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锋 第7章

  “荷包蛋,跟一块鸡三明治。”
  “胡说,你要野餐,就不能不有肥肝酱。开头你得给他们咖哩虾仁,后来是鸡脯冻,衬上生菜色拉,这得由我亲自动手。肥肝酱之后,随你的便,你要是尊重美国习惯的话,就来一个苹果派。”
  “我给他们荷包蛋和一块鸡三明治,艾略特,”布太太拿定主意说。
  “那么,你记着我的话,事情一定不成,那只能怪你自己。”
  “舅舅,拉里吃得很少,”伊莎贝儿说,“而且他吃什么都不知道。”
  “我希望你不要以为这是他的优点,蠢孩子,”她舅舅回答。
  可是布太太说给他们什么东西吃,他们那天就得吃那些东西。后来艾略特告诉我这次出游的结果时,他非常法国派地耸耸肩膀。
  “我告诉他们一定不会成功。我央求路易莎放一瓶蒙特拉夕酒,我在战前送给她的,她不听我话。用热水瓶装了一瓶咖啡,此外什么也没有带。你能指望什么呢?”
  当时的情形好像是布太太和艾略特单独坐在客厅里,这时候车子到了门口停下,伊莎贝儿进屋子来。天刚黑,窗帘拉上。艾略特躺在圈椅里,在炉边看一本小说,布太太做一块刺花,预备当这火屏用。伊莎贝儿没有进来,上楼进了自己卧室。艾略特从眼镜上面望望他姐姐。
  “我想她脱掉帽子就会下来,”她说。
  可是,伊莎贝儿并没有下来。已经过了好几分钟。
  “也许人倦了,或者躺着呢。”
  “你难道没有希望拉里跟进来。”
  “艾略特,别惹人生气。”
  “好吧,反正是你的事,不是我的事。”
  他又看书,布太太继续做花。但是,半小时之后,她突然站起来。
  “我想,还是上去看看她怎样了。假如休息,我就不惊动她。”
  她离开屋子,可是,一会儿就下来了。
  “她哭过了。拉里要到巴黎去,去两年。她答应等他。”
  “他为什么要到巴黎去?”
  “问我没有用,艾略特,我不晓得。她什么都不肯告诉我。她说她了解,不愿意阻挡他。我跟她说,‘他如果打算丢下你两年,对你的爱也就有限了。’她说,‘我没有办法。事实是我非常爱他。’我说,‘甚至于今天这样之后,还爱他?’她说,‘今天使我比往常更加爱他,而且,妈,他的确爱我,我敢肯定。’”
  艾略特想了一会。
  “那么两年之后怎样呢?”
  “我告诉你我不知道,艾略特。”
  “你认不认为这事非常不如意?”
  “非常。”
  “这里只有一件事可以说,就是他们的年纪都还轻。等上两年对谁也没有妨碍。在这两年里头,什么事都会发生。”
  两人商量之后,都同意最好不要去惊动伊莎贝儿。那天晚上,他们本来要出去吃晚饭。
  “我不想叫她难受,”布太太说。“人家如果看见她眼睛完全肿起来,一定会奇怪。”
  但是,第二天午饭之后——就只家里三个人用饭——布太太又提起这件事,可是,从伊莎贝儿嘴里一点也问不出什么来。
  “妈,除掉已经告诉你的之外,实在没有什么可以告诉你的,”她说。
  “可是,他要去巴黎做什么呢?”
  伊莎贝儿微笑一下,因为她知道自己的回答在她母亲听来一定不通情理之至。
  “晃膀子。”
  “晃膀子?你这话怎么讲?”
  “就是他告诉我的。”
  “我真是受不了你。你如果还有点脾气的话,当时当地就会跟他解约。他简直耍你。”
  伊莎贝儿看看她左手戴的戒指。
  “我有什么办法呢?我爱他。”
  后来,艾略特参加进来了。他拿出他有名的权术来谈这问题。“并不摆出我是她的舅舅,老兄,而是像一个世情洞达的人和一个没有经验的女孩谈话。”可是,他的成绩比布太太也好不了多少。我的印象是伊莎贝儿叫他别管闲事。当然话说得很有礼貌,但意思毫不含糊。艾略特是在当天稍晚一点把一切经过告诉我的,就在黑石旅馆我自己的小客厅里。
  “当然路易莎是不错的,”他又说。“这事非常之不痛快,可是,让年轻人自己去找婚姻对象,除了相互爱慕之外,什么也不问,这种事情是必然碰上的。我跟路易莎说不要去愁它;我觉得这事不会变得如她设想的那样糟。拉里不在跟前,小格雷守在这儿——你说,结果不是摆明在那里;否则的话,我就是一点不懂得人情世故了。一个人在十八岁时情感非常热烈;但是不能持久。”
  “你真是洞悉世情,艾略特,”我微笑说。
  “我的拉罗什富科〔注:十七世纪,法国政治家和作家。着《沉思集》对人类性格加以分析。〕总算没有白读。你知道芝加哥是怎样一个地方;他们天天见面。一个女孩子有一个男孩子这样对她钟情当然高兴;等到她知道她的那些女朋友里面没有一个不心甘情愿要嫁给他时——那么,我问你,从人情上讲,她是不是要把每一个人都挤掉呢?我是说,这就像有人家请你的客,明知道去了一定腻味得受不了,而且唯一的吃喝只是柠檬水和饼干,然而你还是去,因为你知道你最好的朋友都恨不得爬了去,但是没有一个被请的。”
  “拉里几时走?”
