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悲剧 第56章

  因此,现在她恨不得马上了解清楚:首先,他来了没有,其次,千万不能让他感觉到是她先看到他的,最后,还要竭尽全力去迷住他——正是霍丹斯那一套路数和想法,最能打动他的心。他目不转睛地直瞅着,她时不时来回走动,穿一身薄如蝉翼的跳舞衣裙,上面从最浅的淡黄色一直到最深的橘黄色,各种不同色彩,应有尽有,越发衬托出她那黑眼睛和黑头发的美。她跟人相互寒暄,说过十来次“你好”,又跟这人那人谈过这条那条本地要闻,直到最后,她才纡尊降贵地发觉原来克莱德就在旁边。
  “哦,你就在这儿。说到底,你还是决定来了。至于你认为自己这次来究竟值得不值得,我可说不准了。当然罗,每个人都给你介绍过了吧?”她举目环视四周,仿佛在说:要是还没介绍过的话,她自己可以给他介绍。别人原先对克莱德印象并不怎么深,如今看来桑德拉对他很感兴趣,便使他们产生了莫大兴趣。
  “是的,我想,差不多每个人我都见过面了。”
  “除了弗雷迪·塞尔斯。他刚才跟我一块进来的。喂,弗雷迪,”她大声招呼一个身材瘦高的年轻人过来,此人脸颊柔软,头发显然卷曲过,身穿一套很合身的礼服,这时走了过来,低头俯看克莱德,就象一头小公鸡低头望着一只小麻雀。
  “这一位是克莱德·格里菲思,刚才我跟你谈起过的,弗雷迪,”她很活泼地开始说道。“他长得是不是很象吉尔伯特?”“哦,长得真象!”这个态度和蔼的人大声喊道。好象他的眼睛有点儿小毛病,因为他要俯身凑近克莱德,方才看得清楚。“听说你是吉尔伯特的堂弟。我对他很熟悉。我们是在普林斯顿①一块念过书。我去谢内克塔迪的通用电气公司以前,老是上这儿来的。不过,现在我还是常常来。我说,你好象是在厂里工作,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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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美国一著名大学。
  “是的,我是在厂里工作,”克莱德回答说。在这个论文化教养显然大大超过他的年轻人面前,他觉得自己真是低人一等。他心里害怕此人会跟他谈到正是他一窍不通的事情,也就是由于他没有受过任何连贯教育因此从来没有听说过的那些专门技术问题。
  “也许你主管一个部门,是吧?”
  “是的,我是主管一个部门的,”克莱德谨小慎微,而又紧张不安地说。
  “告诉你,”塞尔斯先生对生意和技术问题很感兴趣,因此兴冲冲地继续说道。“我一直纳闷,领子这个行业,当然罗,姑且先不谈赚钱问题,此外究竟还有什么好处。这个问题在大学里念书的时候,吉尔老是跟我抬杠。他常常要说服我,说制造和销售领子,是具有相当大的社会意义,可以使这样一些人(要不是领子价钱便宜,本来他们也就买不起的)温文尔雅,彬彬有礼。我想这肯定是他从哪一本书上看到的。我可老是笑话他。”
  克莱德正想不妨一试,给他一个回答,虽然这一切都已越出了他的知识范围。“社会意义”——塞尔斯到底要说明什么意思?一定是他在大学里学到的什么高深的科学知识。如果说桑德拉不出来解了他的围,恐怕他的回答一定是含糊其词,或者完全是牛头不对马嘴;说实话,桑德拉既没有想到,也不会知道克莱德此时此地早已陷入窘境。桑德拉大声喊道:“得了,别抬杠啦,弗雷迪。这可一点儿意思都没有。再说,我还要让他跟我的弟弟和伯蒂娜见见面呢。克兰斯顿小姐,你记得吧。今年春天,她跟我一块去过你伯父家的。”
  克莱德侧转脸来,弗雷迪碰了一鼻子灰,只是默默地瞅着桑德拉,说实话,他是非常爱慕她。
  “是的,当然记得,”克莱德开始说话了,刚才他一直在仔细打量着他们这两个人。在他心目中,除了桑德拉以外,就数伯蒂娜显得特别动人,虽然他压根儿也不了解她。她这个人心境不外露,不真诚,而又诡谲,只是让他在她那个小圈子里诚惶诚恐地感到自己微不足道,因而忐忑不安——无非就是这样罢了。
