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名 第4章

  他对酒保点个头,不需要交换任何语言,一杯威士忌立刻出现在女孩的肘边。乐队这时刚结束了鬼哭神号似的嘶吼,开始闹酒。她伸出手揉着他的前臂以示邀请。他垂下目光注视她的手,当他眼光上扬与她四目交接时,眼中的寒意使她很快地把手移开。
  "我不喜欢别人碰我,"他一面说,一面举起广口玻璃杯喝了口酒。"除非由我说是谁、在什么时间、用什么方式。"
  她舔了舔唇,靠得更近,这次可无论如何不敢再碰到他了。"要不要和我上楼,牛仔?如果你说好,我会让你整晚说个不停。"
  他看着她又噘嘴又皱唇地慢慢咬出每一个字的说话方式,断定她以为这经过长久练习的老方法会是一种展示嘴唇和舌头的性感表现。他"差点"要为她感到难过。然而他又有什么资格去评断她,当他清楚地明白自己的灵魂其实并不比对方高尚多少。
  他也许声名不佳,但这并不表示他饥不择食。
  "算了,亲爱的。"他说,半带微笑地,想使她轻松一点。"我今晚没那个心情。"
  她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再把一头黑色长发甩至肩后。"也许改天吧!"
  "是啊!"
  改天。
  他望着镜中的人群,但大部分时间都注意着门口唑他现在站着的地方,他可以轻易地一枪击中任何有意找麻烦的家伙,有备无患。再要了一杯酒,他移了移重心开始去想瑞琦稍早所说过的话。他知道甘杰斯有两个小孩,但不知道舅舅以他的名字为小男孩命名。
  谁猜得到呢?杰斯的妻子伊云,曾告诉他,他舅舅对他的关心远超过他所知的,也许好是事实,但他敢打赌命名一事定是伊云的主意。他想要自己想那并不重要,却又明知不然。为了某些愚蠢的理由,每当他想到那孩子,便禁不住要咧开嘴笑,但在今晚这种环境,楠恩脸上可毫无笑意。
  瑞琦站在黑暗的门廊,仍然惊得无法移动半步。
  甘楠恩回来了。
  还是那么冲动、那么深不可测,依然大胆得敢亲吻她并坦承年少时的幻想。或许他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谈话对一个淑女而言是个侮辱,或用这种直接而露骨的方式对待她其实并不恰当--如同她从来未想过他藏有一份如此复杂而令她困惑的情感。学生时代的他总是惹麻烦,总是沉默寡言,但深深喜欢她?她想都没想过。
  她也曾向杰斯和伊云打听他的下落,但令人局促不安的沉默使她很快便不再开口。
  幸好有这黑暗和片刻的孤独,她举起手来追抚着双唇。当时间慢慢浇熄愤怒之火后,她忧虑地意识到她之所以如此激愤,乃因楠恩的吻撩动她的方式是麦都华从来不曾做到的,这事实加强了她的怒气。
  在前廊上她曾以为楠恩或许也亢奋了,但现在她恢复了理智,既然她的丈夫曾说过她不懂挑逗男人的技巧,她明白那是极不可能的事。
  为了转移这些古怪的思绪,瑞琦开始检查门窗是否都已涣上。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把注意力换个方向--有谈话声和笑声自走廊尽头的厨房中传来,她朝向位于这幢既舒适、设备又完善的二楼建筑后方的房间走去。这房是她的双亲遗留给她的。
  家是她的天堂,是一个属于她自己的小天地的永恒象征,每当瑞琦回到家中,她感觉家正张开双臂拥抱她、抚慰她。她的安全感来自于她知道家里的一切都是井然有序,而且都在掌握之中。
  她在厅前的带镜衣架旁停住脚步。拿下手腕上系着小扇子的黑色流苏细带时,瑞琦瞥见了镜中的自己,这些年来她瘦了不少,她的眼睛下方出现了阴影,相对地也变大了些。她倾向前去仔细端详,指尖滑过眼睫毛下的黑影,在微弱的光线下,她看不出眼睛周围的细小纹路。
  "妈妈?"
  一听见儿子的声音,一切都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她把流苏扇挂在钩上,顺了顺头发,赶紧朝走廊的另一头走去,并刻意使自己的脚步轻快起来,让声调也显得活泼些。
  "你们俩在做什么?"
  在这讨人喜欢的厨房里,瑞琦巧妙地运用深绿和奶黄两种颜色来搭配屋子周围的环境。瑞琦发现泰森和她的管家黛芬,正坐在房间中央那张坚固的橡木餐桌旁。
  "你们把冰淇淋都吃光了吗?希望还没,因为跳了舞让我现在挺有胃口的。"她告诉两人。
  泰森依然穿着夏天的灯笼短裤,白色衬衫上溅了一些草莓冰淇淋的痕迹。一条肩带早已滑下他的肩膀。他有一头红发和深蓝色的眼珠,翘鼻头两边布满了雀斑,这孩子一点都不像麦都华。泰森站在椅子上,用一支长柄汤匙往桶子里挖冰淇淋。
  "冰淇淋超级好吃,我挖点给你,妈咪,如果黛芬可以再给我另一个碗。"
  "请给我一个碗。"瑞琦修正他。
  "请你再给我一个碗,黛芬。"泰森又说。
  黛芬站了起来。瑞琦望着他们两人的动作,一个是她最宝贝的儿子,一个则是这些年来她深为倚重的女人。黛芬端庄而稳重,五官具有异国风味--黑发、黑眼、咖啡牛奶色的皮肤。据她自己的估算,年龄已近六十大关,外表却显得年轻得多,出生于田纳西州的奴隶家庭,黛芬曾嫁给一个自由人,并且跟着她那颇具拓荒精神的丈夫移居到西部来,在四十岁左右成了寡妇。黛芬在麦家工作了将近八年,而她和瑞琦之间早已熟得不拘主仆之礼了。
  "你真的玩得愉快吗?"黛芬问道,她的眉毛怀疑地拱起。
  瑞琦过了一会儿才坦承。"还可以。"她试着不让自己想起楠恩强吻她的那一刻,一面伸手去拿装着冰淇淋的条纹陶碗,用汤匙到处挖着直到她挑到一颗特大号的冷冻草莓,把草莓送进口中之前,她不经意地说道:"我以前的一个学生回来了。"
  黛芬正仔细地看着她。"哦,是吗?多久以前的?"
