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场 三三

  东方人凝望着从大马土革城门涌出的人流,看到一群士兵从拱门下经过,互相拍着后背,还像十几岁的少年一样。两个穿着白色长袍的阿拉伯人出来了,后面还有一个年纪大些的阿拉伯人,扛着一卷祈祷用的地毯。一个独行的哈西德派,瘦高个,戴着宽大的貂皮帽,像个穿黑衣的稻草人。安息目的清晨一点钟时,这样一个人是从哪儿来的呢?——星期五夜里他们不去和老婆同房吗?
  查理的帐篷中忽然冒出一阵大笑。肯定是布鲁斯又干掉了什么人。仿佛是在竞争一样,旁边的帐篷也爆发出一阵狂笑,还掺和了摇滚乐的贝司声。
  每个星期五斯雷夫市场的午夜娱乐时间像时钟一样准时,却没有一个晚会是约瑟·李能参与的,他只能穿过帐篷,让那些穿劣质服装的人看照片,却一无所获。
  天亮以前,这些帐篷就会消失,整个地方又变成了一块泥地,挤满了十美元干一天的劳动力,等着雇主们来找他们干活。晚上的娱乐只能从满地垃圾上看出些端倪:成堆的烤羊肉串的竹扦子和西瓜皮,西瓜籽撤满在泥地上像死臭虫似的。
  一辆边境巡逻队的吉普车开过苏雷曼苏丹路,然后停下来,蓝光在墙上闪动着,大马士革门也被映出了条纹,车很快又开走了。城门里面的一间咖啡屋里传出来震耳欲聋的音乐声。那里是年纪较大的阿拉伯人聚集的地方——只对男人开放;女人们都呆在家里。他们在那里打牌,玩十五子游戏,空气中既有烟草的味道,也有玫瑰香水水烟袋的味道。小钹和小提琴的录音已经有杂音了,同一首情歌能连续放一个小时——所有这些浪漫有什么用呢?既然这里没有女人。也许他们都很古怪——他们吮吸水烟袋的方法,你甚至能听见水的汩汩声。
  查理·卡扎克向司机付了钱。两个男孩鬼影般地从卡车后面出来,开始卸车上的西瓜,每次搬五、六个到帐篷里去。这么热的夜晚,西瓜供不应求。
  东方人不耐烦地伸伸懒腰,走到查理跟前说:“你过来。”
  “耐心点。”查理笑着转回阿拉伯人那里,后者正用手指蘸了唾沫数他的钞票。查理又笑了,那张贪得无厌的脸上露出了贪得无厌的笑容。他脸上有麻点,两颊深陷,伊拉克式的鹰钩鼻,睫毛像一条黑色的线。头顶秃了,鬓角很尖,两边的头发长及领口。紫绿和绿色相间。涡旋纹花呢衬衣,灯笼袖,紧身的黑裤子,尖头漆皮鞋。一个已经成长起来的流氓。这家伙的父亲曾是巴格拉的一位教长,挣的是正经工资,竟会有这样一个流氓儿子。
  “耐心点,没事。”东方人说着,把手重重地放在查理瘦骨磷峋的肩膀上。只要用劲一捏,这家伙就废了。
  他稍稍用了一点力,查理就忙和阿拉伯人道别了。
  他们两人走回帐篷里,经过小青年们的桌子时,他们都和查理打招呼,好像他是个流行歌垦似的。他俩走到帐篷的后部,羊肉做的劣质汉堡包正在炭火的烧架上“嗞嗞”作响。查理从冰桶里抓起一罐可口可乐递给东方人,东方人接过它,又把它重丢回桶里。查理耸耸肩,东方人示意他到西瓜堆旁边的一个黑暗角落里去,躲开其他人的视线。
  “看看这个,”他说,把照片抽出来,“认识她吗?”
  查理接过照片,皱起眉头。
  “挺漂亮。她是睡着了还是死了?”
  “卖过她吗?”
