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的异乡人 第16章

  §五
  查理心不在焉地注视着黑暗的天井,没有想到他坐在窗边多久了,莉迪亚的声音把他从思想的混乱纷扰中唤回来。
  “我相信,我睡了。”她说。
  “你真的睡了。”
  他打开灯。以前因怕吵醒她,他没开灯。火几乎要熄了。他放进另一块圆木。
  “我感到精神很愉快。睡觉时都没做梦。”
  “你会做恶梦吗?”
  “可怕的恶梦。”
  “假如你穿好衣服,我们可以出去吃饭。”
  在她投给他的微笑中,有一种讽刺但并非不仁慈的特质。
  “我认为你以往并不是这样消磨圣诞日。”
  “我不得不承认,我并非这样消磨的。”他快乐的露齿笑着。
  她走进浴室,他听到她洗澡的声音。出来时她仍然穿着礼服。
  “现在假如你要进去洗的话,我就换衣服。”
  查理离开她。他认为虽然她整夜睡在他的邻床,但她不应该介意在他面前更衣,这是很自然的事。莉迪亚带他到梅恩大道一家她所认识的饭店,她说那里的食物很好。虽然那是一个有点自我意识的老式地方,但有嵌板装饰的墙壁,印花布做成的窗帘和白铁菜盘,倒是一个很有友谊性的小地方,而除了两个穿着有领衣服,打着领带的中年女人以及三个郁郁寡欢,安静地吃着东西的印度人外,没有其他人。你会觉得那晚他们是因为没地方可去,所以就在那儿孤独无伴的吃着。
  莉迪亚和查理坐在一个隐密的角落里。莉迪亚胃口很好地吃着。他第二次帮她挟菜时,她把盘子往前推。
  “我的婆婆老是抱怨我的食欲。她老是嫌我吃起东西好像一生没足够吃的一样。当然她讲得很对。”
  这使查理吃了一惊。跟一个老是没足够东西吃的人一起吃饭有一种奇异的感觉。还有一件事:一个能够经受像她所经受过的苦楚的人,吃起东西来却是狼吞虎咽,这个发现扰乱了他先有的观念。这使她的悲剧显得有一点古怪;她不是一个罗曼蒂克的人物,只是一个十分平凡的年轻女人,而且这使她经历过的事显得更可怕。
  “你跟你婆婆过得好吗?”他问。
  “是的,不错。她并不是一个坏女人。她严酷、多计,实际又贪婪。她是个很好的管家妇,喜欢屋里每件东西都摆得好好的。我这俄国人的懒散老是使她生气,但她对自己的脾气有很大的控制力,从没说过一句激怒人的话。跟罗勃一样,她的热情令人有威望之感。她为她父亲曾是参谋官,她丈夫曾是医药中心的上校而感到骄傲,他们两人都得过荣誉勋位。她的丈夫在战争中失去了一条腿。她对他们不凡的纪录感到骄傲,她对于他们的地位给她的社会重要性有一种强烈的感觉。我想,你会说她是一个势利鬼;但她却势利得很漂亮,并不冒犯人,只是使你笑笑而已。她有外国人认为在法国很不寻常的道德观念。譬如,她对那些对丈夫不忠心的女人无法忍耐,但是她却把男人欺骗妻子认为是非常自然的事。除非她有能力回报,不然她是做梦也不会想到要接受人家的邀请的。一旦她和人订了约,纵使变成一个坏的契约,她也要坚守到底的。虽然她把每天花的每分钱都算得很精,她却审慎地诚实,原则上的诚实,对家庭忠心的诚实,她有很深固的公正感。她知道,她让我跟罗勃暗中结婚,这行为很丢脸,至少应该让我决定要不要嫁他的机会——当然我不会犹疑的;但她不知道,她认为当我发觉此事,我应该有很好的理由责备她,而她所能回答的是:只要关系到罗勃,她都要牺牲别人;而就因为这样,她强迫自己去忍受我很多使她感到讨厌的事情。她用尽所有决心,她的自我控制力,她的机警去努力促成婚姻。她感到这是唯一使罗勃向善的机会,而由于她伟大的爱,她准备把他牺牲给我。她甚至准备不再给他影响力,而我想这就是一个女人所重视的东西,不管是儿子,或丈夫,或爱人或什么东西,她都看成比他们对她的爱还重要。她说她不干涉我们,她真的没有干涉我们。除了在我们没有雇女仆后,在厨房以及在吃饭的时间外,我们几乎没有见过她。不外出的时候,她把时间都花在花园后的小阁楼里。有时候我们认为她很孤单,就要她来跟我们坐一会,她总借口有工作要做,有信要写,或者有书要看完而拒绝。她是难于去爱,但却不可能不加以尊敬的一个女人。”
  “现在她怎么样了?”查理问。
  “审判的花费毁了她。她大部分的小财产为了使罗勃不致坐牢都花光了,其他的也花在请律师的费用上。她必须卖掉房子,房子本是她作为军官寡妇的骄傲的支持物。她也必须用她的养老金抵押。她一直都是一个好厨师,所以她去一个美国人的公寓那里当杂役女仆。这个美国人在奥特油有一间美术工场。”
  “看过她吗?”
