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悲剧 第38章

  “哦,是的,先生,说得更确切些,我并不特别喜欢,”克莱德如实相告说。“不过,我并不介意。依我看,要从头学起,不论干啥工作都好。”这时,他心里很想给伯父留下好印象,好让他觉得自己完全可以干更好一些的工作。再说,他的堂兄吉尔伯特并不在场,也给了他敢于陈述个人意见的胆量。
  “哦,应该有这种精神,”塞缪尔·格里菲思相当满意地说。“可我得承认,在整个工艺过程中,这一部分并不是最让人喜欢的,不过,要从头学起的话,这倒是顶基本的,不能不了解。现在,不论是哪一行,谁都不能一下子出人头地,当然罗,都得需要经过一段时间。”
  克莱德听了这句话,扪心自问,真不知道他在楼底下那个阴沉沉的地下室里还得待多久呢。
  正当他在暗自寻思,麦拉走进来了。她好奇地瞅了他一眼,发现他并不象吉尔伯特所描述的那样索然无味,心里很高兴。她发觉,克莱德的目光里——仿佛有些紧张不安,而且多少有些鬼鬼祟祟、苦苦哀求,或是有所寻求似的——这一下子引起了她的兴趣,也许还让她联想到自己性格里也有某些相似之处。因为,她自己在上流社会交际应酬方面也不见得十分得意。
  “麦拉,这是你的堂兄,克莱德·格里菲思,”克莱德站起身来时,塞缪尔漫不经心地说。“她是我的女儿,麦拉,”他又对克莱德找补着说。“他就是我常常跟你们谈到的那个年轻人。”
  克莱德鞠了一躬,随后,握了一下麦拉伸给他的冷冷的、没有活气的手,但还是觉得她对他的态度要比别人更为友好、更为周到。
  “哦,既然现在您已经来了,我希望您会喜欢这个地方,”她和颜悦色地开始说话了。“我们大家都喜欢莱柯格斯。只是您到过芝加哥,我想,您会觉得这里太寒伧了。”她微微一笑。而克莱德在所有高门鼎贵的亲戚面前却感到很拘束、很生硬,所以只好回了她一句客套话“谢谢您”。他正要坐下来,这时门敞开了,吉尔伯特迈开大步,走了进来。(在这以前,只听见外面一辆汽车呜呜响,停在东头大门口。)“就这么一会儿,道奇,”他向外面一个什么人打招呼说。“我可待不了多久的。”随后,他对自己家里人说:“请各位原谅,我马上就回来。”他冲上后面的楼梯,不一会儿又回来了。他那种冷若冰霜、无动于衷的目光,曾经使克莱德在厂里感到惴惴不安,这时又向克莱德扫了一遍。他身上穿的是驾车兜风时穿的亮条纹、中间索腰带的行装,还戴上一顶黑色皮帽子和宽口大手套,看起来倒是颇有军人气概。他生硬地向克莱德点了一下头,又添了一句“您好”,接着把一只手神气十足地搭在父亲肩头上,说:“您好,爸。您好,妈。非常抱歉,今儿晚上我不能跟你们在一块,不过,我跟道奇和尤斯蒂斯刚从阿姆斯特丹回来,要去找康斯坦斯和杰奎琳。布里奇曼家里还有点事。不过,天亮前我会回来的。反正不管怎么说,明儿早上我会上办事处去的。爸爸,您一切都很好吧?”他对父亲说。
  “是啊,我可没有什么好嘀咕的,”他父亲回答说。“不过,我觉得你好象打算玩个通宵,是吗?”
