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锋 第8章

  “不,不完全如此。我怎么说呢;你知道,我跟他太不熟悉了。当然,他很讨人喜欢。他有一种谦虚、和蔼、温柔的地方,很吸引人。年纪这样轻,可是,人很有主意;跟我在这里见到的别的男孩子全不一样。”
  我就是这样支支吾吾地想把自己脑子里还没有怎样弄清楚的印象表达为语言;我这样说时,伊莎贝儿凝神看着我。我讲完之后,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彷佛放下心来。然后对我嫣然一笑,几乎带点顽皮。
  “艾略特舅舅说他时常对你的观察力感到诧异。他说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睛,但是,你作为一个作家的最大长处是你有常识。”
  “我能够想出比这更可贵的长处,”我淡然说。“例如才气。”
  “你知道,我找不到一个人商议这件事情。妈只能从她自己的角度看问题。她要我的未来生活得到保证。”
  “这是很自然的事,可不是?”
  “艾略特舅舅只看社会地位。我自己的朋友,我是指那些和我年纪相仿的人,认为拉里没有出息。这使我很难受。”
  “当然。”
  “并不是说他们待他不好。谁也没法对拉里不好。可是,他们看不起他;老是拿他开玩笑,使他们恼火的是他好像并不在乎。他只是笑笑。你知道事情现在弄成什么样子?”
  “我只知道艾略特告诉我的那些。”
  “我可不可以把我们那天上麻汾去的情形一五一十地告诉你?”
  “当然可以。”
  下面的叙述一部分是根据伊莎贝儿当时谈话的回忆,一部分是根据我的想象改写的。可是,她和拉里的谈话很长,敢说要比我现在打算叙述的要多得多。就如同人们在这类场合通常做的那样,恐怕他们不但讲了许多不相干的话,而且反复讲了许多同样的话。
  那天伊莎贝儿醒来,看见天气很好,就打个电话给拉里,告诉他说,她母亲有点事情要她到麻汾去一趟,叫他开汽车送她去。她除掉她母亲关照尤金准备的一热水瓶咖啡外,又慎重地在篮子里放进一水瓶的马丁尼鸡尾酒。拉里新近买了一部双人跑车,很得意。他是个开车快手,开的速度使两人都非常开心。到达之后,伊莎贝儿量了调换窗帘的尺寸,教拉里记下。后来就在廊沿上把午餐摆出来。廊沿上什么风都吹不到,小阳春天气的太阳晒得很舒服。那幢房子造在一条土路边上,和新英格兰那些旧式的木屋比起来,一点也不漂亮,顶多只能说得上宽敞舒适,可是从廊沿上望出去的景色却还悦目,一座红色的大谷仓,黑屋顶,一丛老树,再过去是一片一眼望不到头的褐色田野。景色是单调的,可是,阳光和深秋的温暖色调,在那一天却给它添上一种亲切的娇美。展现在你面前的那片寥廓里,有一种欢乐。冬天这里一定寒冷荒凉,夏天可能炎热逼人,可是,在这个季节却使人感到异样兴奋,因为宽阔的景色逗得人从内心里感到冲动。
  他们就像健康的年轻男女一样,一顿午饭吃得很开心,而且很高兴能够两个人在一起。伊莎贝儿把咖啡倒出来,拉里点上烟斗。
  “现在爽快谈吧,心肝,”他说,眼睛里带着好笑的神气。
  伊莎贝儿吃了一惊。
  “爽快谈什么?”她尽量装出不懂的样子。
  拉里噗哧笑了一声。
  “亲爱的,你难道把我当作十足的傻瓜?你母亲要是不知道客厅里窗帘的尺寸,就把我的头砍掉。这不是你要我开车子送你下来的理由。”
  伊莎贝儿这时已经镇定下来,对他明媚地笑了一下。
  “可能是因为我觉得我们两个人单独在一起玩一天很有意思。”
  “可能,不过,我觉得事情不是这样。我的猜想是,艾略特舅舅已经告诉你,我谢绝了亨利·马图林给我的事情。”
  他说得很愉快,也很轻松;伊莎贝儿觉得用这种口吻谈下去倒也方便。
  “格雷一定感到非常失望。他觉得有你跟他在一个写字间里太妙了。你总有一天要找个工作做,而且时间拖得越久,就越难找。”
  他抽着烟斗望着她,温柔地微笑着,使她弄不清他究竟是认真,还是在开玩笑。
  “你知道,我有个看法,觉得我这一生还可以多做点事情,不能够光卖股票。”
  “那么好吧。你就去进律师事务所,或者去学医。”
  “不,这两件事我都不想做。”
  “那么,你想做什么呢?”
  “晃膀子,”他泰然回答。
  “唉,拉里,别胡扯。这件事情,关系太大了。”
  她的声音有点发抖,眼睛里含着泪水。
  “心肝,别哭。我不想弄得你不开心。”
  他走过来,坐在她身边,用胳臂搂着她。他的声音里含有一种柔情,使她伤心起来,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可是,她擦干眼泪,嘴边勉强装出一点微笑。
  “你尽管说你不想弄得我不开心。你就是弄得我不开心。你知道,我爱你。”
  “我也爱你,伊莎贝儿。”
  她深深叹了一口气;然后挣脱他的胳臂,坐开一点。
  “人总要讲道理。一个人总得工作,拉里。这是一个做人的问题。我们国家还很年轻,一个人有责任参加国家的各种活动。亨利·马图林在前两天还讲过,我们正开始一个新的时代,这将使过去时代的成就看上去就像几个小钱一样。他说,他看不出我们的进步会有个完,而且他深信到了一九三〇年,我们将成为世界上最富和最大的国家。你认不认为这太叫人兴奋了?”