  “哦,你好吧?又跟你见面了,很高兴,”她故意拖长调子说。她的那双灰绿色眼睛冲他全身上下打量着,同时向他投去一种含笑但又淡漠、古怪的目光。她认为他长得很漂亮,不过,她倒是巴不得能看到他更加精明干练。“我想,你工作一定很多,忙得够呛吧。不过,如今你既然开始出来走动,我想,以后我们一定可以常常见面了。”
  “是的,我也希望这样,”他回答时露出一口整齐匀称的牙齿。
  她的那双眼睛似乎在说:尽管她刚才说的话,连自己都不相信,同样他也不会相信,不过非得这样说不可,也许是逗着玩儿吧。
  桑德拉的弟弟斯图尔特敷衍克莱德时所说的那一套,与刚才姐姐也是差不离,只不过词儿稍加改变罢了。
  “哦,你好?见到你,很高兴。刚才姐姐跟我谈起过你。打算长期待在莱柯格斯吧?希望你长期待下去。我想,我们以后不时会见面吧。”
  克莱德对此却并不那么相信,不过,他很喜欢斯图尔特格格大笑时露出一口整齐匀称的洁白牙齿那种轻松、浅薄的神态——他笑得豪爽、愉快,但又无动于衷。他也很喜欢威南特·范特走过时斯图尔特一转过身来,就挽住她白净的胳臂那种派头。斯图尔特说:“等一会儿,威①。我有事要问你。”他跟她一块儿走进了另一个房间——他俯身紧挨着她,兴高采烈地谈开了。克莱德还发觉他的礼服做工讲究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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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这是斯图尔特对威南特的昵称。
  克莱德心想:他们日子过得多么快活,多么生动活泼啊!这时,杰尔·特朗布尔开始大声喊道:“来吧,请各位就座。这可不能怪我呀。厨师正在发脾气呢,何况你们各位也都迟到了。我们吃完了,再跳跳舞,嗯?”
  “等特朗布尔小姐安排大家入座停当之后,你就不妨坐在我和特朗布尔小姐中间,”桑德拉郑重其事地说。“这样挺好,对吗?现在,你就可以领我进餐厅去吧。”
  她把自己雪白的胳臂插在克莱德的胳膊底下。于是,他觉得自己好象慢慢悠悠地,可是稳稳当当地径直向天上乐园走去。
  第二十六章
  晚餐期间自始至终是闲扯淡,不外乎一大堆地名啊,人物啊,计划啊,多半跟克莱德个人毫无关系。可是,他却凭借自己的魅力,很快使周围某些人不再感到陌生,以及由此产生的冷漠态度;尤其是那些年轻的姑娘们对桑德拉·芬奇利喜欢他这件事很感兴趣。坐在他身边的杰尔·特朗布尔很想知道他是哪个地方的人,他家里的生活境况和亲友往来联系,以及他为什么决定到莱柯格斯来。以上这些问题,都是在令人可笑地嘲弄各式各样姑娘们和他们的求爱者时突然插入的,简直让克莱德茫然不知所措。他觉得千万不能把自己家庭境况和盘托出。所以就说他父亲在丹佛开一家旅馆——虽然不很大,但毕竟还是个旅馆吧。他自己到莱柯格斯来,就是因为他的伯父在芝加哥撺掇他上这儿来学做领子生意的。他对这一行是否真的感兴趣,以后是否继续干下去(除非是很合适),现下连自己都还说不准。不过,他倒是很想弄明白这一个行当对他未来前途到底意味着什么。这一句话,使在旁侧耳倾听的桑德拉和他正在与之交谈的杰尔·特朗布尔都作出了这么一个结论:不管吉尔伯特造了那么多谣言,想必克莱德多少还是个有钱有势的人,万一他在这里不得意,照样可以回老家去。
  这一点不仅对桑德拉和杰尔,而且对所有别人都是至关重要。因为,尽管克莱德长得很俊,又很吸引人,在这里还有显贵的亲戚,可在众人眼里,他仅仅是个小人物,据康斯坦斯·威南特说法,他只是竭尽全力,攀附他堂兄这一有名世家罢了。这样的说法确实令人不安。一个穷职员或是领养老金过活的人,哪怕他有好亲戚,最多不过是令人同情罢了。然而,他要是还有一点儿钱,在老家又有一定社会地位,那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现在桑德拉已考虑过这一点,又看到他比她原先想象中更要合意,心中得到不少宽慰,因此就乐意向他多献一点儿殷勤。
  席间正谈到哪儿即将举行一次舞会,桑德拉和蔼地向他一笑,这时克莱德对她说:“晚饭以后,我希望您会同意我跟您一块跳舞吗?”
