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色 一一二

  小说作者对自己蔑视的东西,一次也不准备移入感情,几乎是无法想像的事情。准备移人感情倒是有利的捷径,正因为如此,福楼拜尔才写了“奥美”氏,利拉东才写了托里贝拉鲍诺氯;只能认为桧俊辅缺乏一种神秘的能力,小说家所必须的能力,对自身无偏见的客观态度;反倒把一次现实当成对象与其客观性自由
  地改变现实化身为热情的那种神秘能力。看不到把小说家再一次投入生活游涡中的那种恐怖的有如“客观热情”实验科学者殷的热情。
  桧俊辅精选自己的感情,把自认为好的或坏的区分开,这里有一种把好的委派给艺术,不好的委派给生活的形迹。按照最好意义上是唯美,最坏意义上是伦理那样地成立了奇怪的艺术。但是只能认为他从一开始便放弃了美和伦理的困难交配。能支撑那许多作品的热情,不如说单纯物理的力量源泉是什么呢?难道那不过是艺术家的轻举和忍耐住寂寞的禁欲意志力吗?
  《梦境》是自然主义文学的一部滑稽的仿作。自然主义与反自然主义的象征主义是倒着顺序输入日本的。在日本,反自然主义发韧的时代,桧俊辅同谷崎润一郎、佐藤春夫、日夏耿之介、芥川龙之介等人,都是大正初期艺术至上主义的旗手。他一向不受象征派的影响,却饶有兴趣地翻译了马拉美的《艾罗边亚特》、尤依斯曼、罗丹巴赫等人的作品,如果说从象征派中获得了什么的话,那么,不是其反自然主义的一面,而是单纯的反浪漫主义的倾向。
  可是近代日本文学的浪漫主义并不是桧俊辅正当的敌人。那早就在明始末叶遭受了挫折。桧桔俊辅将正当的敌手拥在自己的心里。再没有人像他那样,集浪漫主义危险于一身的了,他自己既是被讨伐者,又是讨伐者。
  这个世上脆弱的东西,感伤的东西,容易推移的东西、怠情、放纵、永远这样的观念、新鲜的自我意识、梦想、自命不凡、极端的自恃与极端自卑的混合、殉教者的装腔作势、‘有时是“生”的本身……他认为这些东西全是浪漫主义的阴影。浪漫主义即是他所谓“恶”的同义词。桧俊辅把自己青春危机的病因,全部归咎于浪漫主义的病菌。于是发生了奇妙的错误。俊辅摆脱了青春的“浪漫派”危机,他在作品世界里以反浪漫主义者延续生命的同时,浪漫主义也在他的生活里执拗地延续着生命。
  因侮蔑生活而坚持生活,这奇怪的信条把艺术当作无限的非实践的东西。“不存在艺术可以解决的事情”,这是桧俊辅不知厌足的信条。他的无道德,终于将艺术上的美与生活上的丑等同起来,陷入可以选择的、单纯相对的存在。艺术家该在什么位置上呢?艺术家简直像个魔术师,在公众之前,站在冰凉骗术的顶点。
  青年时代苦于自觉貌丑的俊辅,喜欢把艺术家的存在想成如同梅毒病患者让病菌侵害了面部那样,让精神之毒侵犯到外部的古怪残废者。他有一个远房亲戚,得过小儿麻痹痘,成人后还像狗一样地在家里绕圈子。不仅如此,下巴还奇怪的发达,像鸟嘴般突出的不幸怪物;然而每次看到这个人亲手制作的获得好评的手工艺品,谁都会让那份异样纤细和美丽所惊倒。有一天,俊辅在市中心一个华美的店里,看到那些手工艺品饰在店面里陈列着。那是串起木雕的圆木片的项链,和装哟八音盒的精巧白粉盆。制品很清洁,很高雅,在美客如云,进进出出的店内部,它是多么适得其所哇。女客们即使买了这工艺品;真正的买主一定是她们富裕的保护者。许多小说家都是朝这个方向透视人生的。可是,俊辅却向相反的方向投去透视的目光。女人
  们所爱的华美的东西、异样纤细而美丽的东西,无为的装饰品,极尽人工之美的东西……这些东西上面一定有阴影。留着那不幸工匠丑陋的指纹。这些东西的制作者,一定是小儿麻痹的怪物,或者是看了也讨厌的女性的倒错者,或者是与这类似的人们。
  “西洋封建时代的诸侯既正直又健全。他们知道自己生括奢侈华美必有什么地方相伴着极度的丑恶;把那明证拿到太阳底下暴阳,为了把这个也提供做一种安慰,使人生享乐趋于完整,他们雇佣奇特鬼怪般的侏儒。在我看来,连贝多芬也本过是蒙受宫廷惠顾的一种侏儒罢了。”(《关于美》)
  俊辅这样写道;接着他又说:
  “……何以说明丑陋的人会做出纤细精美的艺术品呢?那只有完全归功于人内在的心灵美。问题就在于‘精神’,就在于所谓无垢的灵魂。但却没有一个人能用我自己的眼睛看到这种美。”(《关于美》)
  俊辅想:所谓精神的作用,除了散布崇拜自己无力的宗教别无他物。苏格拉底在古希腊第一次提出了精神。在他以前,统治希腊的是肉体与智慧那平衡的本身,而不是打破平衡、自我表现的“精神”。就像阿利斯托发尼斯在喜剧里揶揄的那样,苏格拉底把青年们从袭姆纳西思诱惑到亚格拉,把他们从为战场输送肉体
  的磨练中,引诱到了关于爱智的论争和自己无力的祟拜中。青年们的“肩膀变窄了”。苏格拉底的死刑太恰当了。大正末期到昭和的社会变动和思想的混乱时期,桧俊辅是在含着污蔑的漠不关心中度过的。他确信精神是那么的无力。昭和10年写作的短篇小说《指》被称为名作。说的是初来水乡的船老大,载着各种各样的客人;巡回在水乡,他渐入老境,终于有一天要送一个像菩萨般的美女客人。他引着女客游览秋雾迷蒙的水乡,在河中一个弯角处,意想不到地做了巫山一梦。这个情节体
  现了十分陈腐的古代风格;但是作者加了一个让人警醒的结尾:旁人无论如何不相信这个事实,作为一夜风流的惟一证据;女人开玩笑地咬过他的食指,伤痕明显;他拼命不让那伤口愈合,终于化脓感染,必须截去。他把这齐根裁断、令人毛骨依然的手指拿给旁人看,故事就此结束。
  简洁冷酷的文章与让人想起上田秋成幻想般的自然描写,达到了日本技艺之道所谓名家的地步;但这个作品俊辅打算讥笑的是失去信牵文学现实的能力,终于失去一指的同时代人的滑稽。
  战争中的俊辅在中世文学世界,藤原定家的十体论、《愚秘抄》和《三五记》等的美学影响下,企图再现中世的世界,但不久,战时不正当检查的风波袭来,俊辅只得靠父亲留下的财产为生,暂时沉默了。他继续写着没有发表意图,异样的兽奸小说。这部作品战后发表了,可与18世纪萨特侯爵的作品相比,这就是《轮回》。
  不过,战争中,他曾发表过一次充满怒气呐喊的时事评论文章。当时日本浪漫派运动在右翼青年文学家推波助澜下有所发展,他急得发了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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