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悲剧 第17章

  不一会儿,他母亲又接下去说:“我可把我心里一直琢磨着的事全告诉了你呗。我必须弄到一百块美元,可是干什么用的,现在我还不能告诉你,或是告诉任何人,你也不必追问我。我的桌子里有你父亲的一块老式金表,此外还有我的一只赤金戒指和别针。这些东西要是拿出去卖了,或是抵押了的话,至少值二十五块美元。再说,还有那套纯银刀叉和银碟子、银壶”——这些纪念品克莱德本来就熟悉——“单是那些银碟子,就值二十五块美元。我相信这些东西合在一块,少说也值二十到二十五块美元。我心里在琢磨,你能不能把这些东西交到你大酒店附近哪一家当铺去,此外,我说,你能不能暂时每星期多交给我五块美元。”(克莱德马上脸一沉)——“我不妨找我的一个朋友——常来我们传道馆的默奇先生,你是认识的——可以把钱先交给我,凑足一百块美元,将来你给我的钱,我就可以拿来归还他。我自己手头还有十块美元。”她两眼直望着克莱德,好象说:“哦,目前我有困难,你当然不会看着我不管。”克莱德心也软下来了,尽管他原来想把挣来的钱差不多全给自己花消。事实上,他同意把这几件小玩意儿送当铺去,并在当铺给的钱与一百块美元的差额还没有偿还以前,暂时多给五块美元。不过,他对这个额外的要求,还是情不自禁感到忿忿不平,因为他仅仅是在不久前才挣到了这么多钱。而且依他看,母亲提出要求越来越多了——如今每星期要十块美元。克莱德心想,家里老是出岔错,短这个、缺那个,说不定以后准会又提出一些什么新要求来。
  他拿着这些小玩意儿,送进了他找到的最殷实的一家当铺,按物开价,四十五块美元,他就如数收讫了。这笔钱,连同母亲的十块美元,就是五十五块美元,再加上她向默奇先生暂借的四十五块美元,总共一百块美元。他想了一想,这也就是说,今后有九个星期他每星期就得给她十块美元,而不是五块美元。现在他老是巴不得自己生活享受,乃至于穿着打扮,都要跟从前迥然不同,所以,他一想到这里,自然是极不愉快的。不过,他还是决定满足母亲的要求。他毕竟应对母亲有所报恩的。过去,母亲为了他和弟妹们作出了许多牺牲,他可不能太自私了。要知道那是要不得的。
  不过,现在他脑海里有一个萦绕不去的想法,那就是:父母既然向他求援要钱,就应该对他比从前更加关心体贴才好。先讲一件事吧,就以他晚上回家时间来说,他来去好歹都应该享有更多自由。何况现在他穿着是自己买的,吃饭由酒店包了,依他看,那笔花消也不小啊。
  可是不久突然发生了另一个问题。原来是这样的:就在筹措一百块美元以后不久,他在蒙特罗斯街上遇见了他母亲。那是本城最穷的街道之一,位于比克尔街以北,两旁是鳞次栉比的木头房子、两层楼出租房子,和许多不带家具的小公寓房子。格里菲思一家人穷固然穷,要是一想到住在这样的一条穷街上,也会觉得有失自己身份。这时,他母亲正从这一排房子中还算不上破烂透顶的一户人家台阶上拾级而下,这所房子底楼窗上挂着一块显眼的牌子,写着:“备有家具的房间出租”。那时候,没有转过身来,没有看见克莱德正穿过街道,她径直向隔开一两户人家的另一座房子走去,那里也挂着备有家具的房间出租的牌子。她上下打量了一下房子的外表,就顺着台阶拾级而上,按了一下门铃。