  瑞琦吞下草莓,又把汤匙放回冰淇淋中搅动着。"我在几年前教过他,他现在二十六岁。"
  "哦,几乎和你一样老。"
  "他很晚才有机会上学,事实上,你可以说他是我的第一个失败,他离开镇上那年,仍是我的学生,但除了自己的名字以外,几乎是目不识丁。"
  对这个话题感到十分不自在,瑞琦迅速地转移了主题。"告诉我你今天最喜欢的事,泰森。"
  双颊涂满了冰淇淋的泰森微笑道:"冰淇淋,还有野餐。"他说,转着眼珠子望向天花板。"还有游行,还有在外面吃东西。"
  "我也一样。"瑞琦也微笑道。
  "为什么爷爷和奶奶今天没有来?"
  瑞琦和黛芬快速地交换了个眼神,瑞琦要如何向一个才五岁大的小孩解释她婆婆的孤僻性格呢?
  "嗯,罗琳奶奶不喜欢野餐。"
  "为什么?"
  "嗯,因为有蚂蚁。"
  他瞪着她,手上的汤匙停顿在距离嘴边几寸远的半空中,他蹙起眉头。"可是我没有看到半只蚂蚁。"
  瑞琦知道他在等待一个合理的回答,而且他已经够聪明得可以分辨什么是实话。她叹了口气,她要如何解释身分地位的不同,或是麦萝琳认为"最后机会镇"没有几个场所值得她停留的真相呢?
  "奶奶只是不喜欢交际应酬。"
  "你是说她不喜欢和别人在一起。"
  "是的。"
  "她喜欢我们。"
  瑞琦的确同意她的婆婆疼爱泰森,但她知道那个女人容不下她。"奶奶当然爱你,泰森,不过,难道你不认为现在已经是上床时间了吗?今天对你来说,够长也够兴奋了。"
  他不乐意地低哼着,但他一向是个温顺的小孩,所以并没有争辩;男孩爬下椅子朝门外走去。
  "等等,年轻人,"黛芬拿着湿抹布跟在他身后,手臂上搭着一件和他的短裤搭配的夹克外套。"在我把你那双手擦干净以前你休想碰任何东西。"
  管家尾随着男孩走出门外,到大厅。
  "我一会儿就上去帮你盖被子、讲故事。"瑞琦在他们身后喊着。她仍可以听见两人可爱的吱喳笑语,声音随着他们爬上楼梯而逐渐淡去。
  瑞琦回到厨房清理桌面、熄灯。当她把汤匙和碗收齐放到干水槽里时,她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断地反覆盘旋。
  甘楠恩回来了。
  他回来了,而且鲁莽大胆到敢亲吻她。
  一想到这里,她的脸颊便烧灼般热起来。她不敢去看自己反映在水槽上方玻璃中的影像。匆匆地回到桌边,想要让自己的心灵和双手忙碌些。然而这些工作不用费太多心思,所以她的思绪又回去臆测前廊上那个吻的意义。
  她不能忍受楠恩仅仅是为了好玩而来调戏她的这种想法,她宁愿相信他会吻她是因为往日的情谊,因为他们曾经相处过--一个不知如何掌握角色的年轻教师,和一个极度渴望友谊的困惑少年。当她还是他的教师时,她只纯粹把楠恩当成自己的学生。
  她对那个吻的本能反应令自己又惊又怕,因为在她的生命中,她不曾期待过任何男人。一个银行家、一位资深律师,和一个鳏居且有四个小孩的牧场主人(全是社会上颇受尊重的人)都曾公开表明,一旦她守丧期满,就要对她展开攻势。她对他们总是不假辞色,因为她就是无法认同自己委身于任何男人的情景,但现在她站在这里,为了楠恩的冲动而生气,甚至更为了自己的反应而懊恼。
  盘子洗净、桌子也擦过了之后,她关上煤气灯走到门廊,她的目光不自觉投射在前门,不知不觉中,她举起手来把手指按在唇上。
  由于想要把那难堪的时刻丢到脑后,麦瑞琦撩起她长及足踝的黑裙,藉着透过窗户洒入楼梯顶端的月光,引导她一步步走上楼去。
  手里握着缰绳,楠恩领着他的马--"盾牌",沿主街而行。他喜欢漫步而不愿骑马,尤其更想深吸几口夜间的空气,把充满污浊烟味的"轻松酒馆"抛至身后。他在街道尽头一间大谷仓外停下脚步,研究着漆在敞开的两道大门上的标示,上面写着"车马出租与代词"。房子里暗得很,使他无法分辨得出里头是否有人走动。
  他走近门口,一只手按在枪托上,叫道:"有人在吗?"
  "那要看你想做什么?"一个洪亮的声音回应道。
  不管是谁在答话,没等他说完,楠恩就把枪对准了谷仓内右边阴暗的角落。
  他看着一个高大健壮的男人从阴暗的地方缓缓走出来,双手高举过头,表示自己没有带武器--没有带比他那一双大手和那对鼓胀的二头肌更危险的武器。
  "我想找个地方让我的马过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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