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妮姑娘 第16章

  “我万想不到,”虽然惊惶却还不至于语无伦次的葛婆子继续说,“她会有这种事的。她是多么好的女孩子啊。哦!”她结束说,“想不到他会毁了珍妮的!”
  “好吧,好吧!”葛哈德怒不可遏的大嚷道,“我早料到的!白兰德!
  嘿!那是你们的好人!让她黑更半夜去乱跑,赶车,溜弯儿,都是那末闯的祸。我早料到的。我的老天爷!——”
  他突然中止这种戏剧的态度,开始在那狭小房间中急步回旋起来,象是笼中的猛兽在团团打转。
  “毁了,”他嚷道,“毁了!嘿!他竟毁了她了,不是吗?”
  他突然止步,象个木偶人被线牵住了一般。这才一直走到葛婆子面前,那时她已经退到靠墙的桌边,吓得脸上发青的站在那里。
  “他已经死了!”他嚷道,仿佛他才晓得这桩事似的。“他是死的了!”
  他把两只手一齐揿住太阳穴,象怕脑髓要迸出来一般,站在那里对她瞠视着,似乎这种挖苦人的局面在他脑子里起火了。
  “死了!”他又说了一遍,把个葛婆子吓得愈加往后缩,她当时的机智是专门用来对付面前那个人演的悲剧,而不是用来对付他那悲哀的实质的。
  “他是有意讨她的,”她惊慌地辩解说。“他如果不死,已经要娶她去了。”
  “已经要!”葛哈德听见她的话,突然象从催眠状态中醒过来一般嚷道。“已经要!现在说起来多么漂亮。已经要!不要脸的东西!他的灵魂定要拿到地狱里去烧——那只狗!啊,上帝,我希望——我希望——假如我不是一个基督教徒——”他捏紧了拳头,他那满肚子的气愤使他浑身发抖得如同一张叶子一般。
  葛婆子哭起来了,她丈夫掉头不顾,因为他自己的感情非常强烈,不容他对她发生同情了,他一来一往的走着,他那沉重的脚步震动着地板。
  过了一会儿,他又走回来,原来他又想到这桩骇人祸事的一个新方面。
  “这桩事情是几时起的?”他追问道。
  “我也不知道,”吓得不敢说实活的葛婆子回道。”我是前几天才知道的。”
  “你说谎!”他激动地嚷道。”你老是替她遮盖。她现在弄到这步田地,都是你的过失。你如果依我的办法,就不会有今天了。”
  “好收场,”他又对自己说。“真是好收场。儿子坐监牢;女儿满街跑,让别人谈论;邻舍家都公然到我面前来说我孩子的坏话;现在这个流氓又把她毁了。我的老天爷,到底我的儿女遭了什么瘟了啊!”
  “我实在不懂这一个道理,”他不觉对自己怜悯起来,继续说道。“我是尽心的!我是尽心的!我每天晚上都祷告天主叫我做好事,可是没有用。
  我是可以一径工作下去的。我的这双手——你看吧——都做糙了。我一辈子都竭力要做一个老实人。可是现在——现在—一”他的声音中断了,一时竟象熬不住要哭出来。但他突然又向着他的妻子,因为忿怒的情绪又占了上风。
  “你是这事的祸根,”他嚷道。“你是唯一的祸根。你当初如果肯依我的话,就不会有这桩事情。你当她是非出去不可的!非出去不可的!非出去不可的!她已经做了婊子了,还不是个婊子吗!她已经准备入地狱了。让她去吧。我从今以后再也不管这件事。这就够我受的了。”
  他转身走开,好象要回到自己房间里去的样子,可是他刚到门口,就又折回来。
  “我要叫她滚出去,”他象通过电似的说。“我不容她呆在我家里。天晚上!立刻就滚!从此不许再进我的门。我要叫她明白,敢不敢再羞辱我!”
  “你不能够今天晚上就赶她到街上去呀,”葛婆子辩解道。“她是没有地方可去的。”
  “今天晚上!”他重复说。“就这一刻儿。让她自己去找一个家吧。她已然不要这个家了。叫她马上就滚。咱们且看人家怎样看待她。”说完,他就走出房去了,不可动摇的决心已经固定在他那副险恶的面容上。
  到五点半钟,葛婆子正在眼泪淋淋预备晚饭的时候,珍妮回来了。她母亲听见开门的声音,心里怦怦大跳,因为她知道险恶的风波又要再起。她父亲在门槛上跟她碰了头。
  “不要让我看见你!”他野蛮地说。“我这家里不许你再呆一个钟头。
  我从今以后不要再见你的面。滚吧!”
