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妮姑娘 第29章

  “你从来没有说起他啊,”葛婆子带着责备的神气说。
  “我不知道他对我有这种心思的,”珍妮辩解说。
  “你何不再等几天,让他先到咱们这儿来走走呢?”她母亲问。“这么办要容易得多。你现在突然的走,父亲总要发觉的。”
  “我打算对他说是跟联桥夫人同走的。他就不能反对了。”
  “那是的,”她母亲沉吟着表示同意。
  说到这里,母女俩默默相视起来。葛婆子天生富于想象,就试把这个进入珍妮生活中来的可惊叹的新人物构成一幅肖像。他是有钱的;他要娶珍妮;他要给他们一个好家庭。这是多么动人的一回事啊!
  “他还给我这个呢,”珍妮插进来说,原来她也本能地具有想象的能力,那时正跟随着她母亲的思绪在想。说着,她解开胸口的衣服,掏出那二百五十块钱来,放在母亲手里。
  她母亲一看,直吓得瞠目结舌。这是她的一切灾难的解救——食物,衣服,房租,煤钱——统都系在小小一叠绿的黄的钞票上。家里如果有很多的钱,葛哈德就无须担心他那烫坏了的手;乔其,马大,味罗尼加都可以舒舒服服的穿衣服,快快活活的过日子。珍妮也可穿着得好些;味丝搭将来也可以受教育了。
  “你想他真的会娶你吗?”她母亲最后问她。
  “我不知道,”珍妮说,“我想他会的。我知道他爱我。”
  “好吧,”她母亲沉吟了半晌才说,“你如果要去告诉父亲,不如马上就去。不然的话,他要起疑心的。”
  珍妮知道自己已经胜利了。她的母亲已经受环境的压迫而默认了。她觉得有些悲伤,但总以为这是无法的办法。“我帮你去说去,”她母亲微微叹了口气说。
  要葛婆子说这样的谎,本来是很为难的,但她好象毫不在意的去说了起来,居然把葛哈德的疑心消释掉。孩子们也都已讲明,所以等到大家商量一会儿,珍妮自己去对父亲说的时候,就似乎是很自然了。
  “你想要去几天?”他问。
  “大约两三个礼拜,”她回答。
  “那是很好的旅行,”他说。“我还是一八四四年到的纽约。那时比现在地方小得多呢。”
  暗地里,他见珍妮有这样的好机会,心里是很高兴的。他以为她的东家一定喜欢她。
  到了礼拜一,珍妮同父亲母亲告别过,一早就动身出门,直向道恩登旅馆而去,雷斯脱正在那里等她。
  “你来了,”她一走进女客厅,他就高高兴兴地欢迎她。
  “是的,”她简单地说。
  “我现在把你认做我的侄女儿,”他接着说。“我已经在我的房间邻近给你定好一间房。我叫他们把钥匙拿来,你去换衣服去。等你预备好,我就把箱子送到车站。火车是一点钟开的。”
  她到房间里去换衣裳,他急躁得走来走去,看了一会报,吸了一会烟,末了就去敲她的房门。
  她开了门,身上已然穿着齐全了。
  “好看极了,”他微笑说。
  她低头不语,因为她觉得心神迷乱了。这几天来,计划,说谎,这全部的过程,已经使她的神经紧张过度。现在她现出疲倦和烦闷的样子来。
  “你不是觉得伤心吧?”他看出了她的神情这样问她。
  “不——”她回答。
  “你听我说,心肝儿,你千万不要难过。事情马上就会好的。”他把她搂进怀中,跟她亲了吻,就一同走出大厅。他见她穿着这些朴素的衣服——
  虽然是她生平最好的——就显得这么美丽,心里好生诧异。
  他们坐了一会儿马车就到车站。座位是预先定好的,所以他算准了时刻来。及等他们坐在普尔门式的车厢①里,他就感觉到称心快意了。人生是可乐观的。珍妮现在在他的身边。他所计划的第一看已经成功了。以后的事情总可以一帆风顺。
  ①普尔门式的客车,就是一种设备精美的卧车,为乔其·普尔门(George M. Pullman, 1831—1897)所首创。
  当火车驶出了车站,长片的田畴接连往后逝去时,珍妮若有所思地对它们默默看察。一路所见的,有落叶裸赤的树林,有被冬雨濯湿的荒旷褐色的田畈,有蹲在平坦草原中的低矮农房,看去好象伏在地面上。火车经过小小的村庄,见有白的黄的和淡褐色的矮屋,屋顶都经霜侵雨打,变成黑色了。
  珍妮特别注意到一座房子,似乎使她记起科伦坡的旧居来,她不由得一阵伤心,把手帕揿住眼睛,默默的哭泣。
  “我希望你不是哭吧,珍妮?”雷斯脱从他正在看的信上抬起头来。
  “你听我说,你听我说吧。”他见她身上微微颤抖,就接着说道。“这是不行的。以后不可以这个样儿。再要这个样儿,你是无论如何过不下去的。”
  她没有回答,而她那样沉默的悲戚,已经使他充满异样的同情。
  “不要哭,”他继续安慰她说;“什么事情都会好起来的。我已经告诉你了。什么事情你都不用烦恼。”
  珍妮费了大劲才镇定下来,擦干了她的眼泪。
  “你不要象这样容易伤心,”他继续说。“这是没有好处的。我知道你丢开家心里难过,可是哭有什么用呢?你并不是永远离家,你知道的。你不久就要回去,你是喜欢我的,不是吗?心肝儿,我是可以安慰你的,不是吗?”
