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婚记 第二十六章 会见(4)

  “你那个当上了流浪骑士的外甥有没有消息?”国王说道,“自从这个年轻人首战告捷,把两个俘虏作为他的第一个骑士功勋给我们送回来以后,至今杳无音讯。”
  “陛下,那个事我倒是听人说起过,”巴拉弗雷说道,“我希望陛下相信,假如他做错了,这可绝不是按照我的教导和榜样,因为我有自知之明,还从来不敢把最显赫的皇室贵族打下马来。”
  “别提那个事了,”国王说道,“你外甥是尽其职责。”
  “这下好了,”巴勒弗雷又改口说,“您知道,这是我教他的。‘昆丁,’我对他说,‘不管出了什么事,你得记住你是苏格兰卫队的人,你只管尽你的职责。’”
  “我猜想,他准是有你这样一个卓越的老师,”路易说道,“不过,我关心的是你好好回答我的第一个问题——你最近听到你侄儿的消息了吗?先生们,请站过去,”他冲着房间里的其他几位也想听消息的绅士补充说道,“这事只需要我听听就行了。”
  “陛下放心,我当然听到了,”巴拉弗雷说道,“今天晚上我还看见那个叫夏洛特的马夫,是我外甥从列日或附近某个城堡派回来的。他说我外甥已把两位克罗伊埃女士平安地送到了目的地。”
  “赞美天上的圣母!”国王说道,“你敢肯定吗?肯定这好消息是真的吗?”
  “当然敢肯定,”巴拉弗雷说道,“这家伙还带来了两位克罗伊埃仕女给您的信哩。”
  “赶快把信取来,”国王说道,“把你的火统枪交给别的伙计吧——交给奥利弗——交给谁都行。感激昂布伦的圣母!我将用银子做个屏风围住她那高高的圣坛!”
  在这一阵感激和虔敬心情的驱使下,路易像往常一样脱下他的帽子,从装饰帽子的偶像当中挑出他最喜爱的圣母像,放在桌上,朝它跪了下来,一再虔诚地重复着他许过的愿。
  这时,达威特从索恩瓦尔德最先派回来送信的那个马夫拿着信走了进来。信是两位克罗伊埃仕女写给国王的。她们以冷淡的词句感谢他在法国宫廷给与她们的礼遇,但更为热诚地感谢他允许她们离开并安全地把她们护送出境。路易王对这话并不感到生气,而是开心地大笑。然后他显然很关切地问夏洛特,他们在路上有没有受到什么骚扰或攻击。夏洛特是个傻里傻气的家伙,而且正因为这点才被选中当昆丁的随从。他含糊不清地介绍了使得他伙伴——那加斯科尼人阵亡的那场战斗,但说其他的他就不知道了。路易又详细地问他队伍去列日所走的路线。当他回答说他们在到达纳慕尔时是沿马埃斯河右岸去列日的直路走,而不是像原定的那样沿左岸走时,路易王显得很高兴。他叫人给这个家伙一个小小的礼物,把他打发走了。回过头来他又尽量掩饰他先前的焦虑,仿佛那只是因为对克罗伊埃仕女的安全感到关心的缘故。
  虽然这个消息意味着他的一个得意计划宣告失败,但国王所表现出的发自内心的满意却似乎超过了他取得辉煌成就时所能表现出的喜悦。他像卸掉了心上一个大包袱似的叹了口气,带着极其虔诚的神情念了一通感恩祈祷的话,抬起头,赶紧着手构思一些更有把握的雄心勃勃的新计划。
  为此,路易吩咐他的星相术家马蒂阿斯·伽利奥提前来见他。这位大师摆出平常那副庄严的神气走了进来,眉目之间流露出忐忑不安的表情,好像在怀疑国王是否会客气地接待他。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他受到的热情接待超过以往任何一次。路易称他为朋友,称他为科学上给自己引路的先辈——说他是国王预知未来的不可缺少的明镜——最后他把一个很值钱的戒指带在他手指上。伽利奥提虽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情况突然抬高了他在路易心目中的身价,但他对自己的职业十分精通,自然不会让别人觉察出自己的无知。所以他带着庄重的谦逊态度接受路易王的赞扬。他说荣誉应属于他所从事的科学,而正因为它是通过像他这种渺小人物来创造奇迹的,所以就更值得人们赞美。他向国王告辞后走了出来。总算有这么一次两人彼此都很满意。