  珍妮站在他面前,脸色惨白,微微颤抖,不作一声。同她一起回来的孩子们都吓得呆呆的挤做一堆。味罗尼加和马大是跟她亲爱的,就开始哭了。
  “什么事情?”乔其问;他吓得大张着嘴。
  “我要她滚出去,”葛哈德重复的说。“我不要她在我门里。她如果要去当婊子,我也不管,只不许呆在这里。去把东西理起来,”他眼睛盯着她加上这句。
  珍妮无话可说,可是孩子们都号陶大哭了。
  “你们不要吵,”葛哈德说。“都到厨房里去吧。”
  他把他们都赶开,自己也刚愎地跟了去。
  珍妮静静地走进她的房间,当即捡起她的少数几件小东西,淌着眼泪,开始装进她母亲拿给她的一个手提包里。她平时一点点积起来的那些女孩子的小饰物,她都没有拿。她并不是没有看见它们,但是想起了她的几个妹妹,所以都留下来不带去。马大和味罗尼加本来要去帮她拣东西,但是父亲禁止她们不许去。
  六点钟的时候,巴斯回来了,他看见厨房里聚着那么惊慌的一群人,就问是什么缘故。
  葛哈德狰狞地看了看他,却不回他的话。
  “什么事情?”巴斯追问道。“你们为什么都坐在这里?”
  “他要把珍妮赶出去,”葛婆子淌着眼泪低声说。
  “为着什么?”巴斯吓得睁着眼睛问。
  “等我来告诉你为什么,”葛哈德仍旧用德语插进来说。“她是一个婊子,就是为了这个。她跑到外面去,给一个比她年纪大三十岁的人糟蹋了,给一个做得她父亲的人糟蹋了。我要她滚出去。不许她再呆一分钟。”
  巴斯向四面一看,孩子们都睁着眼睛,大家都分明觉得可怕的事发生了,就连那几个小的也觉得了。但是除开巴斯没有人懂得。
  “你为什么一定要今天晚上就叫她走呢?”他问道。“现在不是赶女孩子到街上去的时候。她不能等到明天早上再走吗?”
  “不行,”葛哈德说。
  “可不是吗?他不应该这么干法的,”母亲插嘴说。
  “现在就得去,”葛哈德说。“她走了就算了结这桩事儿了。”
  “可是叫她到哪里去呢?”巴斯坚持着说。
  “我真不知道,”葛婆子虚弱地插进来说。
  巴斯四面看看,毫无办法,后来葛婆子趁她丈夫眼睛不看她的当儿,示意叫他向前门那边去。
  “进去!进去!”是她那手势中包含的意思。
  巴斯从厨房里走进屋子,葛婆子这才敢也抛开工作跟了他进去。孩子们呆了一会,但也一个个都溜进去了,只剩葛哈德一个人在厨房里。他等过了相当的时间方才起身。
  在这当儿,珍妮已经匆匆受她母亲的一番指导了。
  她叫珍妮去找一个私人寄宿舍先住下,就把地址寄回来。又叫巴斯不要打门口送她出去,只要珍妮在一段路外等候他去送她。将来父亲不在家的时候,母亲出去看女儿,或者女儿回来看母亲,都无不可。其他的事,都等下次会面再商量。
  这番讨论还在进行的时候,葛哈德进来了。
  “她要去了吗?”他厉声的问。
  “是的,”葛婆子用出她从来不曾有过的强硬语气说。
  巴斯说,“忙什么呢?”可是葛哈德的眉头皱得那么厉害,使他不敢再冒险提出其他抗议。
  珍妮走进来,身上穿看她的一件好衣服,手里提着她的手提包。她眼中含着恐惧,因为她正在受一种酷烈的刑罚,然而她毕竟已非处女了。恋爱的力量她已经有了,忍耐的支撑和牺牲的甜蜜,她也都已具备了。默默地,她跟母亲亲了吻,同时禁不住眼泪潮涌出来。然后她转身出门,去进入她的新生活,而背后的门也就关上了。
  10
  珍妮这样不合时宜地插身进去的那个世界,是道德从不可记忆的时候起就一径在里面徒然奋斗的;因为所谓道德,就是对别人有好意和替别人做好事的意思。道德就是愿意替别人做事那种慷慨的精神,而唯其如此,所以它是被社会看得差不多一钱不值的。你要是拿自己去贱卖,你就会被人家轻易利用,被人家踩在脚底。你要是看重自己,那就不管你怎样的无价值,别人也会尊重你。群众的社会是可痛地缺乏辨别力的。它的唯一的标准就是别人的意见。它的唯一的试验就是自己保重。他保全了他的财产吗?她保全了她的贞操吗?唯有极少的事,极少的人,才不是人云亦云,稍有自己的主见。
