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莉妹妹 第11章

  一个不想喝酒,生来思想比较严肃的人,一定会觉得这样一个沸沸扬扬、吵吵嚷嚷、五光十色的房间是反常的,是对自然和人生的一种古怪的评价。
  成群结队的飞蛾不断地扑向这里,想在火光中取暖。在这里能够听到的那些谈话,从智力程度方面说起来是并不可取的。这是很明白的,阴谋家会选择更隐蔽的地方去运筹策划;政客们除了客套话以外也不会聚集在这里讨论任何事情,怕一些顺风耳可能会听到;这地方对酒徒们也不合适,因为到这等华贵的地方来的人,多数并不嗜酒。然而人们到这里来聚集,在这里喋喋不休,喜欢在这里摩肩往来,一定是有些道理的。一定是有些热情和空洞的欲望的奇异的结合,使这种奇异的社交场合得以产生,否则是不会这样的。
  杜洛埃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被引到这里来,一半是为了寻求快乐,一半是为了想在比他高一等的人中出头露面。他在这里接触到许多朋友,他们到这里来,可能并没有自觉地分析过,只是渴望这里人多,热情洋溢,气氛友好,他们也找到了这一切。总之,人们可以把这里当作上流社会的雏形,他们在这里所得到的,虽然是声色之乐,但不是罪恶。向往于金碧辉煌的厅堂是不会产生罪恶的。对于物质欲望强的人,这里可能产生的最坏的结果,也许是引起一种野心,要把他们自己的生活安排得同样豪华。归根结蒂一句话,那不是画阁雕楼的罪过,而是人性的趋向。如果说这种场面可能促使服饰较差的人去效法服饰华丽的人,这也只能归咎于受影响的人的不切实际的野心,而不能归罪于其他。排除了那个众口一辞所非难的因素,酒,就没有人会否认剩下的美和热情的种种特色。我们现代的时髦酒店所以会招人青睐,就证明了这种看法的正确。
  可是,这里的灯火辉煌的店堂,衣着华丽的酒肉朋友,浅薄自私的空谈,这地方所体现的散漫的、无聊的、游移不定的精神活动——对于辉煌的灯火、华丽的排场、讲究的衣着的爱好——在一个站在清澈的星光下的局外人看来,一定显得像是一幕光怪陆离的景象。在吹拂的晚风和星光之下,它一定是一派火树银花的光景——像一种奇异的、灿烂的夜花,散发着香气、诱引昆虫、又被昆虫啮蚀的逸乐之花。
  “看见那边进来的人吗?”赫斯渥说,在走回来时向刚进来的那个绅士瞥了一眼,那人戴着大礼帽,穿着亚尔培亲王式的上衣,肥胖的脸颊高高鼓起,红光满面,好像吃多了撑的。
  “没有,在哪里?”杜洛埃说。
  “那边,”赫斯渥说,用眼睛一瞥指着方向,“戴大礼帽的那个人。”
  “啊,看见了,”杜洛埃说着,又装做没有看见的样子,“他是谁?”
  “是招魂术巫师朱尔斯·华莱士。”
  杜洛埃目随着他,很感兴趣。
  “不大像是个能见鬼神的人,是不?”杜洛埃说。
  “这个我可不知道,”赫斯渥回答。“反正他钱赚足了,”说罢微微眨了一下眼睛。
  “我不大相信这一套,你呢?”杜洛埃问。
  “唔,说不准,”赫斯渥说。“也许有些道理。可是我自己不想寻根究底。我问你,”他加了一句,“今晚你上什么地方去吗?”
  “去看《地洞》,”杜洛埃说,提到的是当时那出受人欢迎的闹剧。
  “那末你该走了。现在已经八点半了,”他说着掏出表来。
  顾客已经散去一大半——有些去戏院,有些去他们的俱乐部,还有些到那一切游乐中最迷人的地方——至少对在那里的这类男人是这样的——情妇那里去。
  “好吧,我就走,”杜洛埃说。
  “看过戏再来弯弯。我要给你看一个玩意儿,”赫斯渥说。
  “一定,”杜洛埃兴致勃勃地说。
  “今天夜里没有别的事情吗?”赫斯渥补充说。
  “什么事也没有!”
