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妮姑娘 第47章

  珍妮听见这种话,总报他一个微笑。他也只好向珍妮去抱怨,因为雷斯脱那里,他明知是得不到同情的。讲到他自己那一点薄簿的资财,他大部分都花费在他所喜爱的礼拜堂里,在这地方,人家都把他看做一个正直、诚实和笃信的典型——实在是一切美德的具体化。
  这样,虽然在社交方面已开始刮起恶风,珍妮在这期间却正过着她一生中一段美梦般的生活。雷斯脱对于自己这样的行为,虽然有时难免要发生疑虑,他却总是和善的,细心的,而且似乎很受用他的家庭生活。
  “没有什么吧?”她当他晚上回来的时候总要这样问他。
  “当然没有什么!”他总这样回答她,同时要把她的下巴颏儿或是腮帮子拧一下。
  她这才从门口跟了他进去,向来灵动的香奶替他拿着外套和帽子。在冬天,他们总坐在图书室里看着熊熊的旺火。在春天,夏天,或是秋天,雷斯脱喜欢走到游廊上去,那上面有一只角儿可以看见全部的草地和外面的街道,他就在这里点着他的饭前的雪茄。珍妮总坐在他的椅子旁边,捋捋他的脑袋。“你的头发一点儿都不掉,雷斯脱,你不快活吗?”她要对他说,或者是,“哦,你额头上有了皱纹了。你别那么操心。你今天早上没有换领带。干么不换?我有一条替你放在外头的。”
  “哦,我忘了,”他总这样回答,或者装得额头上的皱纹看不出来,或者笑说自己恐怕不久就要秃顶了。
  在客厅里或是图书室里,当着味丝搭和葛哈德面前,她也一般的妩媚,不过稍稍端重一点罢了。她喜欢猜谜儿,象三叶草里的猪,蜘蛛洞,婴孩打弹子,等等。雷斯脱也要来参加这种简单的娱乐。他有时要费点把钟的时光才猜得出来。珍妮对于这种机械问题的解释却是灵敏得很。有时候,她得教他怎么猜,因而觉得非常高兴。又有时候,她要站在他背后看着他,脸儿搭在他的肩头上,双手搂住他的脖颈子。他似乎并不在意,而他身受她这样丰富的爱情,实在是很快乐的。她的聪明,她的温柔,她的机 敏,造成了一种非常愉快的空气;尤其使他销魂的,就是她的青春和美。这使他自己也觉得年轻了,如果还有什么事情使他不高兴,那就是怕自己就要衰老。“我要保持着年轻,或者趁年轻就死,”是他最爱讲的一句话,后来珍妮也懂得了。她觉得自己为了他的缘故好象年纪轻得多,心里也自然快活。
  家庭生活中还有一种好现象,就是雷斯脱对于味丝搭的感情的日渐 加浓。晚上的时侯,那孩子常要坐在图书室的大桌子上读书,珍妮在旁边缝纫,葛哈德看他那永远看不完的路德派德文报纸。老头子总把味丝搭没有进德国路德派教会学校去读书引为憾事,而雷斯脱是怎么样也不肯听这种话的。有时珍妮把老头子的意思传到他耳朵里,他就说:“我们这里用不着那种蠢笨的德国式训练。现在的公立学校好得很,什么孩子都是相宜的。你告诉他,叫他别管吧。”
  家庭的四人之间,确实有些时候是非常快乐的。雷斯脱常常喜欢把那七岁的小女学生抱在膝上跟她开玩笑。他要把所谓人生的事实故事颠倒起来,要说些似是而非的话,试试那孩子怎么对答。“水是什么?”他要问她;及等她答应说那是“我们喝的”,他又故意瞪着眼睛说,“那原是的,不过到底是什么呢?先生没有对你详细讲过吗?”
  “不过,那是我们喝的,不是吗?”味丝搭坚持说。
  “单知道我们喝的并没有讲明水是什么,”他反驳她。“你去问问先生水到底是什么。”这样,就把这个为难的问题留在她心里苦恼着她的小灵魂了。
  食物,瓷器,她的衣服,什么东西原都容易还原到它的化学成分的,他因而常要给她指出一件东西来,要她从表面的形象推寻到它的实质,这样窘了她几次,弄得她实在对他有些敬畏了。她早晨动身到学校,总先要叫他看看自己好看不好看,这种习惯,就是因他常惯要批评她的相貌而造成的。他要她打扮得漂亮,一定要她拿一条大蓝带子扎头发,要她跟着气候的变换渐渐由低统的鞋子改做长统的靴子,又要她的衣服做成各种颜色,以便跟她的面色和性情相配合。
  “那孩子的性情是轻快活泼的。你别把颜色暗淡的衣服给她穿,”他有一次有过这样的议论。
  珍妮渐渐明白关于衣服的事情是必须跟他商量的,所以常要对味丝搭说,“跑去给爸爸瞧瞧好看不好看。”
  味丝搭就会跑到他那里,在他面前活泼泼地打转儿,说道,“瞧。”
  “对。不错了。去吧。”她就去了。
  他对于她觉得非常得意,遇着礼拜天,也有时侯不是礼拜天,他两口子坐车出外,常要把她夹在中间。他硬要珍妮把她送到跳舞学校去,把个葛哈德直气得乱跳。“这样的违背宗教!”他对珍妮抱怨道。“这种魔鬼的把戏儿。她现在去学跳舞了。到底为着什么?不是把孩子活糟蹋吗?“哦,不是的,爸爸,”珍妮答道。“也不见得就坏到这个样儿。这是一个极好的学校。雷斯脱说她该去的。”
  “雷斯脱,雷斯脱!那个人!孩子该怎么样他知道得多着呢!他只会打牌!只会喝酒!”