  “我?”查理做出感情受伤害的样子,“我是个酒吧老板,不是拉皮条的。”
  坐在桌旁的人群发出一阵赞许的吼声。布鲁斯·李刚刚战胜了一小伙坏蛋。
  “东方的神话,”查理看着电影说,“就在你家的胡同里。”
  “少说废话。我累了。”
  侦探声音中的某种东西抹去了查理脸上的笑容。他把照片递回去,说:“我不认识她。”
  “见她在这附近出现过吗?”
  “没有。”尽管他只稍稍犹豫了一下,可还是被东方人捕捉到东方人凑到查理跟前,近到他们可以互相闻到对方的气息。
  “要是你想和我耍花样,我会发现的。我会回来把那些西瓜摔在你屁股上的。”
  酒吧招待拾起眼睛,不易察觉地笑着,很愉快地看着老板挨骂。
  查理把手放在屁股上。他拍高声调好让招待听清:“从这儿滚出去,李。我忙着呢。”
  东方人从西瓜堆上抄起一只瓜,敲敲它,仿佛在看它熟了没有,然后让它滚过自己的手掌,掉在地上。西瓜落地时发出一声闷响,裂得乱七八糟,粉色的瓜瓤和汁水溅得一地都是。酒吧招待看了看,呆在原地没动。其他人都没注意这儿发生的事,全被布鲁斯吸引住了。
  “哈。”东方人笑了。
  查理想要抗议,可还没等他说出话来,东方人已经把右脚靴子的后跟放在了酒吧老板的脚背上,略微用了点力。查理疼得睁大了眼睛。
  “你到底——”他说,然后逼着自己露出笑容。这个流氓头强忍着疼痛,不想在他的崇拜者们面前看上去像个孬种,尽管他们现在除了布鲁斯以外谁都不看。
  “告诉我你所知道的一切。”东方人回报给他一个微笑。
  “把你的脚拿开,你这个狒狒!”
  东方人仍旧笑着,脚下暗暗加劲,嘴上还若无其事地说着话,好像他们是哥们,随便聊点体育或其他什么话题。
  “听着,阿冬·卡扎克,”他说,“我没兴趣了解你到底能有多么调皮。今天夜里,”他又使了些劲,“告诉我这个女孩的事。”
  查理大张着嘴喘粗气,酒吧招待走近些,一只手里拿着金星啤酒。“查理——”
  “滚出去,蠢货!干你自己的活儿!”
  酒吧招待小声咒骂着,回去洗玻璃杯了。
  “就像我告诉过你的一样。”查理咬牙切齿地说。汗顺着他的鼻子倘下来,在他的鹰钩鼻尖上形成一个汗珠,滚落到地上。
  “我不认识她。现在把你该死的脚拿开,要不你会踩断我的脚的。”
  “你曾在附近见过她。”
  “那又怎么样?她只有个漂亮脸蛋,除此以外什么都不是。”
  “在哪、什么时间看见她的。”东方人说。
  “把脚拿开,我就告诉你。”
  东方人好脾气地耸耸肩,把脚放了下来。查理朝地上唾了一口,掏出一包万宝路和一盒火柴来掩饰疼痛的感觉。他把烟塞进唇间,在拇指甲上划着了火柴。
  他吸进一口烟,从鼻孔里喷出来,然后又依样重做了一遍这套动作,装得像个不好惹的家伙似的。
  “给你很深的印象吧,”东方人说,“这个女孩。”
  “她来过这儿一两次,行了吗?没别的了。”
  “是星期五吗?”
  “我们只有星期五才在这儿,李。”他踢了一块瓜瓤一脚。
  “她是一个人还是和什么人在一起?”
  “我看见她跟着一个人。”
  “什么样的人?”
  “一个阿拉伯人。”
  “名字。”
  “我怎么会知道?他们没进来过。我只不过见他们闲逛罢了。那是很久以前了。”
  “多久了?”
  “一个月,或者两个月。”
  “你怎么知道他是个阿拉伯人?”
  “他看上去像。他说阿拉伯语。”他仿佛在解释给一个痴呆儿听。
  “这个阿拉伯人长得什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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