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悲剧 第37章

  然而,塞缪尔·格里菲思又找补着说,使他儿子深为不满:“最近得请他上我们家吃饭,好不好?这件事我早就想过,可就是一直没得空。事前我早就该跟你妈说一声。他一直没有来过这里,是不是?”
  “没有,先生,我可没听说过,”他态度冷峻地说。这事他压根儿不喜欢,但他为人八面玲珑,不便立时表示反对。“我想,我们个个都在等你的意见呢。”
  “那敢情好,”塞缪尔接下去说,“你们最好了解清楚他住在哪儿,就去请他来吧。定在这个星期日得了,反正我们没有什么别的事。”他发觉儿子的目光里有一丝儿迟疑乃至于不赞成的神色,就找补着说,“不管怎么说,吉尔,他总是我的侄子,你的堂弟,我们可不能压根儿不睬他。你知道,那是要不得的。今儿晚上,你最好跟你妈说一声,要不然我来说,这事就由我来安排了。”他在桌子抽屉里找了一会儿文件,这时关上抽屉,站了起来,取下帽子和大衣,走出了办公室。
  这次谈话后给克莱德送去了一份请帖,邀他星期日下午六点半上格里菲思家便饭。通常星期日中午一点半,他们照例设宴,邀请本地或是别处来访的一两位至亲好友。到六点半,这些客人差不离都走了,格里菲思一家人里头有时也有一两位走了,那时,格里菲思夫妇和麦拉就在一起共进便餐——而贝拉和吉尔伯特往往上别处赴约去了。
  可是这一回,格里菲思太太、麦拉和贝拉一起商量后决定,到时她们都准备参加,只有吉尔伯特一人例外,因为一是他反对这件事,二是他另有约会。他说,到时他在家最多只能待一会儿。这么一来,吉尔伯特很高兴地看到招待克莱德仅仅限于本家族小圈子内,就不会跟午后或许突然来访的重要亲友碰头,因而也用不着把克莱德向客人们进行介绍和说明了。此外,还可以有机会让他们完全不受任何约束地亲自观察一下他,看看究竟该如何看待他。
  这时,克莱德觉得自己跟迪拉特、丽达和泽拉的关系已成为棘手的问题,突然间又受到格里菲思家这次决定的影响。那天晚上在舒曼家里聚会以后,尽管当时克莱德心中犹豫不决,可他们三个人(包括丽达本人在内)还是认为他一定被她的魅力所倾倒了,因此,向克莱德作出了各种各样的暗示。最后,由迪拉特出面直接向他提出了邀请,也可以说是一种提议,大意说:既然他本人和克莱德跟那两位姑娘已建立了同志般友情,他们不妨去哪儿作一次周末旅行——最好去尤蒂卡或是奥尔巴尼。姑娘们,当然罗,一定会去的。他可以通过泽拉跟丽达事前说定,如果克莱德心里对这事能不能谈成还有疑虑或是担忧的话。“您知道,她是喜欢您的。前天泽拉跟我说,她认为您很帅。是姑娘们的宠儿。怎么样?”他怪亲热地轻轻推了一推克莱德的胳膊肘——这种亲热的关照,要是在过去,克莱德恐怕决不会放过的,可现在并不喜欢,因为他认为自己隶属于一个新的、更高贵的圈子,而且还深知自己在莱柯格斯是何许人也。是的,真可以说,这些家伙只要觉得你比他们高出一头,就这么起劲儿!
  再说,迪拉特这个建议,虽然从某个观点来看很带劲,很迷人——但也可能给他招来无穷的麻烦——可不是吗?首先,他没有钱——到现在为止,一星期才只有十五块美元——要是指望他这样大手大脚花钱出去旅行,那他当然是办不到的。车费、饭费,以至旅馆住宿费,也许两个人还要坐坐小汽车。这么一来,他就得跟他几乎还不了解的丽达变得关系很密切。以后,说不定她就觉得在莱柯格斯这里也可以继续这么亲亲热热的——还指望他经常去看她——带她到处玩儿去——然后——唉,老天哪,万一让格里菲思一家人,他堂兄吉尔伯特听说了,或是看见了呢。泽拉不是说过,她老是在莱柯格斯街上碰见吉尔伯特吗?说不定在什么地方,说不定什么时候,正当他们俩在一块时——恰巧给吉尔伯特撞见了?这样,吉尔伯特不就会认定克莱德跟迪拉特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商店小伙计过往很密切吗?说不定他在这里的终身事业也就此完蛋了!谁知道这样下去还会招致什么样的后果啊?
