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莉妹妹 第16章

  “你为什么不买一件小巧精致的外套呢?你必须要有一件。这钱算我借给你的。你用不着为拿了钱而感到不安。你可以给自己找一间漂亮房子。我不会伤害你的。”
  嘉莉懂得这个意思,但是无法表达自己的想法。她觉得自己的处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为绝望。
  “我只要找到些工作做就好,”她说。
  “可能找到的,”杜洛埃说下去,“只要你留在这里。倘使你走了,那就不行了。他们不让你住在那边。那末,为什么不让我替你找一间漂亮的房间呢?我不会打搅你——你用不着害怕的。然后,等你安顿好了,你可能找到些事情的。”
  看着她俏丽的面孔,使他的精神活跃起来。在他看来,她真是个可爱的小东西——那是毫无疑问的。在她一举一动的背后,似乎有一种无形的力量。
  她不像一般的女店员。她没有傻气。
  实际上,嘉莉比他具有更多的想象力,更高尚的趣味。她所以会感到消沉之又消沉,感到打不起精神,孤独无依,就是因为她的头脑比他的来得精细。她的旧衣服是整洁的,她顾盼多姿,但是并不做作。
  “你认为我能找到什么工作吗?”她问道。
  “当然了,”他说,伸手过去给她倒茶。“我会帮助你的。”
  她望着他,他很有把握地笑着。
  “现在,我来告诉你我们怎么办吧。我们到施莱辛格-迈耶公司去,你去选购你想要的东西。然后,我们去替你找一间房子。你可以把东西放在那里。
  然后我们晚上去看场戏。”
  嘉莉摇摇头。
  “然后你可以回到他们家去,那——是不碍事的。你不用住在新房间里。
  只是租下来,把你的东西放在那里。”
  她对这事迟疑不决,直到吃完了饭。
  “我们去看看外套吧,”他说。
  他们一起去了。在店里,他们看到琳琅满目的时新商品,这景象立即吸住了嘉莉的心。在一顿丰美的晚餐和杜洛埃兴致勃勃的影响之下,她觉得杜洛埃所提出的计划仿佛是可行的。她左顾右盼,挑了一件像她在大商场里看中的那种外套。一拿到手里,觉得还要好看得多。女店员帮她穿上了,巧得很,竟然完全合身。杜洛埃看她面目一新,就笑逐颜开。她看上去极其漂亮。
  “这件好极了,”他说。
  嘉莉在镜子前面转来转去。她望着自己的身影不禁满心欢喜。一片温暖的红光泛上了她的双颊。
  “这件好极了,”杜洛埃说。“付钱吧。”
  “要九块钱呢,”嘉莉说。
  “这没什么——买下吧,”杜洛埃说。
  她伸手到荷包里,掏出一张钞票。女店员问她是否要穿着走,说罢就走了。不一会她就回来了,就此成交了。
  从施莱辛格-迈耶公司出来,他们来到一家鞋子店,为嘉莉选购鞋子。杜洛埃站在旁边,看到鞋子样子很漂亮,就说:“穿上吧。”可是,嘉莉却摇摇头。她在想要回到汉生家里去。他先为她买了一只荷包,又买了一双手套,再让她自己选购长统袜子。
  “明天,”他说,“你到这里来买条裙子。”
  在嘉莉的一切行动中,多少带些儿不放心的成分。她在这进退两难的处境中陷得越深,便越是认为事情取决于一些她还没有做的事。既然她还没有做那些事,所以还是有办法脱身的。
  杜洛埃知道沃巴什大街有房间出租。他带嘉莉在那些房间的外面看了看,说道:“现在,你就是我的妹妹了。”在选择房间的时候,他四面察看,品评,陈述意见,很容易就把此事安排定当了。“她的行李一两天里送来,”
  他对房东太太说,她很高兴。
  屋内只有他们两个人了,杜洛埃也丝毫没有改变态度。他用同样的一般口气说话,就像在外面街上一般。嘉莉放下了她的东西。
  “说起来,”杜洛埃说,“你为什么不今夜就搬来?”
  “啊,我不能,”嘉莉说。
  “为什么不能?”
