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的另一面 第2章

  当弗雷德里克·斯塔夫鲁思在肮脏的办公室里埋头苦干时,拿破仑·乔特斯正在雅典上流社会人士居住的科隆纳其区一座豪华的住宅内参加一个半正式的宴会。
  乔特斯看上去瘦削、憔悴,脸上布满了皱纹,一双猎狗似的大眼睛显得有些哀伤。在他那温和、微微有些困惑的举止后面,隐藏着出众的才华和锋利的眼力。
  乔特斯坐在那儿,拨弄着他的甜食,沉浸在对明天就要开始的公开审判的思考之中。
  那天晚上的话题大多围绕着即将举行的审判。大家的议论很笼统,因为客人们十分谨慎,没有直截了当地向他提问。但当晚餐快结束、人们开怀畅饮茴香烈酒和白兰地酒时,女主人问道:“告诉我们,你是否认为他们有罪?”
  乔特斯显得很天真地回答说:“他们怎么会有罪?他们中的一位是我的委托人啊。”他的话引起了人们赏识的笑声。
  “诺艾丽·佩琪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乔特斯踌躇了一下。“她是个极不寻常的女人,”他小心地回答道。“她长得很美,又富有才能——”
  使他感到惊讶的是他发现自己突然不愿意议论她,而且也无法用言语来勾画诺艾丽。
  几个月之前,他对她还只是略知一二,只知道她妖艳的形象常在报纸的闲话栏里出现,她娇美的照片常登在电影杂志的封面上,仅此而已。他从来没正眼看过她,如果他曾经想到过她的话,那也是带着他对所有女演员怀有的那种冷漠和蔑视:外表妩媚而肚里一包草。但是,上帝啊,他大错特错了!
  自从与诺艾丽见面以来,他情不自禁地爱上了她。由于诺艾丽·佩琪,他违反了他的一条基本原则:决不在感情上与当事人有所纠葛。
  那天下午他同意担任她的辩护律师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
  那时他正在收拾行装,准备和情妇一起去旅行,去巴黎和伦敦度三个星期的假。他一直认为无论何事都不会使他放弃这次旅行,但听到一个名字后,他改变了主意。他仿佛又看见他的管家走进卧室,接了电话后对他说:“康斯坦丁·德米里斯。”
  除非乘飞机或快艇,否则人们是无法登上这个岛屿的。
  岛上的机场和私人港口,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有带着训练精良的德国牧羊狗的武装卫兵巡逻。
  这岛屿是康斯坦丁·德米里斯的私人王国,从来没有谁不受邀请而擅自闯入过。在以往的年月里,到岛上来造访的客人包括国王和王后、总统和前总统、影星、歌剧演员以及著名的作家和画家。他们都是带着敬畏的心情离去的。
  康斯坦丁·德米里斯是世界上位居第三的巨富,也是世界上最有权势的人物之一。他有自己的独特的爱好和风格,懂得如何运用他的财富使生活变得更美好。
  现在,德米里斯正待在他富丽堂皇的覆盖着嵌板的书房里,悠然自得地坐在一张大安乐椅内,吸着特别为他配制的扁型埃及香烟,考虑着早上就要开始的公开审判。
  几个月来,新闻界一直想采访他,但是他拒而不见。他的情妇将因故意杀人罪而受到审判,这已够他受的了,他的名字也将被牵涉到这个案子里去,哪怕是间接的,也够他受的了。他已经被激怒了,再也不愿由于接受了采访而把自己气得暴跳如雷。
  他很想知道诺艾丽此时此刻在圣尼科德默斯街监狱的感受如何。她是睡着了还是醒着?面临着严峻的考验的,她是否惊慌失措?