  “是叫人兴奋。”
  “年轻人从来没有碰到这样好的机会过。我会认为你将以参加目前这些工作为荣呢。这是了不起的惊天动地的事情。”
  他轻松地笑了。
  “我敢说你是对的。那些阿穆尔和斯威夫特公司将会做出更多更好的肉罐头,那些麦考密克公司将会造出更多更好的收割机,亨利·福特将会造出更多更好的汽车。而且人人都会变得愈来愈有钱。”
  “为什么不可以?”
  “正如你说的,为什么不可以?不过,碰巧我对钱不感觉兴趣。”
  伊莎贝儿咯咯笑了。
  “亲爱的,别像傻子一样说话。一个人没有钱就不能生活。”
  “我有了一点钱。这就使我有机会做我想做的事情。”
  “晃膀子吗?”
  “对,”他微笑回答。
  “跟你真难说话,拉里,”她叹一口气。
  “对不起,我并不是故意要这样。”
  “你是故意。”
  他摇摇头,人沉默了一会,在想心思。等到他终于开口时,他的话使伊莎贝儿听了一惊。
  “死者死去时那样子看上去多么死啊!”
  “你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她问,人有点着慌。
  “就是这个意思,”他向她苦笑一下。“当你一个人飞上天时,你有许多时间思索。你会有许多怪想法。”
  “哪些想法?”
  “模糊的。不连贯的。纷乱的,”他笑着说。
  伊莎贝儿把这话盘算一下。
  “你觉得不觉得,如果你找一个工作,这些想法说不定自己会理出个头绪来,那时候你就会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这个我也想过。我想到说不定跟一个木匠或者去一个汽车修理站做工。”
  “唉,拉里,人家会当作你发疯呢。”
  “这有关系吗?”
  “对我说,是的。”
  两个人重又沉默下来。后来是伊莎贝儿先开口。她叹了口气。
  “你跟你去法国以前完全是两个人。”
  “这并不奇怪。你知道当时我碰上许多事情。”
  “你举个例子看。”
  “噢,不过是些通常的琐事。我在空军里最要好的朋友为了救我的性命,牺牲了。我对这事一直觉得很难过。”
  “跟我谈谈,拉里。”
  他望着她,眼睛显出非常痛苦的神气。
  “还是不谈的好。归根到底,这只是一件小小的不幸事故。”
  伊莎贝儿本来就富于感情,眼泪又汪起来。
  “你苦恼吗,亲爱的?”
  “并不,”他微笑回答。“唯一使我苦恼的是我使你这样苦恼。”他抓着她的手,坚实有力的手抵着她的手时,给她一种非常友善亲昵之感,使她不得不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他沉重地说,“除非我对一些事情有了一定看法,我将永远得不到平静。”他又迟疑一下。“这很难用语言表达,你才想说出来,就感到尴尬。你跟自己说:‘我算是老几,要在这个、那个和别的事情上动脑筋?也许这只是因为我是狂妄之徒。按照老一套行事,随遇而安,会不会好些呢?’接着,你就想到一个在一小时以前还是个有说有笑、充满生气的人,直挺挺躺在那里;就是这样残酷,这样没有意义。你没法子不问自己,人生究竟是为了什么,人生究竟有没有意义,还仅仅是盲目命运造成的一出胡里胡涂的悲剧。”
  拉里讲话的音调非常之美,说说停停,就好像是强迫自己说出自己不愿意说的话,然而是这样沉痛真挚,使人听了不由得不感动。伊莎贝儿等了半晌,然后不由自主地说:
  “你出门去走一趟会不会好些?”
  她问这话时心沉了下来。拉里等了好久方才回答。
  “我也这样想。你竭力想要不理会社会舆论,可是,这不容易。当社会舆论对你是敌对时,你心里也变得敌对起来,这样你就得不到平静。”
  “那么,你为什么不走呢?”
  “唔,是为了你。”
  “亲爱的,让我们相互不要做假。目前我在你的生活里并没有地位。”
  “这是不是说,你不想和我保持订婚关系呢?”
  她颤抖的嘴唇勉强装出微笑。
  “不,胡说,我的意思是我愿意等。”
  “也许要一年,也许两年。”
  “没有关系。可能会短些。你打算上哪儿去呢?”
  他凝神望着她,彷佛想要看到她内心深处似的。她微笑着,以此掩饰自己紊乱的心情。
  “我想先上巴黎。那边我一个人不认识。不会有什么人干涉我。我在部队里休假时,去过巴黎几次。我不懂得什么缘故,可是,我有个想法,觉得到了那边,我头脑里一切昏昏糊糊的思想都会得到澄清。那是个怪地方,使你感到你在那边能够把自己要想的事情想个透。我想在巴黎也许可以找到我要走的路。”
  “如果万一你找不到呢?”
  他吃吃笑了。
  “那样我就回到我们美国的十足实际的人生观上来,承认这事行不通,并且回到芝加哥,有什么事情做什么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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