  “不知道。我想大约还没有决定。”艾略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又长又薄的、白金和黄金合铸的烟盒子,掏出一支埃及烟。发第玛,吉士,骆驼,好运道,都不是他抽的。他微笑望着我,一脸的鬼心眼儿。“当然我不想跟路易莎这样说,可是,告诉你倒不碍事;我肚子里却同情这年轻的小伙子。我想他打仗时见识过一下巴黎,这是世界上唯一适合文明人居住的城市,他着了迷,我一点不怪他。他年纪轻,我敢肯定他要在开始家庭生活以前,尽情荒唐一下。很自然,很正当。我要照拂他,把他介绍给那些合适的人。他风度不错,再由我指点一二,就很可以见得人;我敢保带他看看美国人很少有机会看到的法国生活的另一面。老兄,你相信我的话,一般美国人进天国远比他进圣日耳曼大街容易得多。他二十岁,人又风趣。我想我大约能够给他找一个年纪大一点的女人。这会使他成熟。我总觉得,青年男子能做一个上了相当年纪女子的情人,是再好没有的教育。当然,假如这女子是我想象的那种人,一个妇女界名流,你懂吧,这就会使他在巴黎立刻有了地位。”
  “你把这话告诉了布太太吗?”我微笑着问。
  艾略特吃吃笑了。
  “我的老哥,我假如有什么地方值得自负的话,那就是我的权术。我没有告诉她。她不会了解的,可怜的女人。我在有些事情上永远不懂得路易莎,这也是一件;她虽则半辈子都在外交界混,而且世界上一半的首都住了过来,可仍旧是个不可救药的美国人。”
  九
  那天晚上,我到湖滨道一所大厦去赴宴。房子全是石砌的,看去好像当初的建筑师本来打算盖一座中世纪城堡,后来中途改变主意,决定改建为一幢瑞士木屋。那天是个大宴会,我走进那巨大而奢华的客厅时,满眼都是些石像,棕榈,架灯,古画,和挨挨碰碰的家具。还好至少有几个人是认识的。亨利·马图林给我介绍了他的骨瘦如柴的老婆,搽得一脸脂粉。还有布太太和伊莎贝儿,我都问了好。伊莎贝儿穿一身红绸子衣服,和她的浓栗色头发、深褐色眼睛很配。她看上去兴致很好,没有人会猜到她不久以前还呕了气来。围着她的有两三个年轻人,格雷也是一个,她正和他们谈笑。晚饭时,她坐在另一桌,看不见她。饭后,我们男人都慢吞吞地喝咖啡,呷酒,抽雪茄,好久好久才回到客厅里来。这时我总算找到一个机会和她说话。我跟她不熟,没法子把艾略特告诉我的那些直接向她说,可是,有些事我觉得告诉她之后,她也许会高兴。
  “那天在俱乐部里我碰见你的男朋友,”我随随便便说。
  “哦,是吗?”
  她说话时也像我一样随便,可是,看得出立刻警觉起来,眼睛在张望,而且我能看出里面带有恐惧。
  “他在阅览室里看书;那样的专心,我真是意想不到。我十点钟过一点进去时,他在看书;我吃完午饭,回阅览室时,他还在看书;我出外吃晚饭,路过俱乐部进去看看时,他仍旧在看书。敢说他足足有十个钟点坐在椅子里没有动过。”
  “他看的什么?”
  “威廉·詹姆斯的《心理学原理》。”
  她眼睛垂了下去,使我没法知道她听了我这番话后是什么滋味,可是,我有点察觉到,好像她既迷惑不解,又松了一口气。这时主人跑来拉我去打桥牌,等到牌局散时,伊莎贝儿和她母亲已经走了。
  十
  两天之后,我去向布太太和艾略特辞行,碰到他们正在喝茶。伊莎贝儿随后也来了。我们谈到我未来的远东之行,我并且谢谢他们对我在芝加哥逗留期间的殷勤招待;坐了适当一段时间之后,我便起身告辞。
  “我陪你走到药房那儿,”伊莎贝儿说。“我刚想起有点东西要买。”
  布太太最后叮咛的话是:“你下次看见亲爱的玛格丽特王后时,替我问候好吗?”
  我再也不打算否认我认识这位尊贵的女人了,就随口答应一定做到。
  到了马路上时,伊莎贝儿带着微笑斜瞥我一眼。
  “你可想喝一杯冰淇淋苏打?”她问。
  “未始不可以,”我小心地回答。
  当我们向药房走去时,伊莎贝儿始终没有说话;我本来没有话,所以也不作声。进了药房,我们找一张桌子坐下,椅背和椅子腿都用铁条扭成,坐着怪不舒服。我叫了两杯冰淇淋苏打。柜台那边有个人在买东西;别的桌子坐着有两三对客人,但是,都忙着谈自己的事情,所以等于只有我们两个。我点起一支香烟等着,伊莎贝儿则显得非常惬意地吸着长麦管。我看出她有点紧张。
  “我想跟你谈谈,”她凭空讲了一句。
  “我猜到是,”我微笑说。
  有这么半晌,她沉吟地望着我。
  “前天晚上,你在萨特恩韦特家为什么谈到拉里那件事情?”
  “我想你也许感兴趣。我觉得你可能不完全懂得他说的晃膀子是什么意思。”
  “艾略特舅舅真会搬弄是非。当他说要上黑石旅馆找你谈谈时,我就知道他要把所有的事情告诉你了。”
  “你知道,我认识他多年。他就喜欢谈论别人的事情。”
  “他是这样,”她微笑说。可是,笑只是一剎那。她目不转睛地望着我,眼睛里神情很严肃。“你觉得拉里怎样?”
  “我只见过他三次,人好像很不错。”
  “就这么些吗?”
  她的声音有点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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