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莉妹妹 第18章

  嘉莉的头脑里没有深印着什么了不起的家规。倘使有的话,她良心上会觉得更难过的。现在他们在一片相当温情脉脉的气氛中吃完了夜宵。在各种际遇的影响下,在杜洛埃的难以觉察的热情感染下,在丰美的食物、还不大习惯的舒适的环境的影响下,她的疑虑解除了,竖起了耳朵听他说话。她又成了大城市的诱惑力的俘虏,受到超理性的力量的催眠的可怜虫。我们听到过尼亚加拉大瀑布的奇异的力量,望着瀑布急奔直泻的流水,会使人想起解体和死亡。我们听到过催眠球的力量,那是一桩合乎科学的事实。人们非常熟悉无法解释的、无形的力量的作用,因而不再怀疑人们的头脑是受不声不响的事物所渲染、推动和驱使的了。月亮不仅仅只影响海水。个人在注视着耀眼的、诱人的或者撩人的景象时所想到的一切,是这些景象所造成的,而不是观察着这一景象的人的头脑所发现的。我们开始发现,这些起到更替、改造、溶解作用的奇异而觉察不到的灌输入人头脑中的力量预示了莎士比亚那两行神秘的诗句“霍拉旭,天地之间有许多事情,是你们的哲学里所没有梦想到的呢”①,该如何理解。总之,我们是被动多于主动,是镜子而不是发动机,而关于人类行为的由来,至今还没有估量,或者计算过。
  ① 引自《哈姆莱特》第一幕第五场(朱生豪译)。
  “好吧,”杜洛埃终于说,“我们该走了。”
  刚才他们是一边吃东西,一边消磨着时间,他们的眼光时常相遇。嘉莉不由得感到随之而来有股力量使她震撼,这就是他的目光。他说话时喜欢碰她的手,像是要把所说的话深印到她心里似的。现在说到走,他又碰了碰她的手。
  他们站起身来,走到街上。市中心现在已经冷落了,只有少数吹着口哨的行人,寥寥几辆深夜行驶的街车,还有不多几家尚未打烊的娱乐场所的窗子里还透着灯光。他们沿着沃巴什大街漫步,杜洛埃的话还是滔滔不绝,有一搭没一搭地讲着。他挟着嘉莉的手臂,说话时紧紧地捏着。说过一阵俏皮话,他就低头一看,他的眼光就会和她的相遇。他们终于走到台阶边,嘉莉站在第一级上,她的头现在和他的一般高了。他拉住她的手,亲切地握着。
  他一直凝望着她,而她却左顾右盼,心头暖洋洋地在沉思。
  大约就在这时候,敏妮胡思乱想了长长的一个傍晚后,睡得正熟。她的一个手拐儿扭曲地压在身下。这样一来,紧张的肌肉扰乱了一些神经,于是有一幅模糊的景象在她昏昏沉沉的头脑里浮现出来。她觉得她和嘉莉在一处古老的煤矿旁边。她看得见高高的斜坡滑道和挖出的成堆的泥土和煤块。那里有一只很深的坑井,她们正在向里面望着——她们看得见远在下面的希奇古怪的潮湿的石头,坑壁到那里变成了一片昏暗的阴影。一只下坑用的旧篮子挂在那里,系在一条腐朽的绳子上。
  “下去看看吧,”嘉莉说。
  “啊,不行!”敏妮说。
  “行,来吧,”嘉莉说。
  她开始把篮子拉过来,不顾敏妮竭力阻拦,径自跳进去,就一直向下——向下沉了下去。
  “嘉莉,”她叫道,“嘉莉,回来吧!”但是嘉莉这时已掉到下面深处,完全被黑暗吞没了。
  她挥着手臂。
  于是这个神秘的场面奇妙地消失了,变成了她从来没有见过的水边。她们站在远远伸到水中的一块木板、土地或者别的什么东西上,嘉莉呢,正站在末端。她们朝四下望望,这时,这东西慢慢地下沉了,于是敏妮听到水涨上来时的低沉的汩汩声。
  “过来呀,嘉莉,”她叫道,但是嘉莉已越走越远了。她好像在远去,远去,这时已无法叫得应她了。
  “嘉莉,”她叫着,“嘉莉,”可是她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很远,这陌生的潮水把一切都化为朦胧的一片。她走开时像丧失了什么东西似地苦恼着。她有生以来从没这么说不出地伤心过。