  克莱德咳了一声,说的净是各种各样的托词。现在他工作多,没有空。此外——象那样担风险的事——他可得先考虑一下。他的那些亲戚,你也清楚嘛。再说,星期日与下星期日,他厂里还有不少紧急工作,使他没法离开莱柯格斯。看来还得过了这一阵再说。其实,有时他也回想到丽达的魅力,使他心中困惑不安。这时,由于他摇摆不定的性格,直接违背自己先前作出的决定,心里又在盘算另一种计划——是不是在两三个星期内应该尽量节省自己开支,然后照样出去玩儿。他早已在积攒一些钱,打算买一套新晚礼服和一顶折叠式大礼帽。这笔钱能不能动用一部分呢——虽然他也知道这么一个计划完全是错误的了。
  那个俏丽、丰腴、肉感的丽达啊!
  可是以后,正好在这个时刻,格里菲思家的请帖来了。有一天,傍晚时分,下班后回来,已很困累,可心里还在盘算迪拉特这个诱人的提议,他发现自己房里桌子上有一封信。是重磅纸,很漂亮,是他不在家时,由格里菲思家一个佣人送来的。信封封口处浮凸出“E.G.”的缩写字样,特别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马上把信拆开,急忙读来:
  我亲爱的侄儿:
  自从您来这儿以后,我丈夫经常去外地出差。我们虽然一直希望您来,可是总觉得最好还是等他有空时再说。
  最近他比较空些,要是您觉得方便,能在星期日下午六点钟跟我们共进晚餐,那我们将感到非常高兴。我们的晚餐是非常随便——只有家里人——因此,不论您能来,或是不能来,您用不着再写信,或是打电话。而且您也用不着特别穿上什么晚礼服。不过,还是请您尽可能来。见到您,我们一定很高兴。
  您诚挚的伯母
  伊丽莎白·格里菲思
  克莱德读了这封信,心中又充满了罗曼蒂克的梦想,因而还不切实际地用它来激励自己。最近他一直默默无声,在防缩车间干他最腻味的活儿,这时,有一个念头使克莱德心中越发困惑不安:也许他的探求到头来只不过是一场空,他那显贵亲戚也不会真的跟他建立什么关系。可现在,看吧——这儿就有这么一封堂堂正正的信,上面还写着“见到您,我们一定很高兴”。这封信好象说明,他们对他的看法也许并不是那么坏。塞缪尔·格里菲思经常去外地出差。问题就在这里。现在,他就可以见到他的伯母、他的堂兄妹,还可以到那座大公馆里去。一定非常了不起。往后,也许他们会关心他的命运——有谁知道呢?正当他几乎认定他们不会关心他的时候,他们忽然惦念起他来了,该有多走运啊。
  他对丽达的迷恋,一下子就烟消云散了,至于他对泽拉和迪拉特的兴趣,就更不用提了。乖乖!跟社会地位远远地低于他——一个格里菲思家族成员——的那些人厮混在一起,甘冒危及他跟这一名门世家关系的风险,那可要不得!这是天大的错误。眼前及时送来的这封信,不就证明了这一点吗?幸亏(多么运气啊!)他一直很明智,始终没有同意这次旅行。因此,从现在起他必须不声不响地逐渐中断同迪拉特的这种亲密关系——而且,要是必要的话,甚至还要从柯比太太家搬出来——要不然,就干脆说,他伯父已提醒过他——说到底,只有一句话,断断乎不可再跟这拨人厮混在一起了。象那样再厮混在一起,是万万不行的。它将危及由于新近来了伯母邀请信而维系着的个人前途。现在,他已不再想到丽达和尤蒂卡之行等事了。相反,他心里又开始琢磨起格里菲思一家人的生活情景,他们常去玩儿的那些迷人的地方,以及在他们周围那些有趣的人物,等等。他马上想到,他要上伯父家作客,就非得有一套晚礼服,至少也得有一套无尾常礼服。于是,转天上午,他得到凯默勒许可,十一点就下班,到一点钟再上班。在这段时间里,他就用自己的积蓄,买了一套无尾常礼服、一双漆皮鞋,还有一条白色丝围巾。他这才放心了,觉得自己经过这么一打扮,谅必给人留下一个好印象。