  “那末到时候来吧。”
  “是金发女郎吗?”杜洛埃笑着说。
  “十二点左右来吧,”赫斯渥说,不理会他的问话。
  “星期五我在火车上遇见了一个漂亮的小妞儿,”杜洛埃在分手的时候说。“真的,真有这么一回事,我在出门之前一定要去看看她。”
  “唔,算了吧,”赫斯渥说。
  “喂,老实对你说,真是个小家碧玉,”杜洛埃推心置腹地说下去,想要引起他朋友的注意。
  “十二点钟,”赫斯渥说。
  “好吧,”杜洛埃说着,走了出去。
  这样,嘉莉的名字就在这个极其轻狂和浮华的地方传开了,而同时,这个小女工正在自叹命苦,这几乎是和她刚刚展开的命运难解难分的。
  第六章
  那天晚上,嘉莉在她姐姐家里感觉到一种新的气氛。实在还是老样子,只是她的感情起了变化,增加了她对这种气氛的认识。由于嘉莉找到工作时表现得兴高采烈,敏妮这时自然期待着好消息。汉生以为嘉莉会感到满意的。
  “喂,”他说,当时他穿着工作服从门厅里出来,站在吃饭间的门口望着嘉莉,“你干得怎么样?”
  “唉,”嘉莉说,“苦得很。我不喜欢这工作。”
  她脸上带着一副神情,比言语表示得更清楚,她是又疲劳又失望。
  “是什么样的工作?”当他转身预备到洗澡间去的时候停下来问。
  “操作一部机器,”嘉莉回答。
  很明显的是,他只关心家里多一个人挣钱,而不关心别的。他有些生气,因为嘉莉在命运决定之际,竟不高兴干这事情。
  敏妮做起事来没有嘉莉回来以前那么起劲了。嘉莉表示了她的不满心情后,煎肉的丝丝声也不那么好听了。在嘉莉想来,辛苦了一整天,要是有一个快快活活的家庭,体贴的接待,喜气洋洋的夜饭,而且有人对她说,“啊,好了,且忍耐一下子吧。以后自会有好些的事情的,”那该是唯一的安慰,但是现在,这全破灭了。她开始明白,他们认为她的埋怨是毫无根据的,认为她应该工作下去,而不出怨言。她知道要付四块钱的伙食和住宿费,现在可觉得跟这些人住在一起,将是极其不舒畅的。敏妮不是她妹妹的好伴侣——她太老了。她的思想很古板,已经受到特定的环境的严重影响。
  汉生呢,倘使他有什么高兴的念头或者快乐的情绪,也总是不流露出来的。他好像总是不露声色地进行着内心活动。他平静得像是一间无人居住的房间。嘉莉却不同,她有着青春的活力和一些想象。她的谈情说爱的神秘日子还在后头。她可以思量她喜欢做的事情,喜欢穿的衣服和喜欢去观光的地方。她的心思就驰骋在这些事情上面,但是在这里,没有人激发她的感情,也没有人和她的感情发生共鸣,好像处身在一个处处碰壁的境地。
  她只管考虑、分析白天的遭遇,竟忘记了杜洛埃可能要来。现在,她看到这对夫妻与新鲜事物是多么格格不入,希望他还是不来的好。倘使他果真来了,她并不确切知道该怎么办,怎么就他的到来作出解释,可是,在她发信以后,她的担心并不大得足以使她为他万一来到而事先作好安排。由于当时没有恰当的话题,她就对此事进行了反覆的思考,吃过了晚饭就换了身衣服。她打扮好了,的确是一个娇小可爱的姑娘,长着双大眼睛和忧郁的嘴巴。
  她脸上显露着期待、不满和压抑的感觉交织在一起的表情,但是并不像更有教养的人那么明显。碗碟收拾好以后,她就这里走走,那里走走,不时跟敏妮谈几句,然后,她心头一亮,决定下楼到楼梯脚下的门口去站站。倘使杜洛埃来了,这倒是摆脱困境的一个办法。她可以在那里迎接他。当她戴上帽子准备下楼的时候,她脸上似乎出现了高兴的神色。
  “嘉莉好像对她那份工作不大喜欢,”敏妮对她的丈夫说,当时她丈夫手里拿着报纸走出来,要到吃饭间里去坐一会儿。
  “不管怎么样,她应该做一些时候再说,”汉生说。“她到楼下去了吗?”
