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锋 第26章

  “恐怕他有点不知如何是好的。”
  我试行向他描绘格雷给我的印象。他一面听,一面眼睛紧紧盯着我的脸看,一眨也不眨,像在沉思;这使我觉得——连我也不懂得是什么缘故——他不是用耳朵,而是用一种内在的、更灵敏的器官在听。这很古怪,而且叫人不舒服。
  “不过,你会亲眼看见的,”我讲完时说。
  “是啊,我很愿意去看他们。我想电话簿上会找到他们的住址。”
  “可是,如果你不想把他们吓得灵魂出窍,并且使两个孩子叫得像着魔一样,我想你还是去剪个头,把胡子刮刮。”
  他笑了。
  “我也想到过。没有道理使自己这样刺眼。”
  “既然你这样说,也不妨给自己买一套新衣服。”
  “我想我是有点破烂相。当我快要离开印度时,我发现只剩下身上这一套衣服。”
  他看看我穿的衣服,问我是哪一家裁缝做的。我告诉了他,不过附带告诉他这家铺子在伦敦,所以纵使知道,也派不上多大用场。这个问题丢下之后,我就重新谈起格雷和伊莎贝儿来。
  “我时常和他们见面,”我说。“他们一块儿过得很快乐。我从没有机会单独和格雷谈话过,不过,敢说他反正不会跟我谈到伊莎贝儿。可是,我知道他对她的爱情很专。他静下来时,脸色相当难看,眼睛里带有一种迷惘,可是,当他看见伊莎贝儿时,就会显出一种温柔恩爱的神情,相当感动人。我有个想法,在他们出事的那些日子里,她从头到尾都像岩石一样和他站在一起,所以他永远不会忘记她待他的好处。你会发现伊莎贝儿变了。”我没有告诉他,伊莎贝儿从来没有像她现在这样美丽过。他未见得能识别得出当初那个好看的高个儿女孩子,怎样变成这样极端文雅娇艳的女子。有的男人对于艺术给女性美的加工是痛恨的。“她待格雷很好。尽了最大的力量帮助他恢复自信。”
  可是,时间已经晏了;我问拉里要不要和我到大街上去一同吃晚饭。
  “不,我不想吃,谢谢,”他答。“我得走了。”
  他站起身,很和气地点个头,三脚两步到了人行道上。
  四
  第二天,我看见格雷和伊莎贝儿,就告诉他们我碰见拉里。他们和我昨天一样感到出乎意料。
  “看见他太好了,”伊莎贝儿说。“让我们立刻去看他。”
  我这才想起自己忘记问他住在哪里。伊莎贝儿把我狠狠收拾一顿。
  “我即使问他,恐怕他也不会告诉我,”我一面笑,一面抗议说。“这很可能跟我的潜意识有关系。你可记得他从来不喜欢告诉人他住在哪里。这是他的怪癖之一。他随时都可以走进来。”
  “这倒像他的为人,”格雷说。“便是在过去,你也拿不准会在你指望的地方找到他。他今天在这儿,明天就不见了。你明明看见他在房间里,过会儿想要过去招呼他一下,可是,你转过身去时,他已经失踪了。”
  “他一直是个顶叫人恼火的家伙,”伊莎贝儿说。“这是无法否认的。看来我们只好等他高兴的时候大驾光临了。”
  那天他没有来,第二天也没有来,第三天也没有来。伊莎贝儿硬说是我编出来使他们呕气的。我向她保证没有,并且想出些理由来说明他不来的原因。但是,这些理由不大讲得通。我自己心里盘算,他是不是经过重新考虑,决定不见格雷和伊莎贝儿,并且离开巴黎到什么别的地方游荡去了。我已经觉得他从来不在什么地方扎根,只要有了一条他认为是良好的理由,或者自己一时高兴,他就会随时抬起脚来走掉。
  他终于来了。那是个下雨天,格雷没有去毛特芳丹打球。我们三个人都在一起,伊莎贝儿和我在喝茶,格雷呷着一杯威士忌掺贝里埃〔注:可能是果子酒。〕;这当儿,管家开了门,拉里踱了进来。伊莎贝儿叫了一声立刻站起来,投入他的怀抱,吻他的两颊。格雷的一张红红胖胖的脸比平时更红了,热烈地拉他的手。