  从那时起,一直到星期日傍晚,在这整段时间里,他早已不再去想丽达、迪拉特,或是泽拉,净在想这次大好机会。有幸亲临如此高门鼎贵的府邸,显然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
  现在他看得很清楚,这件事中唯一的障碍,还是这个吉尔伯特·格里菲思,此人不论在何时何地,始终用那么严肃、冷峻的目光打量他。到时,也许他就在那里,恐怕他又要摆出一副唯我独尊的派头,逼使克莱德感到自己地位低下——克莱德有时不能不承认吉尔伯特果然是常常得逞的。毫无疑问,要是他(克莱德)在格里菲思一家人面前表现得太神气,事后吉尔伯特准在厂里工作上找岔儿,来报复他。比方说,他可以在他父亲面前说些净是对克莱德不利的话。当然,如果老是把克莱德放在这个糟透了的防缩车间,也不给他表现机会,那他还有什么出人头地的指望呢?克莱德一到这里,就同这个长相简直跟他一模一样,但不知怎的总是容不了他的吉尔伯特给撞见了——这真可以说是他倒霉透顶。
  不过,尽管心中有这么多疑虑,克莱德还是决定要充分利用这次大好机会。于是,星期日傍晚六点钟,他就动身去格里菲思府邸,因为即将面临一次考验,心里也就非常忐忑不安。他一走到大门口,经过一座拱形的大铁门,走上一条迂回曲折、路面宽敞的砖砌过道,径直来到了主楼正门入口处。他几乎感到有如探险时的心惊胆颤,举起了大铁门上沉甸甸的门闩。当他沿着过道径直往前走去的时候,心里想他很可能成为一双双犀利而又严厉的眼睛注视的对象。说不定塞缪尔先生,或是吉尔伯特·格里菲思先生,或是格里菲思两姐妹里头的一个,正从挂着厚厚的窗帘后面仔细看着他。从楼下窗子里,有好几盏灯正迸射出一种柔和、诱人的亮光。
  不过,克莱德这种惴惴不安的心境,毕竟是瞬息即逝。因为,不一会儿一个仆人打开了门,接过他的外套,诸他走进那个给他印象很深的大客厅。即便克莱德见识过格林-戴维逊大酒店和芝加哥联谊俱乐部,照样觉得这个大客厅非常华丽,厅内陈设精致漂亮,还有富丽堂皇的地毯、挂幔,等等。一座又高又大、火苗儿正旺的壁炉前,围着一些沙发和椅子。此外还有几盏灯、一台高高的座钟和一张大桌子。这时客厅里一个人也没有。不过,就在克莱德坐立不安、东张西望之际,只听到从客厅后面大楼梯上传来绸衣窸窣的响声。但见格里菲思太太,一个秉性温和、瘦骨嶙峋、脸色苍白的妇人,正下楼朝他走来。可是她步履轻盈,态度可亲,虽说跟她往日一样,不免有些拘谨。寒暄之后,他觉得在她面前心情相当轻松自在。
  “我的侄儿,可不是吗?”她微笑着说。
  “是的,”克莱德回答得很简短,但由于心里紧张,就显得异乎寻常地一本正经。“我——就是克莱德·格里菲思。”“见到您,我很高兴,欢迎您上我们家里来,”格里菲思太太一开头就这样说,语气显得相当泰然自若,这是多年来她跟本地上流社会人士交际应酬的结果。“当然罗,我的孩子们也很高兴。贝拉和吉尔伯特正好都不在家,不过,我想他们马上就会回来的。我丈夫此刻正在休息,但我刚才听到他走动的脚步声,大概一会儿就下楼了。请您在这里坐坐,好吗?”她指着他们中间的一张大沙发。“星期日晚上,我们通常仅仅家里人在一块吃饭,所以,我想,要是您能来,跟我们一家人叙叙,那可敢情好呀。您觉得莱柯格斯怎么样?”