  “哦,我可没有这个意思,”他儿子回答说,压根儿把克莱德撇在一边。“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两点钟不回来,那我就在那里过夜啦。就是这么回事,明白吧。”他怪亲热地又轻轻拍拍父亲的肩膀。
  “但愿你开车可千万不要象平时那么快,”他母亲咕哝着说。“那样太不安全啦。”
  “一小时十五英里,妈。一小时十五英里。行车规定我知道,”他自命不凡地微微一笑。
  克莱德不能不注意到吉尔伯特同父母说话时那副降尊纡贵的权威语调。显然,在这里,如同在厂里一样,他是一个数得着的重要人物。这里,除了他的父亲,也许没有人可以得到他的尊敬了。他的态度多么傲慢——克莱德心里这么想。
  做—个富翁的儿子,用不着自己辛辛苦苦去发家立业,可照样是那么傲气,自以为了不起,又掌握了那么大的权势——这该有多好啊。是的,这个年轻人对克莱德说话时的语气,当然,也很傲慢,很冷淡。不过,只要想一想:这样一个年轻人,他手里就掌握了那么大的权力啊!
  第十章
  这时,一个女佣人进来说,晚饭准备好了,吉尔伯特立时起身走了。一家人也都站了起来,格里菲思太太问女佣人:“贝拉来过电话没有?”
  “没有,太太,”女佣人回答说,“还没有呢。”
  “那就告诉特鲁斯黛尔太太打电话到芬奇利家去,看她在不在那儿。你跟她说是我说的,要她马上就回家。”
  女佣人走了出去,大家都朝客厅后边西头的餐厅走去。克莱德发现,这里也是陈设华丽,全部淡褐色调,中间摆一张胡桃木雕的长餐桌,显然在特殊喜庆节日才使用的。长桌子四周都是高靠背椅子,点燃一盏盏位置摆得非常匀称的枝形烛台。长餐桌对面,有一个天花板虽低但很宽敞的圆形凸室,可以望得见南花园。里面还有一张可供六人就餐的小餐桌。他们就在这个凸室里吃晚饭,这是克莱德始料所不及的。
  克莱德好歹心情平静地坐了下来,就得不断回答问题,主要有关他家里生活情况,过去怎么样,现在又怎么样?他父亲多大岁数?他母亲呢?迁至丹佛以前,他们住过哪些地方?他有几个兄弟姐妹?他姐姐爱思达有多大了?她在做什么工作?还有别人呢?他父亲喜欢经营旅馆吗?他父亲在堪萨斯城是干哪一行的?他们一家子住在那里已有多久了?
  在塞缪尔·格里菲思和他太太一本正经地提出这一连串问题的压力下,克莱德真的感到有点窘困不安。从克莱德躲躲闪闪的回答看来,特别是谈到他家在堪萨斯城的生活时,他们俩都发觉某些问题使他感到很窘,使他惴惴不安。他们当然都归咎于他们这个亲戚委实太穷了。塞缪尔·格里菲思问:“依我看,你离开学校后,就开始在堪萨斯城干旅馆这一行,是不是?”克莱德一下子脸红了,心里就想到了偷车的事,还有他受的教育确实太少了。当然罗,他最不愿这里的人知道自己在堪萨斯城旅馆业——尤其是在格林-戴维逊大酒店——干过活。
  多亏这时门开了,贝拉走了进来,后面还有两位姑娘陪着。克莱德一看就知道她们都是属于这个圈子里的人。瞧她们跟最近使克莱德心荡神移的丽达和泽拉相比,该有多么不一样啊。当然罗,在贝拉怪亲昵地招呼家里人以前,克莱德并不知道她就是贝拉。至于另外那两位——一位是桑德拉·芬奇利,贝拉母女俩时常提到她——她是克莱德从没见过的那么漂亮、自负而又可爱的一个姑娘——跟他过去认识的任何姑娘相比,迥然不同,而且高雅非凡。她穿一套剪裁非常讲究的衣服,再配上一顶浅黑色小皮帽,诱人地低拉到眼梢上,显得更美了。她脖子上套着一条同样颜色的皮带,一手牵着用皮绳子拴住的一只法国种牛头犬。