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略大师 第3章

  船只靠上码头后,甲板上立即挤满了杰米从未见过的长得最为古怪的人们。他们是为各种旅馆拉客的人——黑人、黄种人、棕色人和红种人——他们争先恐后地扛起行李。孩子们手里拿着报纸、糖果和水果,穿梭似的来回奔跑叫卖。混血种人、印度人和黑人马车夫们吆喝着,急切地希望有人搭乘。小商贩和推着饮料车的人大声嚷嚷着招徕生意。大黑蝇乱哄哄地飞舞着。水手和搬运工边挤边喊地穿过拥挤的人群,那些想看住自己行李的旅客被挤得束手无策。讲话声混杂成一片。人们用杰米从未听到过的语言交谈着。
  Yullekomvandekaap,neh?
  Hetjulleminepapazynwagengezien?
  Watbedui'di?
  Huistoe!
  他连一个字都听不懂。
  开普敦与杰米所见过的其他地方迥然不同。每所房子都有自己的特色。在一座用砖或石头砌成的两三层楼高的仓库旁边,是一家用马口铁搭起来的小吃店,再过去是一家用人工吹成的玻璃薄板作门面的珠宝商店,与它毗邻的是一家蔬菜铺子,接着又是一家歪歪斜斜的烟草店。
  杰米被街上来来往往的男人、女人和孩子们吸引住了。他看见一个卡菲尔人①,下身穿着破旧的七十八兵团的苏格兰高地格子呢裤,上身披着一条麻袋片,上面挖了几个洞作为领口和袖口。这个卡菲尔人在两个手拉着手的华人男人后面走着,华人穿着蓝色长衫,辫子仔细地盘在圆锥形的草帽下面。在街上走的还有体格强壮、脸色通红的布尔②农民,头发被太阳晒得褪去了原有的颜色;他们的货车上装满了土豆、玉米和新鲜绿叶蔬菜。男人身着棕色棉绒裤子和上衣,头戴宽边绒帽,嘴里叼着陶制烟斗,大步地走在女人前面。女人们穿着黑色服装,蒙着又黑又厚的面纱,头上戴着朝前撑起的黑绸阔边女帽。印度洗衣女工头上顶着大捆脏衣服,推开穿红衣、戴头盔的士兵,往前赶路。这真是一幅奇妙的景象。
  ①南非说班图语的部分居民。——译注
  ②住在南非的荷兰人后裔。——译注
  杰米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找到了船上水手向他推荐的那种便宜的包饭旅店。店主是一个矮胖、胸脯丰满的中年寡妇。
  她看了杰米一会儿,微笑着用当地话问了一句:“Zoekyullegoud?”
  他很窘,脸也红了。“对不起——我听不懂。”
  “你讲英语,是吗?你到这里淘金来了?挖钻石来了?”
  “挖钻石。是的,夫人。”
  她把他拉到里边。“你会喜欢这里的。我对所有像你这样的青年人会提供一切方便的。”
  杰米不知道她是否也是挖钻石者之一。他希望不是。
  “我是文斯特太太。”她故作忸怩地说,“但是我的朋友叫我‘蒂蒂’。”她微笑时,露出了一颗金牙。“我有一种感觉,我们会成为很好的朋友的。有什么事,尽管问我好了。”
  “你真是太好了,”杰米说,“请问什么地方能弄到一张全市地图?”