  “是的,”敏妮说。
  “要是我做你的话,我要叫她干下去。她可能在这里几个星期找不到别的工作。”
  敏妮说她会告诉她的,于是汉生就看了一会儿报纸。
  “我要是你的话,”过了一会儿,他说,“我就不让她站在楼下的门口。
  这样做不好。”
  “我会告诉她的,”敏妮说。
  当时,嘉莉正站在楼下门口,观赏着附近商店里的灯火,往来的行人,欢快地从她面前丁丁当当地向城中心驶去或者驶到郊外去的街车——在她看来那些地方都是神秘的乐园。她看见男孩子在街上玩捉人的游戏,女孩子们有说有笑、成群结队地走过,心里大为高兴。有时她看到一个年轻姑娘,衣着特别华丽,或者容貌特别美好,或者美貌而且浓妆,这就勾起了她羡慕的心情,加强了她对漂亮衣服的欲望。有时她看见一个年轻的小白脸,穿着高贵的衣服,轻松地大踏步走过,她认为一定是去拜访哪位年轻的小姐的。还有些别的青年,虽然衣着并不怎样华丽,三三两两地向她投送秋波,你推我撞,插科打诨,想引她注意。对这些人她做出一副冷淡的样子,或者干脆掉过头去把眼光望向别处,可是那些年轻人似乎并不在乎。他们嬉笑,吹口哨,或者怪叫几声,还带着希望回头望望她,但是并不敢做出表示亲热的动作——这是一些在热情澎湃的外表下隐藏着懦怯的内心的青年。有时远处有个人看上去像是杜洛埃,这时她就振作起精神,神经紧张起来,直到那人走近了,她的激动、紧张的心情才松了下来,原来那人脸上的轮廓不对,是她看错了人。
  街上三三两两的行人使嘉莉看得津津有味,看了好半晌。她不厌其烦地揣想着坐在车里的人到什么地方去,或者要怎么行乐。她的想象顺着一条狭窄的道儿打旋,老是在有关金钱、打扮、服饰或者享乐等项目上停下来。她有时也会遐想到哥伦比亚城,或者为这一天的经历感到懊丧,但是,总的说来,她身边的小小世界吸引着她的全部注意力。
  这房屋的底层是一家面包铺,汉生住的是三楼,当她站在那里的时候,汉生下楼来到铺子里买面包。直到他走近身边,她才看见他。
  “我来买面包,”他走过她身边时只说了这一句。
  思想的感染在这里产生了作用。汉生的确是来买面包的,但是心里存在着一种想法,现在他可以看看嘉莉在做什么了。他存着这样的想法一走近她,她就觉察了。当然,她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使她这么想的,但是,不管怎么样,她心里开始对他真的产生了一些反感。她现在明白了,她不喜欢他。他是个多疑的家伙。
  一种想法会给我们把整个世界都涂上某种色彩。嘉莉冥想的思路被打断了,汉生上楼后不久,她也跟了上去。经过这一刻钟的时间,她知道杜洛埃不会来了,这使她感到有些儿愤懑,有些儿像是被抛弃了似的——似乎她还配不上人家。她上了楼,发觉楼上一片寂静。敏妮在桌旁灯光下缝纫。汉生已经到房里去睡了。嘉莉又疲倦又失望,只说了一声她要上床睡觉去了。
  “是的,早些睡觉好,”敏妮回答。“你知道,你要起得很早。”
  早晨一切如旧。嘉莉从房里出来时,汉生刚要走出门去。吃早饭时,敏妮想和她谈谈,但是她们俩可以交谈的都感兴趣的话题不多。像上一天早晨一样,嘉莉一路走到市中心去,因为她现在开始明白,她这四块半钱,付了膳宿费用之后,连付车费都不够。这看来是一种凄惨的安排。但是早晨的阳光扫除了这一天开始时的忧虑,因为早晨的阳光总是能做到这一点的。
  她在鞋厂里干了一整天,并不像上一天那么疲惫,但也不觉得那样新奇了。这厂房里的工头有爱尔兰血统,他以冷板的面孔、严厉的眼光和生硬的言语管理着他这一群不同种族的下属。此外,还有一个纯种的爱尔兰人,他穿着一双吱吱作响得出奇的鞋子,是掌管各层楼的总工头。他是自我介绍和嘉莉相识的。
  “你是哪里来的?”这一天早晨他问她,第一次在她的机器旁边站住了。
  “是布朗先生雇的,”她回答。
  “啊,他雇的,嗯!”然后他说,“要好好地干啊。”
  操作机器的女工们给她的印象甚至比昨天还差。她们似乎都安于命运,可以说是“庸庸碌碌”的。嘉莉的想象力比她们丰富。她不习惯于市井俚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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