  “哦,爸爸,快别这样;这种话说不得的,”珍妮就急忙的劝住他。
  “他是个好人,你也知道。”
  “是的,是的,好人。有些事情也许是好的。这件事情可不对。不对的。”
  他这才咕哝着走了开去。至于雷斯脱在近旁的时候,他是不敢说什么的,而且一见味丝搭,他也就软化下去了。
  “哦,你,”她常要拉住他的胳膊,捋着他的斑白的胡须,这么的嚷道。碰到这种时候,葛哈德就倔强不起来了。因为他这时已经不能自主,只觉有点东西涌上来哽着他的喉咙。“是的,我知道你要做什么,”他就嚷道。
  味丝搭要拧他的耳朵。
  “得了!得了!”他就说道。“这也够了。”
  但是味丝搭除非自己愿意住手才住手。葛哈德是崇拜这个孩子的,她对他是什么事情都可以做的;他无时不是她的虔诚的仆役。
  39
  在这期间,甘家家庭对于雷斯脱这种不规则生活的不满意情绪已逐渐加强起来。他们大家都充分明白,如果照这样下去,将来一定非弄得身败名裂不可。流言已经很盛了。人家虽然没有直接说过什么,却都似乎已心照不宣。甘老头子对于儿子这般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到底想不出什 么理由来。
  如果那个女人有些儿特色,象舞台上蛊人的妖女,或是艺术界、文学界的名人之类,那末他的行为虽属不足为训,也还说得出一个理由,如今据露意丝所形容,这样一个本领极其平常的货色,这样一个黄脸婆,而能使儿子这般迷恋,他就简直莫名其妙了。
  雷斯脱是他的儿子,他所宠爱的儿子,如今竟不能循规蹈距的成家,岂非大糟糕的事!辛辛那提地方未尝没有认识他而且喜欢他的女人。就拿嫘底·贝斯为例吧。他为什么不按照常识跟她结婚呢?她的相貌又很好,又是多情的,有才能的。老头子先是忧愁,后来逐渐变成深恨了。雷斯脱这样待他,似乎是一种耻辱。这是不自然的,不公道的,不正当的。他曾把这事反复筹思,终于觉得非有一点变化不可,但究竟是怎样的变化,他却也说不出来。他只晓得雷斯脱是他的爱子,极不愿意人家对于他的行为有什么批评。
  但是显然的,现在一点儿没有办法。
  同时家庭中又发生种种变化,因而促成了事情的结局。原来露意丝那次到芝加哥之后,过不了几个月就结婚了,因此除非孙儿女回来,家中不免有空虚之感。露意丝结婚时,雷斯脱虽然也被邀请,他却不曾去参加。还有一桩事情,就是甘老夫人的故世,因这一来,家庭就有重新调整的必要。雷斯脱奔丧回家,心想几年来跟母亲这般疏远,又叫她担着这么大的心事,自不免有一番悲伤,但他并没有什么辩解。他父亲本想趁此机会跟他解决这问题,但看他神气非常忧郁,就又搁了起来。雷斯脱就回到了芝加哥,此后忽忽又是几个月,都没有提起这件事。
  自从甘老夫人一死,露意丝一嫁,老头子就去跟罗伯脱同居,因为罗伯脱的三个儿女可以供他暮年最大的娱乐。他的事业,除非他死后再作最后的分配,那时是完全在罗伯脱的掌握中。罗伯脱为谋将来可以一手操纵起见,对于姊妹们和她们的丈夫,以至于父亲,都敷衔得很好。他并不是一个阿谀者,却是一个狡猾冷酷的商人,实在不止雷斯脱替他宣传的那 样坏。讲他的财产,在兄弟姊妹们当中早已兼有任何两人的数量而过之,他却仍旧很节省,并且常常要装穷。他知道遭人嫉妒是危险的,所以情愿采取斯巴达式的生活,而把全副精力用在钱财上。雷斯脱那边在浪荡逍遥,罗伯脱这边却正在工作——无时或止的工作。
  罗伯脱之排斥雷斯脱,不使参加营业管理的计划,实在是多此一举,因为他父亲对于芝加哥的情况经过长时熟虑之后,已经确然决定不把大份的财产给与雷斯脱了。据他心里想,雷斯脱分明不是一个有毅力的人。拿他两兄弟比较起来,雷斯脱在知识上或是情感上也许比较伟大些——至于艺术上和社交上,那是不能同他比的一但是罗伯脱已经用着一种沉默而有效的方法获得商业上的成果了。如果雷斯脱在这竞赛的阶段还不把自己振作起来,那末要到什么时侯才会振作呢?他的财产不如交给善理财的人。因此,老头子早已想叫律师来修改他的遗嘱,就是除非雷斯脱肯改善行为,就要剥夺他的遗产,只给他一种名义上的收入。但他后来决定再给雷斯脱一个机会——事实上是要再向雷斯脱劝告一次,叫他抛弃他那荒唐的生活,而站稳自己的脚跟。这时侯还不太晚。他的确是有一个伟大的将来的。但他肯存心抛弃从前的生活吗?老头子因而写信给雷斯脱,叫他有便回来跟他谈一谈。于是不到三十六小时,雷斯脱就已经在辛辛那提了。
  “我想我应该跟你再谈一谈,雷斯脱,这要谈的题目是我觉得很难提出的,”甘老头子开始说道。“你知道我的意思吗?”
