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踪塞尚 第9章

  昨晚,狄诺伊表现得极有触力,而且,就整个晚上大部分的时间而言,再放松也不过了。不但没有如安德烈所预期的,对照片做出惊讶的反应,他对花园的情况似乎还比对塞尚的兴趣大。从头到尾只有一个发人深省的时刻,就是当他看到货车时,突然困惑地皱起眉来,不过几乎在一刹那之间,神情马上恢复正常。他说,暖气管工是老克劳德的一个朋友,他常常帮忙出差。塞尚的画偶尔会出借给坎城一个朋友的画廊。这铁定可以解释一切,狄诺伊这样说,不过他当然会叫老克劳德改进画的运送方式。事情就是这样,没有别的。狄诺伊对安德烈的关心表现出由衷的感谢,坚持要帮他付俱乐部的住宿费。但是整个晚上——其实是整趟旅程——可以说是一反高潮。
  令他感到小小安慰的是,下午当他抵达纽约时,发现雪融继续进行着,房子外头的人行道已经不再是溜冰场。当他爬上通向公寓的楼梯时,决定自己需要一点鼓舞,然后心里想着露西和晚餐,打开门锁,直接迈向电话。他才走到一半,忽然停下来,看到了散播在他周遭的混乱。
  衣物箱全被掀开,而且上下颠倒。书本、照片、衣服、旅行带回来的纪念品,都一堆堆地分布在地板上、靠在墙壁上,就好像是被凶猛、生气的手所扔掷。安德烈来到他的工作台旁,脚下传来破玻璃刺耳的碎裂声。他依据年份和国家用来保存幻灯片的档案柜被撬开来,里面空无一物。在一旁的器具储藏柜被盗走了所有的东西。只留下一套三脚架和他原本想要修复的老式感光板相机。其他的相机、镜头、滤光镜、灯光设备,还有为了携带它们而特别计做的袋子,全不见了。他进入迷你厨房,打开冰箱,不怎么惊讶地看到,他们带走了每一卷底片。欢迎回到纽约,技高胆大的窃贼之乡。
  在他的卧室里,他发现抽屉全被拉了出来、衣柜裸露、衣服丢得满地都是,床垫被扯离床上。他目瞪口呆。感到被侵犯的愤怒稍后才出来。小心翼翼地避过他财产的残骸,他暂栖在工作台的凳子上,开始拨电话。
  警方有礼,但疲惫。这只是自周末以来,发生在该市的数百宗犯罪事故的其中之一,而且在一张由杀人罪、强奸罪、吸毒,以及地铁抢劫案的名单上,小小的窃盗罪,地位并不高。倘若安德烈能够亲自到分局去述说详情,这桩窃案将会被正式登录。在那里,除非你有非比寻常的大好运气,否则该档案难逃布满灰尘的命运。对方建议安德烈把门锁换掉。
  保险公司:防卫心立即增强,以专业的不信任态度以及连珠炮似的附属细则,在这种不幸的时刻,提供如此之大的慰藉。门窗是否上锁?防盗系统有开吗?安德烈是不是持有所有必需的文件——收据、购买日期、产品编号、理赔估价?缺少这些关键性的资讯,他们便无法采取任何的行动。在此同时,对方建议他把门锁换掉。当安德烈挂上电话时,他想起这家公司的广告标语,在每则工商服务结束之际,由甜蜜蜜的声音所放送:患难中见真情。
  露西:最后总算获得一些同情。她告诉他,她一结束工作,马上过去。
  露西站在客厅里检视事故现场,她的脸由于惊愕与愤怒而紧绷着。她戴着安德烈从尼斯买回来给她的贝蕾帽。那是他一整天当中所看到的最好的东西,他微笑起来。
  “它很适合你,露露。我想我会送你脚踏车和洋葱来搭配。”
  她脱掉帽子,摇摇头发。“要是你想表现得很勇敢、很男子气概,那么我可不想带你出去吃晚饭。我的天,这里真是一团糟。”
  他们从卧室开始,当露西折起衣服、挂衣服,或是将它们丢到脏衣篮里时,技术显得又快又纯熟。在目睹安德烈费力地处理一件毛衣之后,她派他去清理客厅,希望他以前所学的家政至少包括了如何操作扫帚的课程。想都没想,他挑出一张马尔利的CD,将它放在唱盘上,结果他在转身离开音响之后,忽然发现事情有点诡异:他的音响怎么还在?它为什么没有跟其他的东西一样被偷走?然后,他开始一边将玻璃碎片扫起来,一边想着被偷走了什么;不对,应该是说,有什么还在:音响还在、电视还在、短波床头收音机还在、行动电话还在,甚至银质的“新艺术”相框还在,正躺在它们原本放置的架子下方。这不合逻辑,除非这一伙小偷计划要开业当摄影师。不过倘若他们要的是器材,那为什么拿走他的幻灯片呢?为什么冰箱里的底片也不见了?为什么要拆掉这个地方?他们到底在找什么?