  就是这样,这些离奇的精神幻象,通过疲倦的头脑里的各种变化,一幕又一幕地溜进来,变换着奇怪的情景。最后一幕使敏妮哭了起来,因为嘉莉在什么地方的一块岩石上滑了一下,她的手指没有抓着她,眼看她掉了下去。
  “敏妮!怎么了?喂,醒醒,”汉生被闹醒了,摇着她的肩膀说道。
  “怎??怎么一回事?”敏妮睡意蒙眬地说。
  “醒醒,”他说,“翻个身。你在说梦话啊。”
  约莫一个星期以后,杜洛埃打扮得整整齐齐,风度翩翩地踱进汉南-霍格酒店。
  “你好,查利,”赫斯渥说,从他写字间里向外望着。
  杜洛埃踱过去,看着这位坐在写字台边的经理。
  “你什么时候再出门去?”他问道。
  “快了,”杜洛埃说。
  “上次出门回来后不大看见你,”赫斯渥说。
  “是呀,我很忙,”杜洛埃说。
  他们谈了一会儿一般的事情。
  “喂,”杜洛埃说,好像突然心血来潮似的,“我希望你哪个晚上出去玩玩。”
  “到哪里去?”赫斯渥问。
  “当然到我家里去啦,”杜洛埃微笑着说。
  赫斯渥诧异地抬头望着,嘴唇上挂着淡淡一丝笑意。他机灵地观察着杜洛埃的面孔,然后落落大方地说:“一定去,我很高兴。”
  “我们可以好好地打打尤卡牌①。”
  ① 一种由二至四人用三十二张纸牌玩的牌戏。
  “我带一小瓶淡香槟来好吗?”赫斯渥问。
  “当然好,”杜洛埃说。“我来给你作介绍。”
  第九章
  赫斯渥的住所在北区,靠近林肯公园,是当时很流行的一种砖砌的三层楼房,底层稍稍比街面低一点儿。二楼有一排大凸窗突出来,屋前点缀着一小块草地,二十五英尺长,十英尺宽。还有一个小后院,被邻家的篱墙给围了起来,那里有一个马厩,养着马,安放着他的双轮轻便马车。马厩面对一条弄堂,弄堂在屋后,和街路平行。
  屋里十个房间,由他自己、他太太朱丽亚、他儿子小乔治和女儿杰西卡分住。除这些人之外,还有一个女佣人,不时由各种不同血统的女孩子充当,因为赫斯渥太太并不总是个容易侍候的人。
  “乔治,昨天我把玛丽打发走了,”这是吃饭时常常听到的招呼。
  “好吧,”这是他唯一的回答。他早就懒得谈这些讨厌的事了。
  和睦的家庭空气是世界上的一种花,没有什么东西比它更纤弱,没有什么东西比它更娇嫩,没有什么东西比它更能把在家里成长、养育的人的天性变得坚强和正直。对于没有受过这种愉快的家庭生活的有益影响的人,就说不明白这种作用的力量。对于那些从来没有在家庭中看到家庭成员之间首要的容忍精神和爱护关系的人,那些颂扬家庭的歌曲和文学是干燥无味的。他们不能理解在听到美妙的音乐的奇异的声音时,泪花怎么会在眼睑之间闪烁。他们永远也不会了解那联系并激荡全国人心的神秘的和弦。
  我们不能说赫斯渥的寓所里弥漫着这种家庭精神。那里缺少容忍和体贴,没有这两件东西,家庭还成什么家庭呢。那里有精美的家具,按照家人的审美观点布置得舒舒服服。那里有柔软的地毯,放着华丽坐垫的椅子和长沙发,有一架大钢琴,一座由不知名的艺术家雕塑的某个不为人知的维纳斯女神的大理石像,还有一些天知道从哪里收集来的小铜像,但一般总是由那些大家具店,连同所有别的为布置陈设完美的家庭所需的东西,一起卖出来的。
  餐室里有一架餐具橱,里面放满了闪光的酒瓶和别的玻璃用具和装饰品,安排得非常妥贴。赫斯渥在这方面是在行的。他在自己的业务中对此已研究了多年。他乐于在每一个玛丽到后不久对她讲解一些陈列的艺术。他决不是个碎嘴子。正相反,他对于全部家庭经济生活保持着克制的态度,就是通常所说的“绅士风度”这句话所包含的一切意义。他不争论,不随便说话。
  他的态度有些儿武断。他对凡是改不过来的事情,就视而不见。他内心有一种倾向,就是避开不可能的事。
