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踪塞尚 第10章

  “我会活下去的。至少他们没有拿到圣像的照片。你认为拍得如何?”
  “好极了,甜心。非常完美。”卡米拉深深吸了一口气。反正他早晚都会知道。“不过事实上,由于最后一分钟才杀进来的广告,我们必须稍微更改计划,我已经丢掉了几页。唉,我伤心得找不到正确的字眼。我的意思是说,我们必须调整时间表,圣像不会在下期出现。我无法告诉你,我是多么的痛心。”
  卡米拉对着空气故意说了一句“不要在那边晃来晃去。我就来。”以打破令人失望的沉默,然后对安德烈说:“得用飞的了,甜心。我很快会再跟你联络。再见了。”在他还没来得及回答之前,她便挂上电话,接着按铃遣来秘书,所有的罪恶感消失殆尽,她现在一心想着如何张罗她的走姿——受伤行头。
  安德烈这个星期,一开始就不顺利,然后变得越来越糟。他的患难之交,以保险公司惯有的作法对待他,就好像他是个招摇撞骗的坏蛋,他每打一通电话,他们便想出更高招的障碍来阻止他取得理赔。他所订购的新器材,费用已经累积到好几千美金。卡米拉尚未派给他新任务。而且虽然露西到处寻觅生意,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消息。
  没打电话时,他都在整理被窃后的房子。在一堆旧杂志里面,他无意中看到那一期报导狄诺伊的房子的《DQ》。他停下来一页页地迅速翻阅。当他翻到主客厅的照片时,他感到一阵好奇的刺痛。塞尚的画就挂在壁炉上方,色彩辉映着普罗旺斯的灿烂,是整个客厅的焦点。它现在在哪里?根据狄诺伊的说法,正在坎城的一家画廊里展览。他凝视着该画,试着回想自己是否曾经在坎城参观过任何一间画廊。应该不是很多家才对。调查一下也应该不难,把这件事情搞清楚,至少能够让自己的好奇心平息下来。要是该画真的在狄诺伊所说的地点,那么整件事情便不会太离奇,他也就能够把它忘掉。
  隔天一大早,他打电话给巴黎的一个朋友。在法国的电子电话簿上搜寻两分钟之后,他的朋友把一些坎城画廊的名称和电话告诉安德烈。安德烈一家一家地打电话,遗憾的是,画廊的人都告知他,他们的店里并无塞尚的画作,而且也不认识任何一个狄诺伊先生。
  那么他在撒谎。
  “他说谎,露露。如果他不是在做见不得人的事,那他干嘛说谎?”安德烈坐在她桌子的边缘,看着露西吃苹果。她在咀嚼完毕之后,摇了摇头,眼睛睁得大大的。
  “安德烈,那是他的画,他要怎样都可以。”
  “那他干嘛说谎?事实上,我很高兴地说谎。这样我才不会觉得自己像个白痴。一定是有见不得人的事情。”
  露西举起双手投降。“OK。也许你是对的。不过那是他的问题。我们有我们自己的问题。”她从桌上抬起一张纸,将它递给他。“这些是我打去询问工作的杂志社。没有一家回过电话。对了,你有没有跟卡米拉谈过?她派任务给你吗?”
  安德烈摇头。“你知道的,每次杂志要出版的时候,她会变成什么德性:午餐时间之后,她几乎没办法思考。”’他意兴阑珊地瞥了一下露西的名单。“不过她跟我说,她要拿掉圣像那篇文章,太多广告了。总而言之,我这个礼拜的运气可真好。”他看起来就跟关在笼子里的猎犬一样哀伤。
  “安德烈,我们都会有不如意的时刻。听我说。快去把你的新器材拿回家。等我谈成以后,你就需要它们了。”她的头往后倾,注视着他。“还有,我们能不能表现得快乐一点?拜托。”
  他离开办公室,走在西百老汇街上,他的眼睛被“里罗力”书店的侧窗陈列所吸引。一本新的《高更传记》已经上市,厚厚的,充满学术成就,在那叠摆得很整齐的新书后面,贴着一张海报,上有该艺术家的画作《女人与瓜》。这个女人的姿势以及她所面向的角度,让安德烈觉得很面熟。虽然颜色与技巧有所差异,却很容易令人想起狄诺伊的塞尚画作上那位年纪较大。较胖的女人。
  安德烈进入书店,测览每一本他可以找到的有关印象派画家的书,直到看到他正在寻找的东西为止。占满一整页的插图以及一段简短的文字说明:“《女人与瓜》保罗·塞尚,约于一八七三年所作。曾为皮耶··雷诺阿所有,现为私人收藏。”没错,也许仍是,安德列暗忖。要不然就是被装在一个暖气管工的厢型货车里。但绝不会在坎城的画廊中展览。他买下该书,走回公寓,做好心理准备要和会有一百个借口的“狐疑汤玛土”进行另一场争论,也就是他在保险公司的那个死敌。
  夕阳的最后一抹光芒,弃守建筑物的顶端,曼哈顿的商业中心四处照耀着繁华夜灯。安德烈把最后一捆杂物交给垃圾桶,为自己斟了一杯红酒。他环顾公寓内部,比他刚搬进来时整洁多了。一个念头忽然闪过脑海,要使一个人的生活单纯化,被偷倒是万中选一的途径,此时电话响了起来。
  “哇, 我放心了。 你还没有自杀。”露西大笑,安德烈也发现自己在微笑。“我一直在想您的神秘画作。它是不是还纠缠着你?”