  “是的,”她竭力装出一个微笑来给他。
  雷斯脱重新看他的信,珍妮就又想起味丝搭来。她想到自己对于一个已经跟她很亲爱的人守着这秘密,心里觉得不安。她知道她应该对雷斯脱讲明这个孩子,但她不敢履行这种苦痛的义务。或者她将来会有这种勇气也未可知。
  “我将来总得告诉他的,”她突觉一阵感情的冲动,认出这种义务的严重性来,才想起了这一点。“我要不趁早儿告诉他,就跟他去同居过活,等他一发觉,他是决不肯饶恕我的。他也许要把我赶走,那叫我到哪里去呢?
  我现在是没有家的了。我对味丝搭怎么办呢?”
  她回过头去审视他,一阵预示朕兆的恐怖横扫过她的心,但她只看见那个神气俨然的、爱好舒服的人儿默默在看他的信,他那剃得光光的红面颊和舒服的脑袋及身躯,全没有一点挑战精神的流露,也不象一个复仇神的神情。在她刚要掉回眼睛的时候,他抬起头来望着她。
  “好吧,你已经涤净你的罪孽了吗?”他欣然地问。
  她听见这个引喻,微微一笑。这话中的意思暗合事实,她觉得有点触心。
  “我但愿能够这样,”她回答。
  他就把话头岔开,她仍旧望着窗外,觉得自己要把实话告诉他的一次冲动已经失败了。“我不久总要做到的,”她一面想,一面安慰自己,以为她不久之后就会鼓起勇气来。
  第二天到了纽约,雷斯脱就想起了一个重要问题,就是不知该到哪里去住。纽约是个大地方,原没有要遇见熟人的多大危险,但他以为这样的冒险总不是办法。因此他吩咐车夫送他们到一处比较隐僻的分租房子,租定了一排房间,打算在那里住下两三个礼拜。
  珍妮如今进入了的这种新空气,她觉得非常瑰丽,非常辉煌,差不多不能相信这里跟她以前住过的地方是同一个世界。雷斯脱并不是个喜欢排场的俗物。他周围的设备一径都是简单而优雅的。珍妮想要什么,他只消眼睛一瞥就能知道,马上就会细斟细酌的替她买了来。珍妮到底是个女流,对他滥施给她的那些美丽的衣裳,漂亮的饰物,都感觉到一种深切的快乐。她对镜自看,见一个女子的形象,穿着蓝色天鹅绒的衫子,领口袖口都镶着黄色的法国花边,她就要问自己,难道这真的就是洗衣妇人的女儿珍妮·葛哈德吗?这穿着十块钱一双的时式软皮鞋的,就是她的脚吗?这点缀着闪光宝石的,就是她的手吗?她在享受多么好的幸运啊!而且雷斯脱曾经应允她,这种幸运是她的母亲也得分享的。她想到这里,眼泪就涌了上来。亲爱的母亲,她是多么爱她的啊!
  这些日子里,雷斯脱很高兴把她打扮得真正值得自己赏识的样子。他把他最精细的审择力都用了出来,结果是连他自己也不免惊异。在大厅里,在食堂里,在街道上,人们都转过头来注视珍妮。
  “跟那个人在一起的那个女人好惹眼啊!”就是一句常常听见的评语。
  珍妮的境遇虽已变化,她却仍旧认识人生的真谛,并没有得意忘形。她仿佛觉得人生不过姑且借贷一点儿东西给她,过些时还是要拿回去的。她心里并不存一点虚荣。雷斯脱留心了些时,也就看出来了。“你这样子真是一个伟大的女人,”他说。“你将来一定有一个结局。一直到现在,人生还没有给你多少东西呢。”
  他心里盘算,倘若他家里人听见这段新关系,他将怎样对他们辩解呢?
