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院风情 第44章

  她看见查尔斯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已经完全明白了。
  (“基督啊,他不要我。他完全是在耍花招。”)他这一暴露一时使她目瞪口呆。(“上帝啊,我怎么下场呢?我一定被人看作是个该死的傻瓜了。”)
  她几乎完全失去了心理上的平衡。她必须闪电似地反应过夹。他站在那里瞧着她,竭力掩盖他的窘迫。朱莉娅惊慌失措。她不知拿这双捧着珍贵盘子的手如何是好;天知道,这是两只小手,可是这时却像有两条羊腿挂在那里。她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每一秒钟都使她摆着的姿势和她的处境更加难堪。
  (“这可恶的家伙,这卑鄙龌龊的家伙。这些年来一直在戏弄我。”)
  她做了她唯一可能做的。她保持着那个姿势。数着一二三,以免动作太快,她把两只手渐渐靠拢,直到可以相互握住,然后把头向后一仰,把双手非常缓慢地举起,放到她颈项的一侧。她做的这个姿势和原先的姿势同样美妙,正是这个姿势启发了她该说什么话。她的低沉而圆润的嗓音由于激动而有些颤抖。
  “我回顾往事,想到我们没有一点可以自责的地方,心里非常高兴。人生的悲哀不是死亡,人生的悲哀是爱的死亡。(她曾经在一出戏里听到过诸如此类的话。)假如我们曾是情人,你会早就对我厌倦了,如今我们回顾起来,岂不只有悔恨自己意志薄弱的份儿?你刚才念的雪莱①关于人变老的那行诗是怎么说的?”
  ①雪莱(Percy Bysshe Shelley。1792—1822)和济慈都是英国浪漫主义诗人。
  “是济慈,”他纠正道。“‘她不会老,虽然你不能如愿以偿。’”
  “正是这一句。继续念下去。”
  她是在拖延时间。
  “‘你将永远爱下去,她也永远秀丽。’”
  她张开双臂作了个全部敞开的姿势,把鬈发的头向上一甩。她有话说了。
  “千真万确,可不是吗?‘你将永远爱下去,我也将永远秀丽。’要是我们由于几分钟的疯狂而丢了我们的友谊给我们带来的无比欢欣,我们会是怎样的糊涂虫呀。我们现在没有丝毫需要感到羞耻的。我们清清白白。我们可以昂首阔步,面对天下人。”
  她本能地认识到这是一句退场的台词,于是用动作配合言语,昂起了头,退到门口,倏地把房门打开。她用这强有力的动作把这个场面的气氛一路带到楼下。然后她让这气氛消散,极其自然地对着跟随在她后面的查尔斯说:
  “我的披风。”
  “汽车就在那边,”他一面给她披上披风,一面说。“我开车送你回去。”
  “不,让我一个人回去。我要把这一个小时的情景铭刻在心上。在我走之前,吻我一下。”
  她抬头把嘴唇向他送去。他吻了她的嘴唇。可是她挣出身来,扼制了抽泣,猛地推开大门,向着等在那里的汽车奔去。
  她回到家里,站在自己卧室里,痛痛快快地大声舒了口气。
  “这该死的混蛋。我竞如此被人作弄。感谢上帝,我总算脱身出来了。他是那么个蠢货,我看他不会察觉我原想干什么的。”不过他那僵住的笑容使她心神不宁。“他也许起了疑心,但不能肯定,而后来他一定确信是自己疑心错了。我的上帝啊,我讲了些什么混帐话啊。我得说,看来他完全信以为真了。幸亏我及时明白过来。再过一分钟我就会把衣服脱光。那就不能以一笑来轻易摆脱困境了。”
  朱莉娅嗤嗤地笑了起来。固然这情况使她受到屈辱,他使她做了该死的傻瓜,然而如果你有点幽默感的话,就不能不看到这情况还有它有趣的一面。她遗憾没有人听她讲这段经过;即使讲出来对她不光彩,却是个精彩的故事。她耿耿于怀的是她上了当,把他那么多年来所演的一往情深、忠贞不渝的喜剧当了真;因为他当然只是装腔作势啦,他喜欢把自己表现为一个忠诚的情人,可他显然决不要求使他的忠诚得到报偿。
  “欺骗我,他做到了,他完全欺骗了我。”
  但是一个念头突然闪现在朱莉娅的头脑里,她收起了笑容。当一个女人向一个男人作求爱的表示而被拒绝时,她往往会得出两个结论,非此即彼:一个结论是,他是个同性恋者,另一个结论是,他患着阳萎症。朱莉娅一边想,一边点起一枝香烟。她问自己,会不会查尔斯用他对她的一贯钟情作为烟幕,以分散人家对他真正的痹好的注意。但是她摇摇头。倘若他是同性恋者,她肯定会听到一点风声;毕竟在大战后的社交界,人们简直谈来谈去就是谈同性恋。当然他阳萎是很可能的。她算了算他的年龄。可怜的查尔斯。她又笑了。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被处于尴尬和甚至沿可笑的境地的不是她,而是他了。他一定吓坏了,这可怜的小乖乖。显然这种事情是男人不大愿意对女人讲的,尤其是如果他正疯狂地爱着她;她越想越认为她的解释十九不会错。她对他深感怜悯起来,事实上几乎怀着母爱般的感情。
  “我知道我该做什么,”她说着,开始脱衣服,“明天我要送他一大束洁白的百合花①。”
  ①百合花象征纯洁。
  〖二十五〗
  第二天早晨,朱莉娅醒来在床上躺了一会才打铃。她思索着。她回想到头天晚上的冒险经历,不由得为她能够如此沉着应付而沾沾自喜。说她是从失败中夺得了胜利,未必恰当,可是把它看作是战略撤退,那么她的行动是巧妙极了。
  然而她还是不定心。对于查尔斯的诡怪的行为也许还有另外一种解释。很可能他不要她的原因是她缺乏魅力。这个念头在夜间在她心头掠过,虽然随即排除了,认为这无疑是不大可能的,不过到了早上这个时候,她又被这个念头所困扰,这也是无可否认的。她按了下铃。因为迈克尔常在她进早餐的时候到她房间里来,所以平常伊维拉开窗帘之后,总递给她一面镜子和一把木梳,还有她的脂粉和唇膏。这一回,朱莉娅并不用木梳匆匆在头发上一掠、用粉扑在脸上草草地扑一下,而是费了些工夫。她在嘴唇上小心地涂好口红,还搽上些胭脂,她仔细梳理头发。
  “你平心静气、不要有偏见地说说看,”当伊维把一盘早餐端到她床上时,朱莉娅一边仍旧照着镜子,一边问道,“你说我好算是个漂亮的女人吗,伊维?”