  克莱德开头以为母亲是在寻访一个什么人,可是住址她记不确切了。不过,当他正在过街朝她走去的时候,女房东把头探出门外,他听见母亲开口问:“你有房间出租吗?”“有的。”“有浴室吗?”“没有。不过二楼有一个浴室。”“每星期房租多少?”“四块美元。”“我可以看一看吗?”“当然罗,里请。”
  格里菲思太太好象迟疑了一会儿。这时,克莱德已伫立在下面,离她不到二十五英尺,正抬头直望着她,等待她转过身认出他来。不过,她并没有转身,就走进去了。克莱德一时感到好奇,两眼直盯着她。本来嘛,母亲给别人寻摸房子,也是不足为奇的,不过,按说她常去救世军或则基督教女青年会,现在怎么去这条穷街寻摸呢。开头他想在这里等一下,问母亲来这里干什么的,无奈有几件事急着要办,他就走了。
  当天晚上,他回家换衣服,看见母亲在厨房里,就开口问她:“今儿早上,妈,我看见你在蒙特罗斯街上。”“是的,”过了半晌,母亲才回答,不过,他发觉她大吃一惊,好象这个消息一下子把她怔住了。这在过去他是从没见过的。她正在削土豆皮,不觉好奇地望了他一眼。“哦,那怎么啦?”她找补着说,虽然从容自若,但脸上还是唰地涨红了。据他揣测,这事对她来说肯定异乎寻常。她那惊惧的神色,不用说,引起了克莱德的注意。“你走进了一户人家,依我看,是去寻摸一个备有家具的房间吧。”
  “是的,我正是去寻摸呢,”格里菲思太太回答说。直到此刻,她才说得就这么简而明了。“有个人得了病,又没有钱,我得给他寻摸一个房间。不过,这事也不太容易寻摸。”她一转身就走了,好象不想再谈下去似的。克莱德虽然一眼看透了她的心情,看来还是情不自禁又添上了一句:“唉,这样一条街上,哪能寻摸到房子呢。”反正他在格林-戴维逊大酒店的新工作,早就促使他形成一种与前迥然不同的人生观。母亲并没有答话,他也就到自己房间换衣服去了。
  约莫一个月以后,有一天晚上,他在密苏里大街上正往东走去,又见他母亲从不远的地方迎面走来。借着街上一长溜小铺里不知是哪一家的灯光,他看见她手里拎着一个相当沉的老式手提包(这个手提包一直搁在家里,长期废置不用)。她一见他走过来(正如后来他这样回想道),就突然停住,拐进一座三层楼砖砌公寓房子的门廊,等他走了过去,大门已给关上了。他把门打开,看见昏暗灯光下有一段楼梯,也许她就拾级而上了。不过,他到这里以后,还没有进一步调查,因为他始终说不准:她是不是进去访客的,而且这一切来得又是那么迅雷不及掩耳。不过,他躲在附近一个拐角处等着,终于看见她走出来了。看来她就象刚来时那样,小心翼翼地先往四下里扫了一眼才走的,这使他越发感到好奇了。因此,他心中暗自思忖,一定是她故意躲避,不让他看见的。可是为什么呢?
  他脑际掠过头一个闪念,就是想转过身来跟她走,因为他对她那些奇怪的行动相当惊奇。后来,他转念一想,要是她不希望他知道她现在所做的事,也许还是少管闲事为好。不过,瞧她那副躲躲闪闪的德行,不由得使他更加感到好奇。为什么他母亲不愿他看见自己拎着手提包上某个地方呢?如此鬼鬼祟祟、躲躲闪闪的作风,是不符合她的秉性(他自己的秉性,却与妈妈大相径庭)。他心里马上就把这次邂逅,同上次见到妈在蒙特罗斯街一所出租房子拾级而下,以及见到妈在看信的事和四出筹措一百块美元的事通通联系在一块儿了。妈到底上哪儿去的?她要捂着的,究竟又是什么事呢?