  珍妮这个人就从来不曾想要保重自己过。她那一种天生的性情就是要她来作自我牺牲的。她不能马上就被世界上叫人如何保重自己以防祸害的那套自私自利的教训所腐化。
  凡人遇到这种紧要的关头,他的成长力也最强大。在这样的时候,这种力和自足的感觉就会象潮水一般涌出来。我们也许仍旧要颤抖,自觉拙劣的恐惧心也许要逗留不去,然而我们是在成长的。闪忽的灵感会来引导我们的灵魂。在自然里是无所谓外界的。当我们从一个团体或一种情境被摈斥出来的时候,我们仍旧能有一切存在的东西做侣伴。自然是不悭吝的。它的风和星就都是你的伙伴。只要灵魂宽大而能感受,这漠大无边的真理就会闯进来——或者不是成现成的辞句,只不过是一种感情,一种安慰,而这毕竟就是知识的最最基本的本质。在宇宙里,平安就是智慧。
  珍妮出门走不上几步,就给巴斯追上了。“把提包交给我拿,”他说;又见她默不作声,象有说不出口的情感,就又说,”我想我能替你找到一个房间的。”
  他领路到城的南部,那里的人都不认识他们,就一直找到一个老太婆家里,原来她家客厅的钟是新近从他受雇的那家公司买去的。他知道她家境不充裕,有个房间要出租。
  “你的那个房间还空着吗?”他问。
  “是的,”她看着珍妮说。
  “我愿意你租给我的妹子住。我们搬走了,她现在还不能搬。”
  那老太婆表示愿意,珍妮就暂时安顿下来。
  “现在你别着急了,”很替妹子伤心的巴斯说。“事情是会平静下去的。妈吩咐我叫你不要着急。明天他出去的时候回来吧。”
  珍妮应允她愿意回去,他又给她几句安慰的话,跟老太婆把包饭的事情商量停当,就告别回去了。
  “现在好了,”他出门的时候又鼓励地说。“你将来是会好的。不要着急。我现在要回去了,明天早上再来。”
  他走回家时,心里总觉有点不适,因为他觉得珍妮这回的事是做错的。
  他的这种想法可以由他和珍妮一路走时问她的话里看出来,因当珍妮正在伤心疑惧的时候,这样的话照理是不应当问的。
  “你到底为着什么要做这样的事呢?你难道想都不想一想的吗?”他这样追问。
  “请你今天晚上不要问我吧,”珍妮说了这一句,才止住了他那些令人难堪的问题。她并没有辩解,也不埋怨什么人。如果要归罪给谁,那大概就该她来承担。至于她自己的不幸,和全家的不幸,乃至她的牺牲,那是一概都忘记的了。
  珍妮既被撇在她这陌生的住处,悲伤的情绪就不由得涌上心来。她想起自己竟被家里驱逐出来,既害怕,又羞惭,不由得呜呜哭泣。她虽然天生就一副甘愿自苦而不怨天尤人的性情,但是她的一切希望竟这样全盘毁灭,实在叫她太难受了。人生里面竟有象大风一般能够抢夺人压倒人的一种元素,那到底是什么呢?为什么死亡要突然的闯进来把人生中似乎最有希望的一切都打得粉碎呢?
  她把过去的事情想过一遍,于是她和白兰德长时关系中的一切琐细情节就都分明记起来,现在她虽然受着这样的苦,她对于他却只有种眷恋的感情。他到底不是存心要害她。他的好心,他的慷慨——这些都是实在的。他本质上总是一个好人,所以她只悲痛他的早死,而且只是为他悲痛,不是为自己悲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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