  “这个嘛——没错,我猜是如此。怎么了?”
  “我有一个朋友在附近开画廊。你想不想跟这个行业的人谈谈。”
  “露露,你人真好,不过你已经都听过了。难道你不会觉得无趣吗?”
  “无趣的事情还在后面。我表哥和他太太从巴贝多过来,要帮我和他们的朋友安排一场相亲。这个人是替巴贝多政府买电脑,第一次到纽约来,而且非常非的害羞。这听起来会有趣吗?”
  “很难讲,露露。我们害羞的人都很有深度。十分钟后我去接你。”安德烈匆忙地洗了个澡,穿上一件干净的衬衫,涂了过多的刮胡水,吹着口哨离开公寓。
  这间画廊要上一层楼梯,在布鲁姆街上一栋雅致的老建筑物里;浅色的木造地板、马口铁天花板、柔和的照明,以及年轻得令人惊讶的业主。“老爸有钱。”当他们爬上楼梯时,露西曾经提到。“不过不要因为这点就看轻人家。大卫人很好,而且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大卫在画廊的尽头向他们挥手,体格纤瘦、脸色白皙,穿着一套黑西装和白色T 恤,站在一张极具抽象派艺术风格的桌子后面,肩膀和耳朵之间夹着话筒。另外两个年轻人正把油画支撑在赤裸的墙壁上。吉斯·贾勒特在科隆的音乐会,从隐藏式喇叭里荡漾出来。
  大卫讲完电话,走过来打招呼,他先在露西的脸颊上一啄,然后跟安德烈轻轻地握手。“抱歉,这里这么乱。”他指向大而无暇的空间。“我们在准备下一场画展。”他带领他们通过画廊后面的门,来到一个较有人性、较为整洁的房间,零星摆设着两张办公椅和一张磨损的皮制长沙发,一台电脑和一台传真机挤在成堆的艺术书籍中间。
  “露西跟我说,你在找塞尚的画。”大卫咧嘴而笑。“我也是。”
  安德烈把故事述说一回,年轻的画商安静而专注地聆听,不时举手去摸一只银耳环,当安德烈描述到他打电话到坎城去时,他的眉毛扬了起来。
  “你把这件事看得很严重,对吧?”
  “我知道,”安德烈摇头。“而且我也知道这不干我的事,不过我好像无法不去理它。”
  大卫从牙缝中吸入空气。“但愿我能帮你,不过这种事情我无能为力。我只是个小画商。”他搔搔头,皱起眉头;他的手指再次摸摸耳环。“我看看。你需要一个人——啊,等等。”他把椅子转回去面对电脑。“我知道谁能帮你。”他一边说,一边敲打键盘,叫出档案。“他是一个住在郊区的画商,我老爸的朋友。在‘东六十’区有一栋固若金汤的褐砂屋。”他在荧幕上转动通讯资料。“在这里——‘派因美术’,他开的小玩笑。他就叫派因,塞鲁斯·派因。”大卫将地址和电话号码速记在计算纸上。“我见过他几次面。他是个人物,买卖印象派的画,跟那些大收藏家都有联系。”大卫站起身子,把纸条递给安德烈,然后看看手表。“就这样,我必须走了。新画展明天开幕。帮我向塞鲁斯问好。”
  回到街上时,安德烈拉着露西的手臂,以轻快的步伐把她导向西百老汇。“露露,你真是块瑰宝,你有资格享受生活中最美好的事物。有时间喝杯香槟吗?”