  “没有。为什么我要看见她呢?我们没有共通的地方。当我没有更进一步的用途来使罗勃保持正直时,她就不再对我感兴趣了。”
  莉迪亚继续告诉他她的婚姻生活。有一间自己的房屋,而且不必每天早晨去工作,这对她简直是天堂般的快乐。但不久发现,她没钱用了;但是与她以前比较起来,她现在所处的环境是很充裕的。至少她生活有保障,罗勃对她很好,他很容易跟人相处,虽然喜欢让她侍候,但她太爱他了,所以她认为这对她是一种快乐,自己以一种令她发笑的、轻率的、随遇而安的犬儒主义以及满身的活力自娱着。他因为考虑到他们自身的穷苦,所以对错误都慷慨不究。他给她一个金手表、一个最少值几千法郎的化妆盒,以及一个用鳄鱼皮做的手提袋。她在袋中一个口袋找到一张电车票,感到很惊奇。她问罗勃他怎么得到时,他笑了。他说他是向一个参加赌注赛马而致经济发生困难的女孩子买来的。她的爱人才刚给她的,这桩交易他无法拒绝。有时候他去剧院然后再去蒙特马特跳舞。她问他怎么这样浪费时,他就高兴的回答说:世界充满了愚笨的人,如果一个聪明的人不能时而去理解一件“好事”,那是很荒谬的。但是他们不让贝格夫人晓得这些不轨的事。莉迪亚认为,要比结婚时更爱罗勃是不可能的,但是她的热情却与日俱增。他不但是一个迷人的爱人,也是一个令人快乐的伴侣。
  大约他们结婚四个月后,罗勃失业了。这引起家庭的一阵骚动,但她却无法了解这个骚动,因为他的薪水一直是无关紧要的,而他和他的母亲却躲在阁楼很久,莉迪亚再见到她婆婆时,很明显的,她一直在哭。她的面孔憔悴,愠怒地投给莉迪亚二眼,好像是在责备她的样子。莉迪亚猜不透是为什么。然后那位老医生,也就是这家的朋友,李格兰上校来了,三个人又关在贝格夫人的房间里。有两、三天的时间,罗勃不讲话,并且自她认识他以来第一次显得有点生气的样子;她问他什么事,他却尖锐地对她说,不要管,然后也许想到他必须稍微说明一下,所以他就说整个麻烦事都是他母亲的贪婪引起的。
  莉迪亚知道虽然她很俭约,但只要牵涉到她儿子的,她就不会这样,在他心目中,不会有太好的东西;但既然罗勃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她就觉得最好还是不要说话。有两、三天的时间,贝格夫人看起来忧虑得可怕,但是,不管困难如何,事情总算安定下来了;她把女仆辞了。本来雇女仆几乎是原则性的事情,因为只要她有一个仆人,贝格夫人就可以把她自己当女士看,但是现在她告诉莉迪亚说,那是一种无用的浪费;他们两个人可以很容易的管好家,并且自己上市场,她相信可以免被偷盗之虞。此外,实际上也没事可做,她也喜欢煮饭煮菜的。莉迪亚很愿意做做家事。
  生活像以前一样过得很不错。罗勃很快地恢复了以前的好性情,显得高兴、轻松、亲爱。他起得很晚,然后就出去找工作,通常,他都要到晚上很晚才回来。贝格夫人常常会为罗勃准备很好的晚餐,但是仅两个女人在一起时,她们却吃得很俭省;一碗稀汤、一份色拉和一点奶酪。很显然的,贝格夫人很困恼。不止一次,莉迪亚来到厨房时都发现她站在那儿发呆,一副恼乱的样子,好像为一种不可容忍的焦急所袭,但是一看到莉迪亚时,就改换掉那种表情,忙于做她的工作了。她仍然注重外表,一碰到有老朋友聚会的时候,她就穿上最好的衣服,轻淡地涂红双颊,端正地,带着中产阶级的尊贵去从事她的拜访工作了。