  两个小时之后,虽然公寓内部的秩序已经大致恢复,露西并没有显示出想要减缓下来的迹象;饥饿和口渴也没有,而二者正开始让安德烈无法专心的做家事。当她抱着一叠高达下巴的书籍走过房间时,他挡住她的去路。
  “够了,露露。”他接下她所择的书,将它们放下。“你刚刚是提到晚饭吗,还是你做得正高兴,欲罢不能?”
  露西将手叉在腰上,捶了捶背。“好了,今天晚上就做到这里。你平常有没有请女佣帮你打扫?”
  “什么?”
  “没有,我猜一定没有。明天我会差一个人过来。这个地方需要好好刷洗一番。窗子也是。那些窗户到底有没有擦过?还有,安德烈,优格不是永远不会环,即使是放在冰箱里。开始发霉就把它丢掉,好吗?”
  安德烈突然之间有一种感觉——一种奇怪但舒服的感觉——他私生活的一部分,正被新管理阶层所接管。 他帮露西穿上外套。 她抬起贝蕾帽,左顾右盼了一圈。“你这里一面镜子也没有,对不对?”她将头发塞入贝蕾帽,把它陡峭地倾斜在一只眼睛上,然后抓到正在偷笑的他。“他们在法国不都是这样戴的吗?”
  “不是。不过他们应该向你学习。”
  露西带他到她常“混”的一个地方,是杜安街上一间小而温暖的吵杂餐厅。蒙盖伊兰姆酒、红标啤酒。牙买加厨师和意大利妻子。短短的某单上很能代表着婚姻双方。
  露西喝着兰姆酒。“对于发生的事情,我很为你难过。”
  “有一件事情我一直搞不懂。”安德烈往前倾,说话时眼睛望着自己的杯子。““他们对一些容易脱手的东西并不感兴趣。只有照相机——照相机和我的照片。我的工作。他们只要这些。而且他们有职业水准。不用将门拆下,知道如何切断防盗系统。”他抬起头。“盗窃高手,露露。但为什么是我?我是说,房子、家具、画作的照片——这些又不是他们可以拿去卖给八卦小报的东西。推一有裸体的,是在画作里面。”
  厨师太太丰满的身子挤过两张桌子之间,过来问他们点什么菜,露西说要吃辣鸡肉,她吻吻她的指尖,然后以点头赞许安德烈选对了莱:海鲜炒饭。“我帮你们选葡萄酒?一种很棒的奥维多白酒,牙买加产的。”她咯咯地笑着,然后摇摇摆摆地晃向厨房。
  露西露出笑。“不要这么讲究,这么法国。安吉莉卡知道什么是最好的。现在让我们言归正传,告诉我你到巴哈马的情形。”
  安德烈详述了一回,尽力试着忠于事实,同时留意露西脸上的反应。她相当善于扮演聆听者的角色,一副专注、严肃的神情,他几乎没有注意到安吉莉卡已经把食物和葡萄酒送过来了。他们往后坐,给她放下盘子的空间。
  “够了,”安吉莉卡说道。“恋爱谈够了。开始吃吧。”
  在前几分钟里,他们默默地用着。露西停下来啜了一口葡萄酒。“你说得对,”她说。“是不合逻辑,除非有人想要毁掉你的事业。”她摇摇头。“你知道谁跟你有过节吗?我是指在工作上。”
  “我实在想不出来。不过他们为什么要拿我的旧幻灯片?里面根本没有能卖钱的东西。还有,为什么他们要把整个地方拆掉?”