  “是的,我知道,”雷斯脱平心静气的回答。
  “我从前年轻的时候,常常想到儿子的婚事是与我无关的,现在年纪大了,我这见解也改变了。我从营业往来的许多人身上,已经看出正当的结婚对于一个人实在有很大的帮助,因此我急乎要我的孩子好好结婚。我向来是为你担心的,雷斯脱,现在还仍旧为你担心。你近来结下了这种关系,实在使我担着无穷的心事。你的母亲已经含恨而死了。这是她的一种大大的烦恼。你不曾想想事情已经闹到怎样田地了吗?毁谤你的流言已经传到这里来了。芝加哥的情形怎样我不知道,但这是不能守秘密的事儿。这样的事儿对家里的业务是没有益处的。就是对你自己也一定没有益处。事情耽搁得这么久,你的前途已经受了损害了,而你还是要耽误下去。你到底是什么缘故?”
  “想是我爱她的缘故吧,”雷斯脱答道。
  “你这一定不是真心话,”他的父亲道。“如果你爱她,早就应该跟她结婚了。你如今同这样一个女子住了这多年,羞辱了她,又羞辱了自己,还说是爱她的呢。你也许是对她有情欲,但这不能叫做爱。”.“你怎么知道我没有跟她结婚呢?”雷斯脱冷然的问道。他的目的是要试探父亲对于这事的态度。
  “你不是当真吧!”老头子支着双臂抬起身来看着他。
  “不,现在不是当真,”雷斯脱说,“但是我或许要当真起来。我或许要跟她结婚。”
  “不可能的!”他父亲使劲地说。“我不能相信。我不能相信你这样聪明的人会做这样的事,雷斯脱。你的判断力哪里去了?怎么,你已然跟她公然姘识这多年,现在还说跟她结婚吗?你如果要做这样的事,为什么当初不就做呢?你都因为她,羞辱了父母,气死了母亲,损害了事业,以至于为大众所唾弃,还说要跟她结婚吗?我是不能相信的。”
  说到这里,老头子就站了起来。
  “你别动气,爸爸,”雷斯脱慌忙说道。“我们现在还没有到这地步。
  我只说或许要跟她结婚。至于她的人,也并不怎么坏,我希望你别这么说她。因为你从来没有见过她。你到底不晓得她怎么样。”
  “我清楚得很,”老头子坚持道。“我知道没有哪个好女子会象她这般行径。你要明白,她不过看上你的钱呢。此外她贪图什么?这是明白不过的事儿。”
  “爸爸,”雷斯脱说到这里,羞愤得把声音低下去了,“你为什么说这种话?你不会天生就知道她的。只因露意丝回来说了一篇动气的话,你们大家就都不由分说的相信了。其实她并不如你意想的那么坏,叫我做你的话,我决不肯用你那样的话来说她。你实在冤枉了一个好女子,也不知为什么理由,对她并不公道。”
  “公道!公道!”老头子打断他说。“竟讲起公道来了。你跟一个婊子同居,算是对我公道吗?对家庭公道吗?对你死了的母亲公道吗?这是——”
  “别说了,爸爸!”雷斯脱伸起手来嚷道。“我老实告诉你吧。我不愿意听这样的话。你现在说的是我跟她同居的女人——是我也许要跟她结婚的女人。我是爱你的,可是我不愿你说这种不合事实的话。她并不是婊子。你总该知道,我是决不肯跟婊子同居的。我们对于这件事,应该用一种心平气和的态度来讨论,否则我马上就走。我实在对不起。我非常的对不起。可是我实在不愿意听这样的话。”
  老头子平静下去了。他虽然反对儿子的行为,却也尊重儿子的见解。他回坐在他的椅子上,瞠视着地板。“这事应该怎样处置呢?”他问自己道。
  “你还是住在老地方吗?”他最后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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