  “嘻,真高兴看见你,拉里,”他说,声音激动得有点噎着。
  伊莎贝儿咬着嘴唇,看出她在硬忍着没有哭出来。
  “喝杯酒,老兄,”格雷摇摇晃晃地说。
  两个人看见这个流浪汉如此地高兴,深深打动了我。拉里看见自己在他们心里这样重,一定很好受,他快乐地笑着。可是,在我看来,他仍然十分冷静。他注意到桌上的茶具。
  “我喝杯茶吧,”他说。
  “嘘嘘,你不想喝茶,”格雷叫出来。“让我们开瓶香槟酒。”
  “我喜欢茶,”拉里微笑说。
  他的镇定对这对夫妇产生了一种可能是他预期的效果。两人都平静下来,但是,仍旧带着喜悦的眼光望着他。我这话并不意味着说他以冷冰冰的僵硬态度来回答人家的由衷热情;相反,他显得非常有礼貌和可爱;不过从他的眉宇之间可以察觉到一种只能称之为超然的派头,而且弄不懂这代表什么。
  “你为什么不立刻来看我们,你这个鬼?”伊莎贝儿叫,假装生气。“这五天来,我一直在张望窗子外面,看你来了没有,而且每次门铃响,我的心都要跳到嘴里来,要费很大的劲才能咽得下去。”
  拉里吃吃笑了。
  “毛姆先生告诉我,我的样子太野蛮了,你们的佣人不会放我进门的。我飞往伦敦去买点衣服。”
  “你用不着上伦敦去买,”我笑着说。“你可以在春光百货公司或者美丽园买一套现成的。”
  “我想果真要做衣服的话,那还是做得象样些。我有十年没有买西方服装了。我上你的裁缝店去,说我要在三天之内做一套衣服。他说要两个星期,因此折衷下来改为四天。我是一小时前从伦敦回来的。”
  他穿了一套藏青哔叽衣服,和他的瘦长身材非常相称,一件白衬衫,配上软领子,打一条蓝领带,脚上穿一双黄皮鞋。头发已经剪短,脸上胡子都已剃光。他看上去不但整洁,而且头发梳得很光;简直是变了一个人;由于长得很瘦,颧骨显得更加突出,庭穴更凹进去,深陷在眼窝里的那双眼睛比我记得的还要大些;尽管如此,外表还很漂亮;说实在话,那张晒得黑黑的、没有一丝皱纹的脸使他看上去异常年轻。他比格雷小一岁,两人都是三十开外的人,可是,格雷看上去要老十岁,而拉里则要年轻十年。格雷由于身材高大,动作迟缓而且比较滞重,拉里的动作则是轻快随便。拉里的神情像个孩子,又快活又高兴,可是,同时带有一种宁静,使我特别感觉到,并且和我过去认识的这个青年有所不同。谈话一直就没有停,这在老朋友之间是很自然的事,因为许许多多记忆都是共同的;格雷和伊莎贝儿还插进些芝加哥的新闻,都是些零星花絮,从一件事勾起另一件事,引起轻盈的笑声。当他们这样谈笑时,我一直有一个印象,就是拉里虽则笑得很开朗,而且听着伊莎贝儿那样随便拉呱表现出明显的喜悦,但是,有一种很特别的洒脱派头。我不觉得他在做假,他非常自然,绝不会做假,而且他的诚恳是一望而知的;我只觉得他内心里有一种东西,不知道叫它知觉,还是感性,还是力量,使他始终说不上来地有点落落寡合。
  两个女孩子被保姆带了进来,和拉里见过,并且有礼貌地行一下屈膝礼。拉里伸出手来,柔和的眼睛带着动人的慈祥神气望着她们;孩子们握着他的手,一本正经地睁眼望着他。伊莎贝儿兴孜孜地告诉拉里,她们的功课都很不错,给了她们每人一片小饼干,就打发她们走了。
  “你们睡觉时,我来给你们念十分钟故事书。”
  她不愿意在这时候打扰她看见拉里的快乐。女孩子去向父亲道晚安。看见这个大块头搂着孩子吻她们时一张红脸上显露出来的爱,确实很动人。谁也看得出他对她们非常钟爱,非常得意;当她们走后,他转向拉里,唇边显出一种甜蜜的微笑说:
  “两个孩子不错吧?”