  “怎么啦,哦,当然罗,如果你要跟我跳的话,”她撒娇地回答他,很想进一步勾引起他对她的一片痴情。
  “只跳一次?”
  “你想跳多少次?你知道,这儿有十几个年轻小伙子。你进来时拿了节目单没有?”
  “不,我什么都没有看见。”
  “哦,别介意。吃过晚饭,你就可以拿到一份。第三个舞曲、第八个舞曲,你不妨跟我跳。这样,你还有时间可以跟别人跳,”她迷人地一笑。“你应该对每一个人都要殷勤,明白吗?”“当然罗,我明白,”他目不转睛地还在瞅着她。“可是,打从今年四月,我在伯父家见到了您以后,心里一直巴望能跟您再见面。我常常在各报寻摸您的芳名呢。”
  他露出恳求答复的神情,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她,桑德拉却情不自禁地被他这样天真的心里话所迷住了。凡是她去过的地方,或是她做过的事情,显而易见,他怎么也去不了,做不到,可他还是不厌其烦地在各报上跟踪寻摸她的芳名,以及有关她的全部动态。她禁不住也想跟他多谈谈这件事。“哦,真的吗?”她接下去说。“你心眼儿太好了,可不是吗?
  不过,你看到过有关我的什么消息报道呢?”
  “是说您到过第十二号湖上和格林伍德湖上,还去沙伦湖参加游泳比赛。我还看到您上保罗·史密斯家的消息。这里各报好象都认为您对住在斯克隆湖的某某人很感兴趣,还说您也许打算跟此人结婚哩。”
  “哦,难道是真的这么说吗?多无聊。这里的报纸常报道这样无聊的消息。”听她的语气,克莱德明白刚才的话说过了头,便显得很窘。可这样一来,反而使桑德拉心平气和了。过了一会儿,她又兴冲冲象原先那样谈开了。
  “你喜欢遛马吗?”她亲昵而又抚慰地问道。
  “我从没有遛过马。您知道,过去我从没有这样的机会,不过,我总觉得自己只要练一练就会了。’
  “当然罗,这可并不难。你只要练一两次,那时候,”她多少压低声音继续说,“我们就不妨一块儿慢慢遛马去。我们家马厩里有许多好马,我相信你一定喜欢。”
  克莱德简直大喜过望,浑身激动无比。这就是说,桑德拉已经邀请他什么时候跟她一块遛马去,而且还答应可以骑她家的马。
  “哦,我太高兴了,”他说。“这可太棒了。”
  这时大家都从餐桌旁站了起来。几乎谁都无心继续进餐了,因为四人室内乐队已到,隔壁小客厅里传来了开场的狐步舞曲的弦乐声——那个小客厅又长、又宽,除了四壁周围椅子以外,所有碍手碍脚的家具通通都搬出去了。
  “最好你先看看节目单,还得趁早请人跳舞呢,”桑德拉提醒他说。
  “是的,我马上就看,”克莱德说。“可是,难道说您跟我总共就只跳两次?”
  “好吧,那就说定上半场跳第三个、第五个、第八个舞曲,”她乐呵呵地向他摆摆手走开了,于是,他就急冲冲去找舞会节目单。
  大家跳的,都是那时节流行的、热情奔放的狐步型舞,舞侣们还可以按照自己的心境和脾性,相应加进去一点新的变化。这种舞上个月克莱德跟罗伯达一块跳过很多,因此今儿个他舞姿帅极了。他一想到自己终于跟桑德拉这么一个了不起的姑娘结识交往,甚至产生了感情,心里简直兴奋到了极点。
  虽然他竭力想对所有跟他跳舞的姑娘们显出自己彬彬有礼、殷勤周到,可是,只要桑德拉在他脑际一闪过,他马上就头晕眼花了。桑德拉正被格兰特·克兰斯顿搂抱着,如痴似醉地满场飞时,偶尔向他这边投去一个眼色,可又装出好象没看见的样子,让他意识到:她对所有的一切总是那么优雅、浪漫、充满了诗意——她真是一朵艳丽的生命之花。正在这时跟他一块跳舞的尼娜·坦普尔对他说:“瞧她真的是优雅极了,可不是?”
  “谁呀?”克莱德开口问道,佯装不知道,殊不知欲盖弥彰:
  因为他早已满脸通红了。“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一位?”
  “你不知道,那你又干吗脸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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