  有一个时期,他对杰西卡相当疼爱,尤其是他还年轻,事业还不怎么得手的时候。可是现在,杰西卡十七岁了,养成了一种冷淡、不受拘束的脾气,这是最强烈的父爱也不欢迎的。她还在中学里读书,对于人生完全持有贵族的见解。她喜爱华丽的衣服,时常要求添制。她的头脑里只想着谈情说爱和优越的个人生活的安排。她在中学里遇见一些地道的富有人家的女孩子,她们的父亲是本地殷实企业的股东或者业主。这些女孩子的神气,和她们出身的家庭的富裕排场颇为相称。她们是杰西卡在学校里结识的仅有的一些女孩子。
  年轻的小赫斯渥正好二十岁,已在一家大地产公司做事,前途无量。他对家庭的日常开支一点也不负担,据说是在积钱准备投在地产业中。他有些能力,极慕虚荣,喜欢寻欢作乐,但是至今还没有损及他的任何职责。他进进出出,追求他自己的计划和理想,偶尔和他的母亲说几句话,告诉父亲一些小新闻,但多半时间只限于一般扯淡的普通事情。他不向任何人透露自己的欲望。他认为家里也没有什么人特别想要知道他的欲望。
  赫斯渥太太是这样一种女人,她老是想要出风头,可是到处看到别人比她高明,不免有些懊恼。她对生活的了解只限于那个因循守旧的社会小圈子内,她很想置身其中,但是还够不上。她不是不知道,对她说来,这是办不到的。她希望女儿的情况会好一些。她想靠杰西卡来抬高一点自己的身分。
  小乔治可能会取得成就,通过他,她可以为自己取得被人仰望的特权。就是赫斯渥也干得很不坏,她渴望他的小地产买卖能够多赚些钱。他拥有的财产还不多,但是他的收入令人满意,而且他和汉南和霍格的关系是巩固的。那两个老板对他和善而且比较亲密。这样一些人物所能创造出来的气氛是对人人都显而易见的。它出现在千百人的闲谈中,全是属于同一性质的。
  “明天我要到福克斯湖镇①去,”一个星期五的晚上,小乔治在餐桌上宣布。
  ① 在芝加哥西北约三十五英里处,位于同名的湖边,是一个避暑地区。
  “那儿有什么事吗?”赫斯渥太太问。
  “埃迪·法尔韦置备了一条新汽艇,他要我去看看航行得好不好。”
  “他花了多少钱买来的?”他妈妈问。
  “哦,两千多块钱吧。他说是一条好船。”
  “老法尔韦一定赚了钱,”赫斯渥插嘴说。
  “我想是的。杰克告诉我,他们现在正在运某种成药到澳大利亚去。据说上星期运了一整箱到开普敦。”
  “想想看吧,”赫斯渥太太说。“就在四年以前,他们还住在麦迪逊街的地下室里呢。”
  “杰克告诉我,明年春天他们将在罗比街造一幢六层大楼。”
  “想想看吧,”杰西卡说。
  这一次情况特殊,赫斯渥想早些走开。
  “我想我该到市中心去了,”他站起来说。
  “星期一我们去麦克维克家吗?”朱丽亚说,没有站起身来。
  “去,”他漫不经心地说。
  当他上楼去拿帽子和外衣的时候,他们还在继续吃饭。一会儿屋门咔哒一声关上了。
  “我看他已经走了,”杰西卡说。
  杰西卡的学校新闻又是另一种类别。
  “他们将在楼上的大礼堂里演戏,”有一天她报告说,“我也要参加。”
  “是吗?”她妈妈说。
  “是的,我必须做件新衣服。学校里好些最漂亮的女同学都要参加。帕尔默小姐将扮演波希霞②。”
  ② 莎士比亚名剧《威尼斯商人》中的女主角。
  “是吗?”赫斯渥太太说。
  “他们又叫玛莎·格里沃尔德参加演出。她自以为能演戏。”
  “她的家境不是很差吗?”赫斯渥太太同情地说。“他们家什么也没有,是吗?”
  “是的,”杰西卡回答,“穷得像教堂里的老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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