  占星术家离开以后,路易往椅子上一倒,看来很疲乏。他把别的侍从都打发走,只剩下奥利弗。这家伙带着温柔而殷勤的表情在主子四周悄然无声地转来转去,帮他作好就寝的准备。
  而当他这样侍候国王的时候,国王却一反常态,默然无语,显得很冷淡。对他这一不寻常的态度转变侍从自然感到惊奇。最卑劣的灵魂也往往会包含某种善意的成分——例如匪徒效忠于自己的匪首;得到提拔和保护的宠臣对促使他飞黄腾达的君主感到一点真诚的关心。魔鬼奥利弗、坏蛋奥利弗(或表现其劣根性的别的一些绰号)要是在主子命运攸关、精疲力竭的特殊情况下不对他表示一点感激之情,那真和魔鬼毫无区别了。按仆人对待主人的通常规矩,默默地帮国王盥洗了一会之后,他终于忍不住利用他的国王在这种情况下会容许他享有的大胆讲话的自由,开口说道:“天晓得,陛下,您真像吃了一场败仗似的。但我整天在陛下跟前,还从没见过您仗打得这么漂亮。”
  “打仗!”路易抬起头来,又摆出他平常那副讥诮的声调和态度,“天哪,我的朋友奥利弗说我在斗牛场上打了胜仗。说实话,除了专门为斗牛训练的穆尔西亚牛①以外,世界上没有哪头牛会比我勃艮第堂弟更蛮横、更顽固、更桀骜不驯的了。得了,别再谈这个了——反正我和他周旋得很漂亮。奥利弗,你得为我高兴,因为我在弗兰德的计划,无论是针对那两位流浪的克罗伊埃仕女的,还是针对列日城的,都落空了。你懂得我的意思吗?”
  〔①穆尔西亚是一个西班牙城市。〕
  “说实在的,陛下,我不懂您的意思。”奥利弗回答道,“除非陛下告诉我您为什么改变了您的愿望和看法,我总不可能因为您得意的计划遭到失败而向您祝贺。”
  “不是这样,”国王回答道,“总的说来,我的意愿和看法都没有什么改变。不过,老天爷呀,我今天算是了解到了查尔斯公爵一生前所未闻的情况。记得菲利普老公爵还健在,我还是被放逐的法国皇太子,他也还只是夏荷洛伊伯爵时,我们经常在一起喝酒、打猎、散步——我们有过许多次共同的冒险经历。那时我对他具有压倒优势——一个性坚强的人对个性软弱的人自然具有的那种优势。但那以后他完全变了——变成一个固执、大胆、傲慢、好斗的顽固分子,显然不惜把事情做绝,而他还自以为稳操胜券哩。我不得不像对付烧红的烙铁那样,悄悄避开会触犯他的任何话题。我只是暗示了一下,两位见异思迁的克罗伊埃仕女在到达列日(我已承认,据我所知她们是去的列日)以前,有可能在边境落到一个无法无天的土匪手上。天哪,我刚一说就仿佛我触及到某种亵渎神明之罪似的,惹得他大发雷霆。我用不着告诉你他说的话。我只想说,要是当时有人报告,说你的朋友大胡子威廉想通过婚姻改善自己地位的计划——也就是你的那个好计划——获得成功,那我的脑袋瓜就很不保险。”
  “陛下原谅,他可不是我的朋友,”奥利弗说道,“他不是我的朋友,那计划也不是我的计划。”
  “对,奥利弗,”国王对答道,“你的计划不是真给他找个新娘,而是想欺诈这个新郎。不过,既然你曾谦逊地暗示你自己配当这个新郎,那你的确是指望那小姐嫁给像威廉那样的坏蛋。不过,奥利弗,没娶她倒是福气,因为我的好堂弟谈到,假如有人不得到他这个公爵的许可,胆敢娶他的藩属——伊莎贝尔伯爵小姐,那么,把他绞死、分尸、大切八块还是算便宜了他。”
  “对于列日城的骚乱他肯定也很忌恨?”那宠臣问道。
  “你猜得很对。甚至还超过了你的猜想,”国王说道,“不过,我一决定到这儿来,就马上派人去列日,暂时压一压叛乱活动。我那两个忙碌好动的朋友——卢斯拉尔和巴维翁已接到命令,暂时按兵不动,等我和我堂弟的这个亲切会晤结束以后再说。”
  “按照陛下的说法,”奥利弗冷冷地说道,“这次会晤最好的结果也只是不使您的处境更糟啰?这真像白鹤把头塞进了狐狸的嘴巴,因为没被咬掉头还庆幸自己福气好。直到现在陛下大概还十分感谢鼓励您进行这场大有希望的赌博的聪明哲学家哩。”