  伊莎贝儿亲热地瞟他一眼。
  “我要是听任格雷不管,他就会把她们惯坏了。这个大坏蛋,他会把我饿得个要死,而用鱼子酱和肝酱去喂两个孩子。”
  他微笑望着她说:“你说谎,而且知道你在说谎。我是崇拜得你五体投地的。”
  伊莎贝儿的眼睛里也露出笑意,算是回答。这一点她知道,而且很高兴。真是一对幸福的夫妇。
  她坚决要我们留下吃晚饭。我想他们大约愿意单独和拉里在一起,就推说有事,但是,伊莎贝儿决计不听。
  “我去告诉玛丽在汤里多放一根胡萝卜,就够四个人吃的了。有只小鸡,你和格雷可以吃腿,我和拉里吃翅膀;她的蛋奶酥总可以做得够我们四个人吃的。”
  格雷好像也要我留下;我本来不想走,就服从他们的劝阻。
  在等待晚饭时,伊莎贝儿又把他们的遭遇详细讲了一遍,就是我简单告诉拉里的。虽则她叙述自己的悲惨遭遇时尽量讲得轻松,格雷绷着个脸显得很不好受。她设法使他高兴一点。
  “反正现在全过去了。我们摔了跤,但是,我们还有前途。等情形好一点,格雷将会谋得一件好事,发笔大财。”
  鸡尾酒送进来,两杯酒下肚,使这个可怜人儿的兴致好一点起来。我看见拉里虽然拿了一杯酒,但是,简直没有碰;格雷没有注意到,给他再来一杯时,他拒绝了。我们洗了手,坐下来吃晚饭。格雷关照人开一瓶香槟酒,可是管家给拉里倒酒时,他告诉管家他不喝酒。
  “唉,可是你非喝一点不可,”伊莎贝儿叫。“这是艾略特舅舅最好的酒,他只在招待特别客人时才开呢。”
  “告诉你老实话,我还是欢喜喝水。在东方待了这么些年,能够喝到干净的水已经是福分了。”
  “这是庆祝。”
  “好吧,我喝一杯。”
  晚饭烧得很好,可是,伊莎贝儿注意到,我也注意到,拉里吃得很少。大约她忽然想起一直是自己在谈话,而拉里除掉洗耳恭听外,简直没有机会说什么,所以,现在开始问拉里自从上次见面以后,这十年来做了些什么。他回答得很诚恳坦率,但是,含糊其辞,等于没有告诉我们什么。
  “噢,我在晃膀子,你知道。我在德国待了一年,在西班牙和意大利待了些年。在东方胡乱跑了一阵。”
  “你刚从哪里来?”
  “从印度。”。
  “你在印度多久?”
  “五年。”
  “玩得好吗?”格雷问。“打到老虎没有?”
  “没有,”拉里笑了。
  “你干了些什么,要在印度待上五年呢?”伊莎贝儿说。
  “到处玩,”他答,忍俊不禁的样子。
  “那个绳子戏法是怎么回事?”格雷问。“你看见过没有?”
  “没有,没看见。”
  “你看见什么呢?”
  “很多的事情。”
  我这才向他提出一个问题。
  “据说瑜伽师具有我们认为的神奇能力,是真的吗?”
  “我弄不清楚。我只能告诉你,印度一般都这样认为。但是,最有智慧的人并不把这些能力看得怎样了不起;他们觉得只会妨碍修真。我记得他们里面有一个人告诉我,有个瑜伽师来到河边,没有渡河钱,摆渡的船夫不肯白白带他,于是他就走到河上,踏着水面到达对岸。告诉我这件事的瑜伽师,相当鄙夷地耸耸肩膀说,‘这样的奇迹只抵得上一个渡河钱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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