胳臂上搭着一件很讲究的灰底黑方格子外套——不大显眼,倒是有些象很时髦的男式外衣。在克莱德眼里,她是他迄今为止所见到过的最可爱的女性了。是的,她就象一股电流,一下子贯穿他全身上下——让他感到火辣辣的灼痛——产生一种心中悬渴一时难以得到满足的异样痛感——真是恨不能马上得到她,可又恼人地感到自己命里注定得不到,哪怕是她回首时迷人的一瞥。这就象在折磨他,可又使他如痴似醉。他一忽儿恨不得闭上眼睛,不去看她——可一忽儿又想看她个不停——他真的被她迷住了。
  可是,桑德拉是不是看到了他,开头一点儿都看不出来,她只是冲她的小狗在大声吆喝:“喂,比斯尔,你要是不老老实实,我就把你拖出去,拴到门外边。唉,它要是再不老实的话,我说,我在这儿也就一刻都待不下去了。”小狗看到一只小猫咪,就使劲挣脱着要过去。
  桑德拉身边是另一位姑娘,克莱德对她并不那么喜欢,可她有自己的特点,如同桑德拉一样漂亮,而且在某些人心目中,也许同样诱人。她是一位肌肤白皙的女郎——一头金色鬈发——一双明亮的杏圆形的灰绿色眼睛,一个小猫咪似的优美纤小的身段,还有一种象小猫咪似的悄没声儿的神态。她一走进来,马上斜穿过房间,来到格里菲思太太坐着的桌子跟前,紧偎着她,一下子就象小猫咪那样兴冲冲,低声耳语道。“哦,您好,格里菲思太太?又见到了您,我简直太高兴了。我已有好长时间没来这儿,可不是吗?不过,那是因为妈妈和我全都出门去了。她和格兰特至今还在奥尔巴尼哩。我在兰伯特家碰巧遇见贝拉和桑德拉。我说,今儿个你们一家人安安静静地吃晚饭,是不是?您好,麦拉?”她一面招呼麦拉,一手从格里菲思太太肩膀上伸过去,熟不拘礼地碰了一下麦拉的胳膊,仿佛仅仅表示一下客套罢了。
  依克莱德看,三个姑娘里头,桑德拉最迷人。这时,站在桑德拉旁边的贝拉正大声嚷道:“哦,我迟到了。对不起,妈和爹。就饶了我这一回,好吗?”随后,她好象是刚刚看到克莱德似的,虽说她们一走进来,他便站起来,而且直到此刻还站立在那里。她就象她的女友一样,半似嘲笑、半似客气地停顿不语。克莱德本来对类似这样高傲的神态,乃至于优渥的物质生活特别敏感,还在等着人家介绍时候,早就明白自己微不足道,因而心里慌了神。他觉得,年轻貌美,再加上这样显赫的社会地位,不啻是女性的最大胜利。论漂亮,霍丹斯·布里格斯尽管都不如这里任何一个姑娘,但她照样能叫他为之倾倒,更不用谈丽达了,由此可见:只要是漂亮的女性,不论优点如何,对他都具有吸引力。
  “贝拉,”塞缪尔·格里菲思看见克莱德还站立在那里,便慢条斯理地说:“这是你的堂兄,克莱德。”
  “哦,是啊,”贝拉回答说,马上就发觉克莱德的样子酷肖吉尔伯特。“您好?妈对我说您这两天要来看我们。”她伸出一两个手指头,随后侧过身去,面对着她的两位女友说:“这是我的朋友——芬奇利小姐、克兰斯顿小姐,格里菲思先生。”
  这两位姑娘鞠了一躬,瞧她们俩都是极不自然,拘泥虚礼,同时又直勾勾地非常仔细地把克莱德上下打量了一番。“哦,他真的活脱脱象吉尔,可不是吗?”桑德拉对紧接着她的伯蒂娜低声耳语道。伯蒂娜回答说:“再象也没有了。不过说真的,他长得好看得多,是吗?——好看得多。”
  桑德拉点点头。首先,她高兴地注意到:克莱德比吉尔伯特要好看得多(她不喜欢贝拉的哥哥)——其次,他显然对她一见倾心。她认为这是应该如此,她一向就是这样让不少年轻人一见钟情。不过,看到克莱德老是目不转睛地死盯着她,她就认为,至少暂时用不着再留意他了。要征服他,太容易了。