  她在壁炉前一张大沙发上坐下,克莱德为了表示尊敬她,怪别扭地坐在离她有相当距离的座位上。
  “哦,这个城市——我可非常喜欢它,”他尽量模仿她的口吻,笑眯眯地回答说。“当然罗,我去过的地方还不太多,不过,就我所见到的来说,我是喜欢这个城市的。我一辈子所见过的大街,就数你们这条街最漂亮的了,”他兴冲冲找补着说。“房子都这么大,院子又这么美啊。”
  “是啊,我们莱柯格斯人常常把威克帝大街引以自豪,”格里菲思太太微笑着说。这条大街上她自己府邸那种显赫荣光,她历来是赞不绝口的。她和他丈夫一直不断往上爬了这么长时间,才到达了这条大街。“不拘是谁,见了这条大街,好象都有同感。这条大街是很多年以前才修建而成的,那时节,莱柯格斯还只不过是一个村子罢了。不过,只是在最近十五年内,才变得象现在那样漂亮。”
  “哦,现在,您一定得给我谈谈您妈妈、爸爸的情况。您也知道,我跟他们从没有见过面。当然罗,我时常听我丈夫谈到他们——那就是说,谈到他的弟弟,”她给自己纠正说。“我想,他也从来没有见过您妈妈吧。您爸爸近来好吗?”
  “哦,他身体很好,”侄子回答得很简短。“妈妈也很好。目前他们住在丹佛。从前,我们在堪萨斯城住过,但三年前全家都搬到那边去了。最近,我还接到妈妈一封信。她说一切都很好。”
  “这么说,您和她一直通信,是吗?那很好,”她微笑着说,因为克莱德的模样儿使她很感兴趣,而且,就总体来说,她还相当喜欢克莱德的模样儿。他长得那么雅致,举止仪态,又是那么落落大方。最主要的是,他长得活象她自己的儿子,开头她大吃一惊,继而却被他所吸引住了。要说还有哪儿不象的话,那就是,克莱德长得比她儿子高大些、结实些,因此也就更潇洒些,这一点只怕她决不肯坦白承认罢了。因为她觉得,吉尔伯特虽然脾气倔犟,有时甚至对妈也要怠慢无礼,这种情况确实存在,然而却也是一种习惯性的矫揉造作。在她心目中,吉尔伯特依然是个精明强悍,干劲十足的青年人,善于卫护自己和自己所作的结论。而克莱德就比较软弱,模棱两可,畏缩不前。她儿子的才能,想必是由她丈夫的天赋和她的家系中跟吉尔伯特十分相象的某些亲戚的血统造成的。至于克莱德,他的性格之所以软弱,也许由于他父母乃是市井细民的缘故吧。
  格里菲思太太解决这个问题时,完全袒护自己的儿子。随后,正当她要打听一下克莱德的兄弟姐妹的情况时,突然塞缪尔·格里菲思走了进来,把她的话给打断了。这时,克莱德早已站了起来。老格里菲思再一次用犀利无比的目光把他打量了一遍,发现他至少在外表上还令人十分满意,开口说:“哦,是您在这儿,嗯?后来我就再没有见您,他们已把您安置好了,是吧?”
  “是的,先生,”克莱德回答说,并在这位大人物面前必恭必敬地鞠了一躬。
  “啊,那敢情好。请坐!请坐!他们把您安置好了,我很高兴。我听说现在您在底下防缩车间工作。说不上是一个令人愉快的地方,不过,要从头学起嘛,也不算是一个坏地方——都得从基层做起。顶呱呱的人,有时候就是这样开始的,”他微微一笑,找补着说,“您来的时候,我正好去外地,要不然,我早就跟您会面啦。”
  “是的,先生,”克莱德回答说。直到格里菲思先生已坐在长沙发旁边一张宽大的椅子里,克莱德才敢再坐下来。格里菲思先生见克莱德身穿一套普通的常礼服、一件打褶的漂亮衬衫,系上一条黑领带,跟前次在芝加哥看到他所穿的俱乐部制服相比,就觉得他甚至比过去还漂亮些——根本不象他儿子吉尔伯特所说的那样不显眼和微不足道。不过话又说回来,他也何尝不知道做生意需要魄力和才干,而且发觉克莱德无疑缺乏这些素质,因此,他倒是很希望能从克莱德身上看到更多活力和干劲。这就更加富有格里菲思家族的特色,也许会让他的儿子更加高兴哩。
  “喜欢您现在的工作吗?”他屈尊俯就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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