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脸 第7章

  贾德灰心失望了。如果及时治疗,他相信能够帮伯克一把;可现在,已经来不及了。在心里分析治疗中,奔驰的自由联想,有时会冲破虚饰的薄盖,将所有原始的、未开化的激情——一种类似黑夜中狰狞的野兽一样的、压聚在心头的激情——统统解放出来。这是心理分析治疗中的险区。无边无际的漫谈,是治疗的第一步,然而,在伯克这一病例中,第一步治疗适得其反。几次会面谈话,打开了锁在他心头的潜在敌意。表面上,他的病情逐步好转,同意贾德的意见,否定了阴谋的存在,承认它只不过是因为操劳过度,感情上支撑不住,才造成了幻觉。贾德觉得自己已经把病人引到了关键的一点上,紧接着就可以进行深一步的心理分析,开始对症治疗,从根子上解决问题。可以万万没想到,伯克从头到尾一直在耍滑头,说假话,考察贾德,牵着贾德转,将贾德一步步往陷阱里引,想以此来证实贾德到底是不是那帮人的同伙。哈利森·伯克现在是一颗可以走动的定时炸弹,每秒钟都有爆炸的可能。伯克已没有亲人可以通告的了,如果贾德把真情告诉董事长,伯克在事业上的前途就会完蛋,他就会被送进疯人院。伯克是一个潜在的凶杀妄想狂,这诊断正确吗?但愿不是。可眼下伯克很难就范,一点也不老实,贾德只好当机立断,独自作出决策。
  “哈利森,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贾德说。
  “什么事?”伯克警惕地问。
  “为了引你上钩,他们会诱你去干一些暴力活动,然后就可以把你锁起来……不过,你很聪明,决不会使用暴力。答应我,不管他们怎样激你,你都别理睬。这样,他们就无法碰你了。”
  伯克眼中闪光。“上帝呵,你可说对了!”他嚷道,“原来他们耍的是这个花招哇!嘿,我可比他们精明多了,不是吗?”
  贾德听见办公室外面接待室的门打开了,又关上。他看看手表,原来是下一个病人到了。
  贾德立即关上录音机,说:“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你把全部谈话都录下来了吗?”伯克关切地问。
  “每一个字都录下来了。”贾德说,“没人再会伤害你了。”他犹豫了一会儿,又说:“你今天还是别去上班了,回家去休息一会儿吧。”
  “不行呀!”伯克低声说,声音中充满了绝望,“如果我不在办公室,他们会把我的姓名从门上抹掉,换上别人的姓名。”他贴近贾德,又说:“小心点!如果他们知道了你是我的朋友,他们也会来干掉你的。”伯克朝通往走廊的边门走去,打开一个小缝,把走廊上上下下扫了一遍,一个转身飞也似的溜了出去。
  目送他的背影,贾德心中塞满了苦楚。要是伯克早来半年,他是可以救他一命的。突然一个念头令他全身不寒而栗:伯克已经成为杀人凶手了吗?有无可能与约翰·汉森和卡洛尔·罗伯茨之死有牵连呢?伯克与汉森都是病人,彼此很容易碰上。近几个月来,有好几次,伯克的预约时间紧跟着汉森,而伯克又不止一次地迟到,完全有可能在走廊里撞见汉森。只要邂逅相遇几次,就能诱发他的狂想症,使他人为汉森在跟踪他,威胁他生命安全。至于说卡洛尔,伯克每次来看病都要见到她。他那病态的神志中会不会产生来自她的某种威胁,而且只有用她的死才能消除这种威胁?伯克真正神经失常有多久?他的妻儿是在一场偶然的火灾中死去的。偶然的吗?不管怎样,他得弄个水落石出。
  他朝通往接待室的门走去,打开门,说道:“进来吧。”
  安娜·勃雷克轻盈地立起,向他走去,脸上闪着暖人的微笑。贾德感到整个心脏在悠忽转动;第一次见她时也有同感。这种对女性的深沉的感情上的反响,自伊丽莎白死后,还是第一次。