  他对这一切进行了种种猜测,但他还是不能断定这件事同他本人或是家里哪个人有一定联系。约莫一星期后,他走过巴尔的摩街附近的第十一街,觉得好象看见了爱思达,或者至少是一个活脱脱跟她一模一样的姑娘,不论在哪儿见到,都会把她当做爱思达:她的身材与走路的姿势,也跟爱思达毫无二致。不过,克莱德觉得这一回看见,仿佛她显得老相些。她来去匆匆,在人群中一晃就消失了,他来不及看清楚,是不是真的爱思达。虽然仅仅是匆匆一瞥,但是好象两眼突然豁亮似的,他一转过身,想要赶上她,谁知道当他走近的时候,她早已不见影儿了。不过,他深信,没错儿,他见到了她,径直回家转,在传道馆遇到母亲,就说他肯定看见爱思达了。她准定又回到堪萨斯城了。他可以指着老天爷起誓说,他是在第十一街和巴尔的摩街附近看见她的,至少他认为他看见的是她。他母亲有没有听说过有关她的消息呢?
  说来也真怪,他觉得,他母亲听了这个消息后,她的态度正是他始料所不及。至于他自己对爱思达的突然失踪和如今又突然出现,真可以说是百感交集:惊讶、高兴、好奇和同情。也许母亲就是用那一百块美元把她接回来的?他心中忽然掠过这么一个闪念——至于他为什么会有这个闪念,这个闪念又是从哪儿来的,他就说不清了。他心里只是暗自纳闷。不过果真是这样的话,那末,她为什么不回到自己家里呢?至少也得通知一声家里,说她已经回来了。
  他原来以为母亲一定会象他那样大吃一惊和迷惑不解——急急乎要想打听个仔细。殊不知适得其反,他觉得,母亲听了这个消息,显得很窘困,茫然不知所措,好象她听到的,正是她早已知道的事,真不知道此刻她该如何表态才好。
  “哦,你真的看见了?是在哪儿?你说刚才吗?是在第十一街和巴尔的摩街拐角处?哦,这不是很怪吗?这事我可一定要告诉阿萨。要是她回来了,可又不来家里,那才怪呢。”他看到她眼里显露出的不是惊异,而是困惑不安的神色。她的嘴如同她平时茫然失措、陷入窘境时那样奇怪地翕动着——不仅仅嘴唇,甚至连牙床也在抖索着。
  “唔,唔,”过了半晌,她找补着说。“这事也真怪呀。也许是哪一个姑娘的模样儿长得很象她吧。”
  可是,克莱德用眼梢乜着她,不相信她真象她佯装的那样惊诧。后来,阿萨进来了,克莱德还没有动身上酒店去。他听见他们谈这件事的时候很冷淡,好象满不在乎似的,根本不象他意料之中那么吃惊。过了片刻才叫他进去,把他所看见的情况详细谈谈。
  后来,仿佛有意让他解开这个谜似的,有一天,他恰巧遇见母亲正在斯普鲁斯街上走,这次她胳臂上挽着一只小篮子。最近他注意到,她总是有规则地在早上、午后或是傍晚外出。这一回,她还没来得及看到他,他却早已瞧见了她那粗壮得出奇的身形,穿着她老是穿的那件棕色旧外套。他就踅进了默克尔街,等她走过,那里正有一个报摊,好歹让他隐蔽一下。她一走过,他就尾随她后面,两人相隔半排房子的距离。她在达尔林普尔街拐进博德里街——其实就是斯普鲁斯街延伸出来的,不过倒也并不太丑陋。那一带房子很旧——都是早年的旧宅,现已改成供膳、备有家具的出租房子。他看见她走进了其中的一所,倏忽就不见了。不过,她在进门前,照例往四下里张望了一下。
  待她进门后,克莱德就走到那所房子跟前,仔细打量了一番。他母亲上这儿来干什么的?她看望的是谁?为什么他会产生那么大的好奇心,连他自个儿都说不清。不过,从他好象在街上看见过爱思达的那时起,他心里总是模模糊糊地感到:所有这一切也许跟她有点儿关系。此外还有那些信、那一百块美元,以及蒙特罗斯街上备有家具的出租房子。
  博德里街那所房子斜对面,有一棵躯干壮硕的大树,如今在冬天的寒风里,树叶早已枯凋殆尽。树旁有一根电线杆,两者紧傍在一块,他伫立在后面,人们就看不见他。而他利用这个有利的角度,却可以看到这所房子好几个窗口,边上的、临街的、底楼的和二楼的。他抬头仰望楼上一个临街的窗子,只见他母亲正走来走去,好象已是熟不拘礼似的。过了半晌,他猛地吃一惊,居然看见爱思达走到两窗之中的一个窗口,把一包东西放在窗台上。她好象身上只穿一件淡色晨衣,要不是披着一块披肩吧。这一回,他准没有看错。他认出了就是她,还有他母亲跟她在一块,真的叫他大吃一惊。不过话又说回来,她究竟做过了什么事,使她不得不要回来,而且还得这样躲避家人呢?难道说她丈夫,也就是跟她私奔的那个人,已经把她抛弃了吗?
