她还佯装压根儿不知道他来,直到最后才纡尊降贵地向他寒暄道:“哦,你好,我可没想到你在这儿呀。”她身披一块深红色西班牙围巾,特别诱人。不过,克莱德一开头就觉得她分明知道他也在这儿,所以只要一有机会,便来到她身边,无比爱慕地问:“今晚您压根儿不高兴跟我一块跳吗?”
  “怎么啦,当然跳罗,只要你邀我跳的话。我还以为也许你早就把我给忘了,”她以嘲弄的口吻说道。
  “我哪能忘得了您呢!今天晚上我上这儿来,唯一目的就是巴不得也许又能跟您见面。自从上一次见到您以后,不论什么人,什么事,我都不去想了,就是一个劲儿想您啦。”
  说实话,他一下子被她的绰约丰姿给迷住了,对她佯装冷淡并不反感,相反却使他更加入迷了。现在,他那烈火似的真挚感情,差点儿把她征服了。他两眼几乎眯成了缝,闪现着一种炽热的欲念,简直使桑德拉心乱如麻。
  “我的天哪,你可真会说最漂亮的话,”她整一整头上那一只个儿挺大的西班牙梳子,微笑着说。“而且还会说得跟真的一模一样。”
  “您这是说您不相信我,桑德拉?”他几乎发狂似的问。他又一次直呼她的名字,一下子让她和他心中都感到无限激动。虽然她本想斥责他太放肆,但她心里毕竟很欣赏,因而也就作罢了。
  “哦,是的,我是这个意思,”她跟他说话头一回心里有一点儿犯疑了。现在她开始觉得,要使自己十分明确地对他保持恰当分寸,不免有点儿困难。“不过,你还得说说,哪一个舞你要跳。要知道有人来邀我了,”她俏皮而又迷人地把她那张小小的节目单给他看。“你不妨选第十一个舞曲。快啦,也就是下一个呗。”
  “就这一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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