  杰米手里拿着地图,在开普敦到处游逛。城市的一头是伸向陆地的郊区,如朗德波德克、克莱尔蒙特和温伯格,绵延九英里渐渐稀疏的种植园和葡萄园,另一头是滨海的海角区和绿角区。杰米步行穿过富人住宅区,沿斯特兰德街和布里街走去。杰米对那些宽敞气派的两层楼建筑非常羡慕。那些建筑屋顶是平的,前墙用拉毛灰装饰,高高的露台耸立在街边。他一直走着,最后被苍蝇叮得受不了,不得不走进房里。这些苍蝇好像是他的仇敌一样。苍蝇又大又黑,成群地叮人。杰米回到他住宿的地方,发现房子里到处都是苍蝇。墙壁,桌子和床上都是黑压压的一片。
  他去找女房东。“文斯特太太,你有什么办法能对付我房间里的那些苍蝇吗?它们……”
  她咯咯大笑起来,捏了一下杰米的脸蛋。“我的宝贝,你会习惯的。等着瞧吧。”
  开普敦的卫生设备既原始又奇缺。日落时,一股令人作呕的臭气像一条有毒的毯子,把全城捂得严严实实的,简直令人难以忍受。但是,杰米懂得,他必须忍受。在他离开前,他必须得到更多的钱。“在钻石矿里,你没有钱就休想活下来,”有人警告他说,“你呼吸空气他们也会向你要钱。”
  在开普敦的第二天,杰米找到一个为运输公司驾马车送货的工作。第三天,他晚饭后又在一家饭馆做洗盘子的工作。他把顾客们吃剩下的冷饭剩菜藏起来,带回去充饥。但是对他来说,这些饭菜味道很怪。他渴望吃上一顿妈妈做的韭菜鸡肉汤、燕麦饼和热气腾腾的新鲜软面包卷。可是他从不怨天尤人,他节衣缩食为的是让银行给他增贷开矿款项。他已经作出抉择,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他,不管是使人腰酸背痛的劳动,呼吸到的恶臭,还是使他大半夜无法入睡的苍蝇。他感到异常孤独。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他谁也不认识。他非常怀念他的朋友和亲人。他喜欢清静,可是孤独经常使他隐隐作痛。
  美妙的那一天终于来临了,他的钱袋里竟装了二百英镑,这是一笔可观的数字。他已攒足了盘缠。第二天一早他就要离开开普敦,到钻石矿去了。
  靠近码头的一所小木屋是一家内陆运输公司,人们可以去那里订购去克里普德里夫特钻石矿的马车票。杰米早晨7点钟到达小木屋时,那里已经拥挤不堪,杰米根本无法走近。几百个想发财的人拼着命想弄到一张马车票。他们来自世界各地,诸如俄国、美国、澳大利亚、德国和英国。他们用十几种语言喊叫着,恳求被包围的售票员为他们找个空位子。杰米看到一个粗壮的爱尔兰男人怒容满面地推开众人从办公室里挤出来,走到人行道边,奋力摆脱这群疯狂的人。
  “对不起,”杰米说,“那儿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也没发生,”爱尔兰男人带着厌恶的情绪咕哝了一句,“这个该死的公共马车六个礼拜以后的票子都预订光了。”他看到杰米脸上露出了沮丧的表情。“糟糕的还不止这一点哪,小伙子,这些没良心的婊子养的,每张票竟要你五十英镑。”
  这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到钻石矿去可能还有别的办法吧。”
  “有两个办法,坐荷兰快车去,或者干脆走着去。”
  “什么叫荷兰快车?”
  “公牛拉的车。一小时走二英里。等你坐这种车到那儿的时候,这些该死的钻石早被人们挖光了。”
  杰米·麦格雷戈不想拖到钻石都要被人挖光了。那天一上午他都在寻找别的办法。快到中午时,他找到了。他走过一个马房,上面贴着邮政站标志。他一时冲动走了进去,见到了一个他有生以来所见过的最瘦的男人,正在把装邮件的麻袋放进马车里。杰米看了一会儿。
  “请问,”杰米说,“你们送邮件到克里普德里夫特去吗?”
  “没错。这不正在装车嘛。”
  杰米突然感到有了一线希望。“你带旅客吗?”
  “有时带。”他抬起头来,打量着杰米。“你多大了?”
  一个古怪的问题。“十八岁。你问我这干吗?”
  “我们不带超过二十一二岁的旅客。你身体壮实吗?”
  一个更古怪的问题。“壮实,先生。”
  这个细挑男人直起腰来。“我想你身体不错。我一个钟头之内就出发,车费二十英镑。”
  杰米简直不能相信这好运气。“那太好了!我得带上箱子和……”
  “不能带箱子。给你空出来的地方只够你带一件衬衣和一把牙刷。”
  杰米走近马车看了一眼,马车小而粗糙。马车里有一个小坑,邮件就堆在里面;小坑上面有一块狭窄的地方,可供一人背靠着赶车的坐在上面,可想而知,旅行肯定是不会舒服的。
  “那咱们讲定了。”杰米说,“我这就去拿衬衣和牙刷。”
  杰米回来时,赶车的正在把马套上马车。两个男青年也站在马车旁:一个又矮又黑,另一个是瑞典人,高个金发。他们正把钱递给赶车的。
  “等一会儿,”杰米向赶车的叫着,“你说让我走的。”
  “你们一起走,”赶车的说,“上车。”
  “我们三个人一起走?”