  他想起了与拿破仑·乔特斯进行的最后一次谈话。他信任乔特斯,知道这律师不会使他失望。德米里斯让律师获得这样的印象,即他本人不在乎诺艾丽是无辜的还是有罪的。康斯坦丁·德米里斯支付了巨额的佣金,雇用乔特斯为她辩护;乔特斯必须保证为他付出的每一分钱而尽力。
  不,他没有理由要担忧,审判一定会进行得很顺利。
  由于康斯坦丁·德米里斯是一个从不忘记任何事情的人,他想起凯瑟琳·道格拉斯最喜爱的花是美丽的希腊玫瑰。他伸手从写字台上拿起一本笔记簿,写下了:“希腊玫瑰。凯瑟琳·道格拉斯。”
  为她办这点小事,对他来说是最起码的了。
  一、凯瑟琳
  芝加哥:1919-1939
  每座大都市都有其与众不同的风貌,有赋予它特征的个性。本世纪二十年代的芝加哥是一个坐立不安、充满活力的巨人,粗野无礼,一只穿着皮靴的脚仍然踏在工业巨头们无情竞争的时代。城市的诞生是和他们分不开的:威廉·B·奥格登和约翰·温特沃思,赛勒斯·麦考密克和乔治·M·普尔曼①。它是菲力普·阿默斯、格斯塔弗思·斯威夫兹和马歇尔·菲尔兹②的王国。它是像海密·韦斯和施卡费斯·阿尔·卡普恩这些冷酷的职业匪徒的领地。
  ①乔治·M·普尔曼等是当时著名的发明家和实业家。
  ②马歇尔·菲尔兹等都是大公司的名称。
  凯瑟琳·亚历山大记忆中最初发生的事情之一是她父亲带她走进一家酒吧,酒吧的地板上满是锯末。父亲一下子把她抱起来安放在一张很高的凳子上,她坐在那儿感到头昏目眩。他为自己要了一大杯啤酒,为她要了一杯青河牌汽水。那时她才五岁,她还记得当那些陌生人围过来称赞她时父亲得意的神情。所有的人都要了酒,全是父亲付的钱。她还记得她把身体紧紧靠在他的臂上,生怕他撇下她走了。他前一天夜里刚回到城里,凯瑟琳知道他很快又要出门。他是一个云游四海的水手,他告诉她因为工作他要到遥远的城市去,还得一连几个月离开她和妈妈,这样他就能给她带回美好的礼品。凯瑟琳多么想和他订一个协议:如果他能和她待在一起,她宁愿不要那些礼品。父亲笑了,说她真是个懂事的孩子,但随后还是去了,六个月后她才见到他。在她年幼的时候,虽然天天见到母亲,但在她心目中,母亲的形象模糊不清,没有给她留下固定的印象。而父亲的形象呢?尽管见面的机会很少,却生动、鲜明。在凯瑟琳的记忆中,他英俊而又欢快,机智而又幽默,一举一动都显示出他的热情和慷慨。他待在家的日子对她来说简直和节日一般,有那么多好吃的东西,那么多礼物和预料不到的开心事。
  凯瑟琳七岁时,父亲被解雇了,他们的生活也随之发生了变化。他们离开芝加哥,搬到了印第安纳州加里市,父亲成了一家珠宝店的推销员。在这里,凯瑟琳进了她一生中第一所学校。她小心翼翼,和其他的孩子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对老师也是敬而远之。结果老师误以为她十分矜持,其实她感到十分孤独,所以才不合群。父亲每天都回家吃晚饭。自从她懂事以来,凯瑟琳第一次感到她们和别的家庭一样,真正的有了一个家。星期天他们三人经常去米勒海滩租马,然后沿着那些沙丘溜达上一两个小时。凯瑟琳在加里生活得很愉快,但他们搬到那儿六个月之后,父亲又失业了,他们只得搬到芝加哥郊区的哈费。学校早已开学,同学们都交上了朋友,作为新来的女生,凯瑟琳又被挡在他们的圈子之外。在别人的心目中她是一个孤独的人。孩子们因为有了自己的圈子而感到安全,经常走到这个瘦弱的新生面前冷酷地奚落她。
  在以后的几年里,凯瑟琳以冷漠为盔甲,使自己免遭其他孩子的攻击。当这层盔甲被戳穿时,她就机敏地以犀利、尖刻的语气进行回击。她的意图是疏远那些折磨她的学生,这样他们就不会来给她添麻烦了,但却出乎意料地产生了完全不同的效果。
  她参加了校报的编辑工作,她的第一篇评论是评她的同班同学演出的音乐剧,她写道:“汤米·贝尔敦在第二场中独奏小号,但是他把这场戏给吹了。”