  她俩外表一点儿也不象。伊丽莎白肤色白皙,身材娇小,眸子碧蓝。安娜·勃雷克头发乌黑,长长的黑睫毛下嵌着一对象紫罗兰一般的大眼。她高高的个子,整个身段的线条很美,既具有生气勃勃的才女的神态,又不乏古典、贵族式的艳美,若不是那目光中流盼着的热情,真会使人产生一种高不可攀的感觉。她的嗓音低弱纤柔,稍带一点怯懦沙哑。
  安娜二十五岁,无疑是贾德所遇见过的最美丽的女人。可是,吸引住贾德的不是她的美,而是另一种东西,是一种几乎可以察觉到的力量将他推向安娜,这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力量,使他觉得自己早已了解她了。一种他以为早已死去了的感情,突然复活呈现,来势之猛,令她惊讶不已。
  三个星期以前,她不经预约就出现在贾德的办公室里。卡洛尔给她解释说,名额已半,医生无法再接待新的病人。可是安娜从容不迫地问是否可以再让她等一等。她在办公室外面坐了两个小时,卡洛尔有点可怜她了,就把她领去见贾德。
  见第一面时,感情上的共鸣如此迅速强烈,以致在最初几分钟内他都不知道她讲了些什么话。他只记得请她坐下,听她自报姓名,她自我介绍是个家庭妇女。贾德问她有什么烦恼,她吞吞吐吐,说自己也不知道有什么可烦可悔的事;一位当医生的朋友向她介绍贾德,说他是全国最杰出的心理分析学家,于是她就慕名而来了。可是当贾德问她是哪个医生时,她又犹豫不决。看来她一定是从电话簿上得知他的姓名的。
  他给她解释自己的日程安排已满,无法再收新的病人,并向她推荐了六位优秀的心理分析学家。安娜慢条斯理,细声细语,坚持要贾德替她治疗。最后,贾德只好答应。表面上看来,她虽然显得有点精神上的压抑不展,但总的说来,似乎没有任何不正常之处。他认为这是一例容易对待的病,不用费多大劲。他打破了不经其他医生介绍不收病人的老规矩,牺牲午餐时间,为她看病。三个星期以来,她每星期来两次。同第一次来时相比,贾德对她几乎没有多少更深的了解,倒是更多地了解了自己:他爱上她了。这在伊丽莎白以后,还是第一次。
  头一次会面时,贾德问她爱不爱自己的丈夫。他自觉惭愧,因为他希望能听见她说不爱。可是她说:“我爱我丈夫,他很仁慈,又充满了力量。”
  “是代表了父亲这样的角色?”贾德问。
  安娜那一对令人难以置信的紫罗兰似的双眼盯住了他:“不,我要寻求的丈夫不是象父亲那样的人。小时候,我有过非常幸福的家庭生活。”
  “你在哪里出生的?”
  “锐意尔,波士顿附近的一个小城。”
  “双亲健在吧?”
  “父亲还在,母亲在我十二岁那年突然去世了。”
  “你父母亲之间关系融洽吗?”
  “很融洽,他们彼此深深相爱。”
  从你脸上的表情就可以猜到了,贾德心里愉快地想到。在这诊所里,他见到的都是疾病和心理失常,是可怜巴巴的悲痛;而现在,安娜的出现就象是给这里吹入了一阵清新爽人的春风。
  “有兄弟姐妹吗?”
  “没有,我是独生女,一个娇生惯养的小家伙。”她对他笑了笑,笑得那样坦然、友好,没有一电欺诈和造作。
  她告诉他:父亲在国务院工作,她一直与父亲同住在国外。后来,父亲又结婚了,搬去加利福尼亚州,她就去联合国当口译。她能说流利的法语、意大利语和西班牙语。她在巴哈马群岛度假的时候,遇见了现在的丈夫。他拥有一家建筑公司。开头,安娜并没有被他吸引住,可是他是一个坚持不懈而且甜言蜜语的追求者。在他们认识两个月后,安娜终于嫁给了他。现在,他们已结完婚半年了,住在新泽西。
  这就是在六次见面过程中,贾德所了解到的一切。他现在找不到一点有关她精神不安的线索。她避而不谈这类问题。他想起了头一次见面时问她的几个问题。
  “你的烦恼与你丈夫有关吗,勃克雷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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