  露西微笑。看到他高兴起来真好。“可以有。”
  “太棒了。我们去‘菲力克斯’。我想让他们看看你的贝蕾帽。”
  他们在小吧台坐下,周遭传来嘈杂的法语。一只好性子、眼睛无神的狗被拴在男厕所角落外的椅子上,鼻子因为嗅到厨房飘来的味道而抽动着。大家光明正大地抽着烟。在这种晚上,你几乎可以相信你人在巴黎。这是安德烈喜欢到这里来的原因之一。
  当露西想从噪音的急流中分辨出熟悉的音时,她的表情显得有点不解。“他们说话速度都这么快吗?”
  “没错。契柯夫曾经很高兴地写过这么一行文字:‘法国男人,在迈人老年之前,就一直是处于兴奋的状态之中。’”
  “那么近人老年之后呢?”
  “啊,他们继续追女孩子。不过速度慢一些,这样才不会不小心把饮料泼洒出来。”
  香槟到达,安德烈举起杯子。“再次谢谢你,露露。也许是在浪费时间,不过我真的很想知道那幅画怎么样了。”
  往北一百个街道外,鲁道夫·霍尔兹和卡米拉也在喝香槟。这几天一直很令人满意。狄诺伊没有再惊慌失措地打电话来,而塞尚的画也安全地抵达巴黎。对偷窃的收获所做的彻底检查,并未揭露出什么特别让人惊讶的事情。幻灯片已全数烧毁,器材由班尼在昆斯区的叔叔那双狡狯但能干的手处理。
  “所以我们根本不用担心,”霍尔兹说道。“如果凯利真的想玩什么把戏,我们早就发现了。他会继续跟狄诺伊联络。”
  卡米拉扭动穿着天鹅绒拖鞋的脚趾。疼痛已经消失,不过她很喜欢手杖所吸引而来的目光,而且也激发出她所认为的相当有品味的跛行。“这点我不清楚,不过他每天都打电话到办公室去。”
  “他当然会打电话。他需要工作嘛。”霍尔兹把他的无尾礼服袖子上的线头刷掉。“但是我想,我们最好暂时不要跟他有瓜葛。我相信你可以找到别的摄影师。”他放下酒杯。“我们该走了。”
  轿车正在建筑物的入口处等待,准备送他们到四个街区外的私人募款宴会上。霍尔兹并不期待参加这种活动;这些慈善晚会有可能让男人在一夜之间破产,要是他不小心的话。他拍拍自己的口袋,好确定忘了带支票簿。
  第八章
  曼哈顿“上东区”的街道,如同某些人对纽约的印象:宛如一个濒临战争边缘的前站。公寓建筑就是要塞,二十四小时由叫做杰瑞或帕特或客格的保安人员负责巡逻。私人屋宇经过改装,以对抗入侵:三道锁铁门、林立的钢条、防盗系统、重到可以防弹的窗帘——除了家用火箭筒和具杀伤力的地雷之外,所有的安全措施都展示或标示出来。而这是该市最安全的区域。这些都市地堡乃是富裕与特权的大本营,位于寸土如金的地点,房地产的换手都在七位数以上。
  安德烈转离公园大街,沿着第六十三街驶去,他暗忖,存活在一个永久被围攻的状态下,会是什么样子。它会不会变成你视为理所当然的事情,最后甚至连注意都不曾注意?想到这种监狱式的家,让他觉得相当可怕,然而对某些人而言,这很正常。譬如狄诺伊,不管是在法国或巴哈马,他的日子都是在壁垒之后度过的。从房子的外观看来,塞鲁斯·派因也是如此。
  那是一幢相当传统的四层楼褐砂屋,也许比大部分的同型房子宽一些,而且显然照顾得很好。门前阶梯洗刷得洁白无瑕,前门以及保护较低窗户的铁制品,都上着油亮的新鲜黑漆,黄铜门铃按钮在中午的阳光下,极为耀眼。门上无招牌显示该企业以营利为目的,不过它又几乎不是那种依赖“快速交易”或“冲动购买”的生意。
  安德烈按下门铃,透过对讲机表明身份。六十秒之后,门被一个像是刚从第五街疯狂血拼回来的人打开——一位苗条的年轻女子,看起来就好像她花了将近一整个早上以及她父亲大笔的金钱逛街,以购得当天所需的行头。一件喀什米尔毛衣、一条丝巾、一件窄短但华丽的法兰绒裙,还有那种以盎斯定价的鞋子一一跟以及薄如纸的鞋底。从她对安德烈微笑的方式看来,她可能已经等了安德烈有一辈子之久。“请跟我来。”她说。他愉快地听从她的指示,她领着他走过铺有黑白瓷砖的走廊,进入小书房。
  “派因先生马上下来。您要喝咖啡、茶或葡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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