  大家都引用这句话,而且最令人惊讶的是,第二天在礼堂里,汤米·贝尔敦走到她跟前,告诉凯瑟琳他感到这句话讲得风趣极了。
  英语教师布置学生阅读《霍雷肖·洪布鲁尔船长》。凯瑟琳讨厌这本书。她的读书报告里有这么一句话:“他的绳索已磨损,他的帆船更破旧。”这句子正好与谚语“他急躁易怒,但无恶意”在英语中是谐音。她的教师周末经常去驾驶帆船,给她打了个“优”。同班的学生开始援引她的话,不久她就被公认为学校的女才子。
  那一年凯瑟琳十四岁,她的身材已经显示出她马上就要长成一个成熟的女人。她经常连续几小时在镜子里端详自己,盘算着如何改变镜子里映出的令人沮丧的容貌。她内心自认为是迈娜·洛伊式的美人,使得男人为她的美貌神魂颠倒,但是镜子好像故意与她作对,照出了她无法梳理的零乱的黑头发,严肃的灰眼睛,一张时刻都在变大的嘴和微微往上翘的鼻子。也许实际上她并不丑,她谨慎地这样对自己说。但是实际上,并没有人会找上门来请她当电影明星。她吸紧面颊,风骚地左右睨视,试图把自己设想成一个模特儿。结果使她感到灰心丧气。她又摆出另一种姿势。眼睛睁得大大的,带着殷切的表情,张着大嘴笑脸相迎。还是不行。她也不是那种典型美国女郎。她什么也当不成。她阴郁地想她的身体会发育得很好,但不会有特别迷人之处。可是她梦寐以求的是:成为一个有特殊魅力的女人,一个不寻常的人,留在人们的记忆中,永不,永不,永不,永不死去。
  那年夏天她十五岁。凯瑟琳偶然读了玛丽·贝克·埃迪①写的《科学与健康》,在此以后的两周内,她每天都要在镜子前花上一小时,为的是使她在镜子里的形象变美。两周之后,她发现唯一的变化是下巴上生了一小片粉刺,额头上长了一个脓包,她再也不吃糖,再也不信玛丽·贝克·埃迪,再也不照镜子了。
  ①玛丽·贝克·埃迪(MaryEddy,1821-1910),美国人,基督教科学派的创始人。
  凯瑟琳一家又搬回了芝加哥,在城市北部的罗杰斯派克区找了一小套阴沉沉的公寓房间安顿了下来,因为那儿的房租很便宜。国家正越来越深地陷入经济危机。凯瑟琳的父亲能找到的活越来越少,酒却越喝越凶。父亲和母亲经常无休止地叫嚷着互相责骂,凯瑟琳不得不逃出家门。她经常到距家五六个街区之外的湖滩去,沿着湖岸独自缓行,让清凉的风推着她单薄的身体前进。她连续几小时注视着波涛起伏的灰色湖面,内心充满了不可名状的极度的渴望。她渴望生活中发生变化,其程度是如此的强烈,有时她完全沉浸在其中,感到一阵无法忍受的痛苦。
  凯瑟琳爱上了托马斯·沃尔夫①的作品。他的小说犹如一面镜子,反映出充满她心里的又苦又甜的憧憬,但这是一种对于未来的憧憬,仿佛她曾经在某个地方生活得很幸福,而现在正烦躁不安地等待再次享受这种欢乐。她已经来月经了,当她在身体上正向成年妇女转变时,她知道她的需要、她的渴望、她带着痛苦的追求,并不是生理上的,而是一种强烈、急切的愿望,希望得到人们的赏识。希望高居于芸芸众生之上,扬名四海。当她走过时,人们会说:“那就是凯瑟琳·亚历山大,伟大的——”伟大的什么?那还是个问题。她不知道自己追求的到底是什么,只知道自己极其强烈地向往着它。星期六下午,只要口袋里有钱,她就到州湖剧院、麦克维克芝加哥电影院去看电影。她完全被加里·格兰特和吉恩·阿瑟的美妙、高雅的生活迷住了。她和华莱士·比尔利及玛丽·德雷思勒一起欢笑,为贝特·戴维斯在其浪漫经历中所遭受的不幸而痛苦。与母亲相比,她感到和艾琳·邓恩②更亲近。
  ①托马斯·沃尔夫(ThomasWolfe,1900—1938),美国小说家。
  ②艾琳·邓恩等几个人的名字都是电影中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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