  一段短时间之后,虽然罗勃仍然找不到工作,但他花费的钱似乎并不比以前少。他告诉莉迪亚他已经设法卖一、两部二手货的汽车赚得一些佣金;然后告诉她他已经在一间酒吧跟一些赛马的人做成交易,并且得了些小费。莉迪亚不知道为什么她不情愿的心里闪进了一个预感:有一些不光明正大的事在进行着。有一次一件使她烦恼的事件发生了。某一个星期天罗勃告诉母亲,有一个他希望给他工作的人,要他带莉迪亚到靠近恰特里的他家吃午饭,他要用车子载她去;但是当他们出发,在离他们所住的地方两、三条街远的地方找着车子时,他却告诉莉迪亚说那是编造的事。他上星期二赛马得了一笔钱,现在要带她到乔伊吃午饭。他这样骗母亲,是因为她会认为去一间饭店花钱是一种不正当的浪费。那天天气很温暖,很美好。他们是在花园用餐的,人很多。他们在一个已经有了四个人的桌子找到座位。这四个人刚要吃,饭,而吃完一半时就走了。
  “哦,瞧,”罗勃说,“有一个女士把皮包忘了。”
  他拿起那皮包,而使莉迪亚惊讶的是,他打开皮包,她看到里面有钱。他向左右很快地看了看,然后投给她尖锐、恶意的一瞥。她的心停止了。她确实知道他就要把钱拿出来放进口袋,她恐惧地喘着气,就在那时,刚才在那个桌子的一个男人走回来,看见罗勃及他手中的皮包。
  “你把皮包怎么了?”他问。
  罗勃坦诚而迷人地笑了。
  “有人忘了拿。我正在试试看是否能够找出是谁的。”
  那个人严厉而怀疑地看着他。
  “你只好把它归还物主。”
  “而你认为你可能拿回去吗?”罗勃温和的回答,把皮包还给他。
  那人没说一句话就走了。
  “女人对皮包的不小心简直到达犯罪的程度。”罗勃说。
  莉迪亚放松地叹了口气,她的怀疑是荒谬的。毕竟,四周有人的时候,没有人会无耻到偷取皮包中的钱的,这种冒险太大了。但是她知道罗勃脸部的每一个表情,虽然令人不相信,她却确知,他曾经企图要拿那些钱的。他会认为那是上好的笑话。
  她已经决意忘掉这件事;但是那个可怕的早晨,当她在报纸上读到那英国的赌赛马的,特地柔丹已经被谋杀时,这件事又重回到她的心里。她记得罗勃眼中的表情。在她洞察力可怕的一闪之间,她已经晓得他是可能做出任何事的。她现在晓得他裤子的污点是什么了。血!而她也晓得那些千元法郎钞票从哪儿来的了。她也晓得当他失业时,为什么脸上挂着郁郁的表情,为什么他母亲心烦,为什么李格兰上校跟母亲及儿子,关在房里作几小时激动的会谈。因为罗勃偷了钱。假如贝格夫人遣走女仆,而从那时起省吃俭用,那是因为她为了避免他被告发时必须付出一笔钱,而这笔钱她是很难付得起的。莉迪亚再次读了犯罪的纪录。特地柔丹自己一个人住在一间公寓的第一层,有一个门丁为他打扫。
  他在外面吃饭,但是门丁每晚九时都为他带咖啡。她知道他死时是这样的:躺在地板上,穿着汗衫,一支刀子插在他背后。他是躺在留声机旁边,下面有一张破了的唱片,这样看起来好像他是在换唱片时被杀的。他空白的记事簿放在壁炉架上,在安乐椅旁的桌子上有半瓶威士忌苏打,一只没用过的杯子,跟威士忌酒瓶一起放在盘子里,还有一支吸管及一块没切过的蛋糕。显然地,他在等着一个访客,但这访客不喝酒。凶杀是几小时以前发生的。
  记者显然自己做过小小的侦察,但里面有多少事实多少捏造,却很难讲。他曾经询问过门丁,从她身上晓得就她所知,没有女人到过公寓,来过的主要是一些年轻的男人。从这些人里面她得了结论,特地柔丹是个很好的房客,不惹麻烦,遇到募捐时总是慷慨解囊。插进他背上的刀太用力了,因此警方确信(根据报导)凶手一定是个体格强壮的人。屋内没有紊乱的迹象,这显示柔丹是突然被袭击的,没有机会防备。找不到刀子,但窗帘的血迹显示出凶手曾在上面擦过刀子。记者继续说,虽然警察曾小心的察看过,但却没发现到指纹;从这点他下结论说凶手也许是擦掉了也许是戴着手套。如果是第一种情形,那显示出凶手很冷静;如果是第二种情形,显示出凶手是预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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