  “没错。”
  杰米不知道赶车的怎么能在这块小地方塞进三个人。但是他知道马车一跑,自己一定会坐上去的。
  杰米向同行的两个旅客介绍了自己。“我是杰米·麦格雷戈。”
  “沃利奇。”矮个子说。
  “佩德森。”高个子回答说。
  杰米说:“我们发现这辆车够幸运的,不是吗?幸好别人不知道。”
  佩德森说:“喔,他们知道。许多人坐不了这种马车,他们不够结实,或不够疯狂。”
  杰米还没来得及问这话的含义,赶车的就说:“咱们上路吧!”
  他们就这样出发了。三个男人——杰米在当中——挤进座位,彼此挤作一团,膝盖靠在一起,背紧紧地贴在赶车人座位的木背上。车上连动弹一下喘口气的地方都没有。“还不坏。”杰米安慰自己。
  “快跑!”赶车的吆喝着。不一会儿,他们穿过了开普敦的街道,走上了去克里普德里夫特钻石矿的路。
  公牛拉的车相对来说要舒服得多。从开普敦驶往钻石矿的马车高大而宽敞,上面还有遮蔽冬季耀眼阳光的篷子。每辆马车乘十二三个旅客,由一群马或骡子拉着。在固定的车站上,还向旅客提供食物和饮料。旅程要走十天。
  邮件马车可就是另一回事了。它除了在路上更换马匹和车夫外,从不停车。在通过崎岖的道路、原野和布满辙印的小径时,它总是全速飞奔向前。车上没有减震弹簧。车身颠簸不停,每次颠簸犹如马蹄蹬踢那样激烈。杰米咬紧牙关想着,“我能忍受到晚上停车的时候,那时我就能吃些东西,打一会儿盹,到早晨我就没事了。”但是到了晚上,车子只停十来分钟,换了马和赶车人后又再次飞奔了。
  “我们什么时候停下来吃东西呢?”杰米问。
  “我们不停,也不吃。”刚换上的马车夫不耐烦地回答说,“我们一直往前赶。我们带着邮件呢,先生。”
  漫漫长夜里,马车一直在飞奔,在月光下经过尘土飞扬、高低不平的道路。小车时而跃上山坡,时而冲下山谷,时而穿过平原。杰米身子的每一部分像散了架似的,浑身酸痛。他感到极度疲倦,可又不能入睡。每次他想打盹都被激烈的摇晃弄醒。他感到全身肌肉痉挛,车上连伸一下腿的地方都没有。他又饿又晕,又不知道还要隔多少天才能吃上下一顿饭。这次旅程有六百英里。杰米不知道他能否活到旅程终了的那一天,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想活到那一天。
  两天两夜过去了,这种痛苦的感觉变成了极度的煎熬。杰米的两个旅伴也都处于狼狈的境地,甚至连抱怨的力气都没有了。这时杰米才懂得为什么邮站坚持乘客一定得年轻力壮。
  次日黎明到来时,他们到达了南非大干燥台地,那里广袤、荒芜,一望无垠的平川草原,在骄阳的照射下令人望而生畏。酷热、尘土和苍蝇几乎使旅客窒息。
  有时,透过弥漫的瘴气,杰米看到一群群的男人迈着沉重的脚步向前行进。有骑在马背上的孤独骑手,也有十来辆由十八或二十匹公牛拉的牛车,车夫手中不时扬起长长的皮鞭吆喝着,“驾!驾!”这些庞大的牛车装着一千来磅物品、货物、帐篷、挖掘工具、烧木头的火炉,以及面粉、煤和油灯,也装有咖啡、大米、俄国大麻、糖、葡萄酒、威士忌、靴子以及贝尔法斯特蜡烛和毯子。这些是想到克里普德里夫特挖钻石发财的人的生活必需品。
  直到邮车经过奥兰治河以后,南非草原那种寂静、单调的情况才有所改变。灌木渐渐高了,染上了一层绿色。土地颜色越来越红,成片青草在微风中泛起涟漪,矮矮的棘刺树也开始出现。
  “我一定要达到目的,”杰米呆呆地想着,“我一定要达到目的。”
  他能感到希望再次注入疲惫的身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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