  可是,格里菲思太太对这些不速之客,事先是没有预料到的。她对贝拉在此刻介绍她的女友,也不免有点儿生气;因为这么一来,马上就引起克莱德在这里的社会地位问题。她就建议说:“你们两位最好还是把衣服撂下,先坐下来,好吗?我马上叫纳丁在这一头再摆上两只盘子。贝拉,你坐在爹旁边,就得了。”
  “哦,不,不必了。”她们回答说,“不,真的,我们该回家去了。我在这儿只待一会儿就走,”桑德拉和伯蒂娜都这么说。不过,她们现在既然来了,看到克莱德确实挺漂亮,她们就恨不得了解清楚他在上流社会里(要是他常去的话)是不是红得发紫的人物。她们俩心里都明白:吉尔伯特·格里菲思在某些场所远不是很受欢迎的,比方说,她们俩就不喜欢他,尽管她们俩很喜欢他的妹妹贝拉。象这样的两个自尊心很强的美人儿觉得,吉尔伯特这个人太自信,太固执,有时也太瞧不起人了。而克莱德呢,如果从他的外貌来看,至少他要比较随和一些。只要事实证明他是平等的一个成员,或者说格里菲思一家人都这样看法,那末,他当然可以被当地上流社会所接受。可不是吗?反正不管怎么说,了解一下他到底是不是有钱,也很有意思。可是,她们上面这个想法,几乎一下子就得到了回答,因为格里菲思太太好象故意向伯蒂娜点明似的说:“格里菲思先生——是我们的侄子。他从西部来这里,看自己能不能在我丈夫的厂里寻摸个位置。他这个年轻人,就得靠自个儿闯出一条路来。我丈夫心眼儿太好,就给了他一个施展才能的机会。”
  克莱德一下子脸涨红了,因为这段话显然告诉他:他在这里的社会地位,无可比拟地低于格里菲思一家人,或是这些姑娘们。同时,他还注意到,在只对有钱有势年轻人感兴趣的伯蒂娜·克兰斯顿的脸上,好奇心一下子变成完全漠不关心。另一方面,桑德拉·芬奇利决不象她的女友那么注重实际,尽管她在跟她相仿的这拨人里处于更为优越的地位——她毕竟出落得更为迷人,而她的父母则比克兰斯顿更加殷富——她还是再次仔细端详着克莱德,脸上分明表达出了她心中深为惋惜的看法。说实话,他是太漂亮了。
  塞缪尔·格里菲思特别疼爱桑德拉。(他不喜欢伯蒂娜,正如格里菲思太太也不喜欢她,认为她太淘气,太佻巧。)塞缪尔·格里菲思向桑德拉招呼说:“来吧,桑德拉,把你的小狗拴到餐厅的一只椅子上。过来,坐在我身边。把你的外套扔到那椅子上。这里给你留着空座,”他随手就指给她看了。“可我怎么也不能坐了,塞缪尔大叔!”桑德拉大声说,显得熟不拘礼,但又有些嗲声嗲气,很想用这种矫揉造作的亲热劲儿来讨好主人。“现在已经很晚了。再说,比斯尔也不会老老实实的。说真的,伯蒂娜和我该回家去了。”
  “哦,是的,爸爸,”贝拉马上说了一句,“昨天,伯蒂娜骑的马蹄子上扎了一颗钉子,今天一条腿就瘸了。格兰特和他爸爸全都不在家。她想问问您,看看怎么办才好。”
  “哪一条腿瘸了?”格里菲思很关心地问。这时,克莱德趁机又继续把桑德拉尽可能仔细地端详一番,暗自思忖:她啊多么迷人——小小的鼻子,有点儿往上翘——上唇又俏皮地往上拱起。
  “左前蹄。昨天下午,我在东金斯顿路上溜马。杰里丢了一块蹄铁,肯定扎进一根刺了,可是约翰怎么也找不出来。”
  “扎了钉子以后,你还骑了多久?”
  “一路骑回来,我想大概有八英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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