  如果他到芝加哥或是圣路易去成立家庭(因为他曾经有过这样的想法),他能够秘密维持下去吗?他愿意这样做吗?他已经有一半相信自己是实在地而且真正地爱她的了。
  及到他们将近回家的时候,他才同她商量以后该取怎样的行动。“你应该想个法子,把我当个熟人介绍给你的父亲,”他说。“这样,事情就容易了。我想我要去看你们。那末你如果告诉他说你要跟我结婚,他就没有话说了。”珍妮想起味丝搭来,心里暗暗的发抖。但是她也许可以劝父亲不提起她的。
  雷斯脱曾经给她提过一种聪明的办法,叫她把在克利夫兰穿的衣裳保留起来,将来仍旧可以穿回家里去。”至于这些新东西,是用不着费心的,”
  他说。“我会把它们保留起来,等我们有其他的办法再说。”事情都象很简单,很容易,因为他原是个战略大家。
  珍妮到纽约之后,差不多每天都有信给她的母亲。她在信里附着小条子,是给她母亲独个人看的。有一纸条子里说明雷斯脱要到他们家里去的意思,叫母亲预先告诉父亲,说她已经遇到一个欢喜她的人了,也好有个准备。她又在信里提起关于味丝搭的困难问题。她母亲接到这封信,立刻就开始活动,叫老头子不要提起这一桩事情。她以为现在决不能再遇到障碍。珍妮必须有个机会可以改善自己的生活。后来珍妮到家,家里人都非常高兴。
  她当然不能再回去工作,但是葛婆子替她解释,说联桥夫人给珍妮几个礼拜的假期,好让她去找找较好的工作,以便多挣几个钱。
  24
  雷斯脱把葛哈德家庭的问题以及跟他自己的关系粗粗想定了之后,就回到辛辛那提去料理业务去了。那里有个巨大的工厂,居于城市的外圈,占着两个十字街头的地面。他对于这个工厂的兴趣是极浓厚的,它的经营,它的发达,他都跟他的父兄一样关心,一样得意。他觉得自己是这正在发展的巨大工业的一个重要部分。他每次看见铁路上的货车标着“辛辛那提甘氏制造公司”的字样,或者偶尔看见各城市中陈列着公司的出品,就会感到一种志得意满的热情。在这样稳固、这样著名、这般有价值的一种建设事业里做得一个因子,那是有些意思的。他觉得一切事情都称心如意,可是他现在已经进入个人生活的一个新境界了,就是说,他现在有了珍妮了。在他坐车回到家乡去的路上,他想起了自己正在结成的这种关系也许要落得个不愉快的结果。他对于他父亲的态度稍稍有点儿害怕,而尤其可怕的,还有他的哥哥罗伯脱。
  罗伯脱的性清是冷酷的,守旧的;他是一个绝好的商人,无论公事私事都是无可疵议的。他从来不会越出法律的范围一步,也不热心,也不慷慨,而事实上,只要足似是而非地或是逼不得已地通得过良心,他就任何狡计都会使。他的推理法是雷斯脱所不懂的——他那种能够使冷酷的商业战略和谨严的道德观念不相冲突的歧形逻辑,雷斯脱无论如何搞不通,然而他的哥哥居然办得到。“他具有苏格兰长老会教士的良心,而又混着亚洲人善观机会的知觉。”雷斯脱有一次这样告诉人说,这话可说是他对于他哥哥的确评。
  可是他却不能动摇他哥哥的地位,也不敢反抗他,因为他哥哥是得公众舆论拥护的。他的为人一向都循规蹈矩,可是也许有些儿矫揉造作。
  他哥儿俩外面看看很和睦,内里却是非常隔膜的。罗伯脱对于雷斯脱本人也很友爱,可是有关财政上的见解总不信任他,而且性情上,他两人对于人生和为人的意见总不能一致。雷斯脱对于他哥哥那么冷酷而固执地追求万能的金钱,私底下怀着一种鄙视。罗伯脱则觉得雷斯脱那种无可无不可的态度是可非难的,并且断定他迟早要自寻烦恼。在业务上,他两人并没多大的争执,因为老头子还在,这是没有很多机会的,但有种种细小的龃龉随时要发生。雷斯脱主张做生意应该和善,应该让步,应该讲交情,买人的欢心。
  罗伯脱则主张箍得紧,主张节省生产费,主张利用经济的引诱力窒息别人的竞争。
  他们发生龃龉的时候,老头子总竭力替他们排解,但他预料到一场冲突是免不了的。冲突起时,两个之中必定有一个要走,或者两个都要走。所以他常惯说:“你们两个孩子意见能够一致才好呢!”
  还有一点叫雷斯脱不安的,就是他父亲对于婚姻一事的态度,特别是对于雷斯脱的婚姻。甘老头子始终主张雷斯脱应该早结婚,总以为他这样的耽搁是错误的。其他的孩子,除露意丝之外,都已经妥妥当当的结了婚了。为什么他这宠爱的儿子还不结婚呢?他确认这在他的道德上,社交上,商业上都有害处。
  “社会对于你这样地位的人是期望他结婚的,”他父亲时时要发这样的议论。“这可以助成社会的巩固和尊严。你应该去找一个好女子,把家庭成立起来。你如果没有孩子,没有家,那末到了我的年纪,想到哪里去安身呢?”
  “好吧,倘若遇见相当的女子,”雷斯脱说,“我想我会跟她结婚的。
  可是这个相当的女子至今没有遇到。你叫我怎么办呢?不管是谁都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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