  他急急乎想把事情底细闹清楚,就决定在户外等候片刻,看他母亲是不是会出来,随后他自己看望爱思达去。他心里恨不得再见到她——很想一下子识破这个秘密。他等呀等,心里一直在暗想:他一向喜欢爱思达,可是如今她来到这儿,鬼鬼祟祟地躲了起来,好不奇怪!
  过了一个钟头,他母亲出来了,她的那只篮子,显然已经空了,因为她拎在手里好象毫不费力似的。她如同刚来时一样,小心翼翼地往四下里张望了一下,脸上露出最近以来常有的迟钝但又忧心忡忡的神色——一种崇高的信仰和恼人的疑虑的混合物。
  她正沿着博德里街往南向传道馆走去,克莱德两眼直楞楞地望着她。等到看不见她的影儿以后,他才转过身来,走进了这所房子,里面正如他原先猜想的那样,他看见了好几个备有家具的房间。有一些房间,门上的牌子贴着房客的名字。他早已知道爱思达住在楼上东南角临街的一间,也就径直走去,敲了一下门。果真没有错儿,只听见室内一阵轻轻的脚步声,又过了一会儿,不用说,里面正匆忙拾掇一下,然后房门轻轻地开了,隙着一条缝,爱思达探出头来张望——先是惶悚,继而惊恐不安,轻轻地喊了一声。她定神一看,原来就是克莱德,所以也用不着探询和小心提防了。她马上把房门敞开。“哦,克莱德,”她大声嚷嚷说。“你怎么会找到我的?我正好在惦着你呀。”
  克莱德马上拥抱她,吻她。这时,他发觉她变化相当大,不免感到有点儿惊诧、不满。她比前时瘦——苍白——眼窝几乎深陷,身上穿得也不比她出走前好。她显然紧张不安,心情抑郁。此刻他脑海里闪过头一个闪念,就是她丈夫在哪儿呢。为什么他不在这儿?他现在怎么啦?克莱德举目四顾,又把她仔细端详一番,发现爱思达露出慌乱不安的神色,当然还是相当高兴同弟弟重逢。她的嘴唇微微翕动,因为她想笑一笑,表示欢迎,不过,从她那双眼睛看得出她心里正在竭力解决一个难题。
  “我想不到会在这里见到你,”他一松手,她马上找补着说。“你没看见……”她说了半句就顿住了,差一点儿把一个她不乐意公开的消息说漏了嘴。
  “是的,当然,我也看见了——我看见妈了,”他回答说。“所以我才知道你住在这儿。我刚看见她走出来,还有,我从窗口看见你在这儿。”(可他不承认自己跟踪监视母亲已有一个钟头了)“不过,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他接下去说。“干吗你不让我们弟妹知道你的事儿,真怪。嘿,你可敢情好啊,一走几个月——音信全无。你好歹也得给我写个短信啊。我们俩一向志趣相投,是不是?”
  他两眼直望着她,露出多疑、好奇和恳求的神色。她呢,先是竭力回避,继而闪烁其词,真不知道该想些什么,或者说些什么,或者告诉他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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