  “回答你这句话之前,我必须先知道我说了会招麻烦吗?”
  “你这老母狗,”朱莉娅说。
  “你不是大美人,你知道。”
  “伟大的女演员从来都不是大美人。”
  “昨晚你打扮得花枝招展,在身体背着光的时候,显得更加难看了,你知道。”
  (“这可坏了我昨晚的事。”)“我要问你的是,假如我真想勾上一个男人的话,你看我行吗?”
  “我了解男人都是些什么东西,所以不会奇怪他们会上你的钩。你现在想勾引哪一个呀?”
  “哪一个都不想。我只是笼统地说说。”
  伊维用鼻子呼呼地吸了口气,用食指在鼻孔上抹了一下。
  “不要这样吸气。要擤鼻子就好好擤鼻子。”
  朱莉娅慢慢吃着煮熟的鸡蛋。她正思潮起伏。她瞧着伊维。诚然是个模样古怪的老太婆,但人不可貌相。
  “告诉我,伊维,你曾经在大街上碰到过男人想勾搭你吗?”
  “我?我倒愿意他们来试试!”
  “跟你说实话,我也这样想。好多女人老是跟我说男人们怎样在大街上钉她们的梢,如果她们站停下来看商店橱窗,他们就走上前来,设法引她们注意。有时候,要摆脱他们可着实麻烦呢。”
  “真叫人厌恶,错不了。”
  “我倒说不准。也很讨人喜欢哪。你知道,说来也怪,从来没人在大街上钉过我的梢。我不记得曾有人企图勾搭过我。”
  “哦,得了,你只消哪天晚上到埃奇威路去走一趟就行了。包管有人搭上来。”
  “假如有人搭上来,那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啦。”
  “叫警察嘛,”伊维板着脸说。
  “我知道有一个年轻姑娘,她在邦德街看商店橱窗,那是一家帽店,这时有个男人跑上来,问她可要买顶帽子。我想买一顶,她说,于是他们一同走进商店,她拣了一顶,留下了她的姓名和地址,可是他当场替她把钱付了,她随即说,太感谢你了,趁他等着拿找头的时候,她往外走了。”
  “这是她这样对你说说的。”伊维表示怀疑地缩了缩鼻涕。她看看朱莉娅,显得莫名其妙。“你这是什么意思?”
  “哦,没有什么。我只是弄不懂,为什么事实上我从没碰到有人向我搭讪过。该不是因为好像我没有性感吧。”
  可她到底有没有呢?她决心要实地试验一下。
  那天下午,她午睡好了,从床上起来,化妆得比平时略较浓艳,没有叫伊维来,便自行穿上一件既不太朴素、又不是明显看得出是高价的彩裙,戴上一顶红色宽边草帽。
  “我不要弄得像个放荡女人,”她瞧着镜子说。“反过来,我也不要看上去太正经。”
  她踮着脚走下楼梯,这样可以不让任何人听见她,出了门,轻轻把门关上。她有点儿紧张,但又兴奋愉快;她觉得自己正干着一桩惊人的坏事。她穿过康诺特广场,走上埃奇威路。这时候大约是五点钟。路上公共汽车、出租汽车和卡车连成一字长蛇,骑自行车的人危险地穿行于来往车辆之间。人行道上行人拥挤。
  她缓步向北踱去。起初她走路的时候眼睛直朝着前面,既不看右边,也不看左边,但很快她意识到这样不行。如果她要别人看她,她必须朝他们看。有两、三回,她看见有五、六个人正观看着商店橱窗,她便也停下来观看,但是谁也不理会她。
  她继续往前踱去。人们从对面和两旁走过她身边。他们似乎很匆忙。根本没人注意她。当她看见有个男人单独向她走来时,她对他大胆地盯了一眼,但他继续走去,脸上毫无表情。
  她忽然想到,自己的神色太严肃了,于是让嘴唇上带着一抹浅浅的微笑。有两三个男人以为她是在对他们微笑,连忙把目光避开。其中一个走过她身边后,她回头看看,那个人也在回头看,然而和她的目光一接触便急速向前走去了。她感到有些受人冷落,决定不再东张西望。她一直往前走去。她总听得人家说,伦敦的群众是世界上最有礼貌的,可这一回他们的行为却太不近人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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