  “我不愿就这样离开他们。”
  他们走在大街上时,杜洛埃又提起了这事。这是一个暖和的下午。太阳出来了,风已经平息下去。在和嘉莉的谈话中,他确切地了解了她姐夫家的详细情形。
  “搬出来吧,”他说,“他们不会在意的。今后我来帮你过日子。”
  她听着这些话,直到慢慢地放下心来。他要带她到各处去看看,然后帮她找工作。一则他心里也有些想这么办。二则他出门去做生意,她可以去工作。
  “现在我来告诉你怎么办吧,”他说。“你到那里去把你所需要的东西拿了就走。”
  她对这事想了好久。最后她同意了。他将一直陪她走到皮奥里亚街,等她回来。约定她八点半时跟他会面。五点半时她回到家里,到六点就下了决心。
  “这么说你没有成功?”敏妮说,指的是嘉莉编造的波士顿商店的事。
  嘉莉用眼角斜视着她。“没有,”她回答。
  “我看今年秋天你就不用再找了,”敏妮说。她感觉到汉生想让嘉莉回去,她最好马上就劝嘉莉这么做。
  嘉莉没有说什么。
  汉生回家来的时候,面上还是带着那种不可思议的神情。他一声不响地洗了手,就走去看他的报纸了。吃晚饭时,嘉莉觉得有些紧张。她自己今后的计划给她的精神压力很大,而且她强烈地感到她在这里不受欢迎。
  “没有找到事情吗?”汉生说。
  嘉莉回说没有。
  他又埋头吃饭了,心里老是想着把她留在这里是个负担。她必须回家乡去,就是这个办法。她一旦走了,明年春天就不会让她再来了。
  嘉莉对她要干的事感到有点提心吊胆,但是一想到这里的生活就可以了结,觉得松了一口气。他们不会把她放在心上的。特别是汉生,她走了,他会高兴。他是不关心她的前途的。
  吃过晚饭,她走进浴室里写了一张小纸条,他们不会到那里去打扰她的。
  “再见吧,敏妮,”条子上写着。“我不准备回家乡。我要在芝加哥待些时候找寻工作。不用担心。我会很好的。”
  汉生正在前房看报。她像往常一般,帮助敏妮收拾碗碟,清理房间。然后她向屋前的窗外望了一会儿,对丁铃铃地驶过的街车出了一会神。等到时间将近,她回进吃饭间来。
  “我想到楼下门口去站一会儿,”她说。她的声音忍不住有些颤抖。
  敏妮想起了汉生的告诫。
  “史文认为站在楼下不大好,”她说。
  “他这样说过吗?”嘉莉说。“我这次以后不再站了。”
  她戴上帽子,不安地围着小寝室里的桌子转,不知道把纸条偷偷地放在哪里好。最后她把纸条放在敏妮的发梳下面。
  她带上了客堂门,迟疑了一下,心想不知他们会怎么想。她想起要做的事情的古怪意味,多少使她不能平静。她慢慢地走下楼梯。街车在街上驶过去,孩子们在玩耍。她回头看看点着灯的楼梯,然后装出上街散步的模样。
  一走到转弯处,她加快了脚步。
  当她在匆匆向前走去的时候,汉生回到他妻子跟前。
  “嘉莉又到楼下门口去了吗?”他问道。
  “是的,”敏妮说。“她说以后不再下去了。”
  他走到婴儿跟前,婴儿正在地板上玩,他伸出手指去逗弄他。
  杜洛埃正在转角处高高兴兴地等待着。
  “喂,嘉莉,”看见一个女孩子的活泼的身影向他走近时,他说。“顺利地来到了这里,是吧?好吧,我们上车去。”
  第八章
  一个没有教养的人,在宇宙间扫荡、摆布一切的势力之下,只不过是风中的一棵弱草而已。我们的文明还处于一个中间阶段——我们既不是禽兽,因为已经并不完全受本能的支配;也不是人,因为也并不完全受理性的支配。
  老虎是不负责任的。我们看到造物赋予它强大的生命力——它生下来就受到生命力的照料,不用花费什么心思就得到保护。我们认为人类已远离在丛林里巢居穴处的生活,他们天生的本能已因太接近自由意志而变得迟钝了,而自由意志却还没有发展到足以取本能而代之而成为完美的主导力量。人已变得相当聪明,不愿老是听从本能和欲念;可是他还太懦弱,不可能老是战胜它们。作为野兽,生命力使他受到本能和欲念的支配;作为人,他还没有完全学会让自己去适应生命力。他在这种中间阶段里左右摇摆——既没有被本能拉过去和自然融合无间,也还不能恰当地使自己和自由意志取得和谐。他就像是风中的一棵弱草,随着感情的起伏而动荡,一会儿按照意志行动,一会儿按照本能行动,一下子错了,就等另一下来挽救,一下子倒了,就等另一下来扶正——是一种不可捉摸的变化无常的生物。我们知道进化是持续不断的,理想是一种不会熄灭的光明,这是可以引以自慰的。他不会长此在善与恶之间摇来摆去。等到自由意志和本能的纠葛调整妥当以后,等到清醒的觉悟使自由意志有力量完全取代本能的时候,人就不会再摇摆不定了。觉悟的磁针将永远稳固地指着遥远的真理标杆。
  在嘉莉的心里,正如世上的许多人一般,本能和理智,欲念和觉悟,正在争夺主宰权。哪个人不是如此呢。在嘉莉的心里,正如世上的许多人一般,本能和欲念往往还是胜利者。哪个人不是如此呢。她跟着她的欲念走。她是被动的时候多,主动的时候少。
  敏妮过了交织着猜疑和焦虑的一夜,这倒不一定是带着忧伤的思念或者爱,第二天早晨看到了那张纸条,她叫了起来:“哎呀,你看这是怎么一回事?”
  “什么?”汉生说。“嘉莉妹妹到别处去住了。”
  汉生用超乎寻常的速度从床上跳了下来,看着那张纸条。他这时只用舌头嗒地弹了一下来表示他的意思——那是有些人催马前进时发出的声音。
  “你看她到什么地方去了?”敏妮说,精神十分紧张。
  “我不知道,”一种讥讽的神情在他的眼里闪了一下。“她到底走了,干出这种事来了。”
  敏妮困惑地摇着头。
  “唉,唉,”她说,“她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啊。”
  “那末,”汉生过了一会儿说,把两手向前一伸,“你有什么办法呢?”
  敏妮的女性天性不像他这么简单。她在思量这情形下可能发生的事情。
  “唉,”她最后说,“可怜的嘉莉妹妹!”
  这一场特别的谈话发生在早晨五点钟,这时候,那个小冒险家正独自辗转反侧地睡在新房子里。
  我们有时候会对别人的处境担惊受怕,但那位当事人心里对自己的境遇所持的态度,却似乎远远没理由要我们这样做。人们有时候对自己的情况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忧虑。他们苦恼,但是他们能够英勇地忍受。他们忧伤,但是照例是为了别的事情,而不是为他们自己当时的实际处境。当我们为他们担忧的时候,我们看到的是他们倒楣的生涯的全部细节,是多少年的灾难交杂在一起的一大幅景象,正如我们在一部十小时可读完的小说里看到二十年的悲剧一般。就在这时,受害人在一两天里是并不真正感到苦恼的。他只是在恶运临头的当时才看到它展现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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