  “没输以前是不能对你下的赌注失望的,”国王厉声说道,“而且我有理由指望我不会赌输。相反,只要不发生什么事情来刺激这个报复心强的疯子,我确信会赢的。我的确很感激这位星相术家的方术,因为他给我选来做克罗伊埃仕女向导的那个年轻人和我自己的八字十分相符,结果正因为他没有按照我的命令去做,走了一条避开德拉马克伏击的路线,反而使我摆脱了一场危机。”
  “陛下,可以找到许多人,正因为不按您的指示而按自己的意愿去做,反而帮了您的忙。”奥利弗说道。
  “不对,不对,奥利弗,”路易不耐烦地说,“异教徒诗人谈到‘Vota diisexaudita malignis①’——‘想得到的是圣徒们愤怒时赐给我们的东西’。要是威廉·德拉马克的冒险计划果真在我听凭勃艮第宰割的这个时刻获得成功,那它就会是圣徒在愤怒时赐给我的东西。我自己算的命预见到了这一点,后来也得到了伽利奥提的肯定。当然,我并不是说我预见到德拉马克的计划会失败,而是预见到那苏格兰射手的出使列日会给我带来幸运的结果。事情也果然如此,尽管和我原来的计划有所不同。要知道,星宿虽然能预言总的结局,但对于实现这一结局的手段却讳莫如深,事实上往往和我预料的或希望的正好相反。不过,我对你奥利弗说这些干什么呢?你比与你同名的魔鬼还糟得多,因为他还相信上帝,以致吓得浑身发抖,而你却既不信宗教也不信科学,我看你不到注定完蛋的那一天,你是改不了的。而你的生辰八字和你的面相都告诉我你是注定要上绞架的!”
  〔①拉丁文:神灵气愤时故意给人们满足的那些愿望和要求。〕
  “如果真是这样,”奥利弗以一种无可奈何的口气说道,“那么,这也是上帝的旨意:因为我这个仆人只知感恩,毫不犹豫地执行陛下的命令。”
  路易又迸发出他那常见的嘲笑声说道:“奥利弗,你和我公平地交了一次锋。圣母在上,你做得很对,是我向你挑的战。不过,你严肃地告诉我,那帮人对待我们的态度中你有没有发现有什么怠慢不恭之嫌?”
  “陛下,”奥利弗回答说,“您和那位有学问的哲学家都向星宿和天象寻觅预兆。我是个世俗小人,只想到与我的职业有关的事。不过我觉得他们对待陛下缺乏人们对待地位比自己高得多的贵宾那种诚恳而周到的照顾。今晚公爵推说疲倦,只送陛下到街上,而让王室的官员送您到住宅。卧室的布置匆忙而潦草。挂毯也挂歪了——有一幅挂毯,您可以看到上面的东西都是颠倒的,连树也是根朝上长的。”
  “呸!这只不过是粗心和匆忙所致,”国王说道,“你什么时候看到我在乎这些无聊的小事?”
  “这些小事本身倒不值得注意,”奥利弗说道,“只是它们反映出,在公爵的王室官员们心目中陛下究竟受到公爵多大的尊重。请相信我的话,要是他真希望对您的接待各方面都周到认真,那么他手下人的冲天干劲可以用几分钟干出几天的活。陛下,”他指着面盆和水壶补充说道,“您什么时候用过不是银制的盥洗用具?”
  “嘿,”国王发窘地微笑说道,“奥利弗,你刚才讲的有关修面用具的那句话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任何人也辩不倒。的确,当年我逃到这儿过流亡生活时,就是这个查尔斯还认为银器有失皇太子身份,叫人用金制器具侍候我,而现在他却认为我这法国国王连银制器具也没资格用了。得了,奥利弗,让我们就寝吧。我们下过决心,也已经把决心付诸实践。现在只有勇敢地把开始了的赌博进行到底了。我看我这勃艮第堂弟也像别的野牛一样,是闭着眼睛瞎撞。我只消像我们在布尔戈斯①见到的斗牛士那样看准时机,就可以利用他的莽撞,左右他的命运。”
  〔①布尔戈斯是一个西班牙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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