  “也许是在找什么。我不知道……你藏起来的东西。”
  安吉莉卡浮现在两人的上方。 “一切都好吗? ”她拿起酒瓶,帮他们斟酒。“你第一次来?”她对安德烈说。
  他向她微笑,点头。“很好吃。”
  “拜托。要她多吃一点。她太瘦了。”安吉莉卡离开桌子,用一只粗短的手按摩着肚子。
  他们边吃边聊,避免继续讨论该宗窃案的其他理论,逐渐从工作上的闲谈换成个人的喜好与厌恶、希望与野心,两个人经由一个一个的小揭露,试着进一步了解对方。当他们喝完咖啡时,客人几乎都已离去,他们踏出餐厅,感觉到空气中有湿湿的寒意。露西打着哆嗦,将手塞在安德烈的手臂下,一起走到杜安和西百老汇的转角处。他拦下计程车,当天晚上第一次,两人之间有一种迟疑、笨拙的时刻。
  露西打开车门。“答应我,回去以后,不要做任何的家事。”
  “谢谢你,露露。很酷的晚餐。几乎等值被抢的票价。”
  她踮脚亲一下他的鼻头。“把锁换掉.OK?然后坐入车里。
  他站在原处,看着计程车的后车灯混人数百盏车灯当中。就一个房子刚被洗劫的人而言,他出乎意料之外地感到相当快乐。
  第七章
  《DQ》位于麦迪逊大道的办公室,总是为慌张的气氛所笼罩,由于最新的这一期即将付样,因此更是比平常还要紧张不少。卡米拉的计划已经被彻底搅乱,原因是一篇自动送上门、介绍名人的装饰用冲洗式马桶的文章,还伴随着相当迷人的照片,由一位前途看好的年轻巴黎摄影师所拍摄。冲洗式马桶很少会看起来如此丰富、如此艺术、如此成为现今漂亮的浴室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而冬季的结束是最完美的时刻,可以让读者检视他们所需要的卫生设备。在编辑会议上,这是首开先例的题材,也许是杂志史上破天荒第一遭。如卡米拉所指出的,另外再印上安装冲洗式马桶名人的私人印章。因为很明显地,他们当然不会出现在照片上。不过,他们答应让杂志引用他们的尊名。这篇文章没上,就太可惜了。
  然而,这一期已经客满,其中的一篇专题报导必须被换下来。卡米拉在会议室里昂首阔步地走在长桌子旁,桌上排出杂志的大样。她如往常一样,被手中持着记事簿的资浅秘书所尾随,而且被美术指导、服装编辑、家具编辑、配饰编辑,以及一群年轻的助理编辑所注视着,后者看起来就像一排严肃的黑衣精灵。
  卡米拉说到一个段落,轻咬着下唇。她无法说服自己延后那篇报导皮库公爵夫人的文章,内容是有关她在安布利亚的守旧愚行;或是另外一份长篇专题报导一位
  在不断的点头和做笔记当中——不过美术指导依然同以前一样温怒及甩头,因为他必须重新安排版面一一会议结束了。卡米拉返回她的办公室,发现诺尔正难过地讲着电话。
  “你这个可怜的孩子,”他如是说。“心血被那些可恨的人洗劫一空。我一定会为你哭泣。 实在太糟了。 奥,她来了。我帮你接过去。”他抬头看着卡米拉。“非常可怕的事情——安德烈被抢了。我想他需要有人好好安慰。”
  卡米拉走到她的桌子旁,坐下来。安德烈——一听到这个名字,她便产生模糊、极为不寻常的情绪。难道是罪恶感吗?总之,她最不想交谈的对象就是他,她试着想出一个可能发生在诺尔的桌子和她的办公室之间的危机,好让她能够避开这通电话。电话用一颗一闪一闪的红眼睛怒视着她。她一面拿起听筒,一面使自己进入震惊、同情的心境当中。
  “甜心!到底怎么了?”
  安德烈开始告诉她时,卡米拉脱掉一只鞋子,想减轻脚趾阵阵的疼痛。舒缓马上产生,这令她想到,她的脚实在不该硬挤进香奈儿的鞋子里,她可以考虑打扮成受伤的编辑的模样——当然是长裤,还有一双舒适的天鹅绒拖鞋,也许再来一根顶端镶有象牙的手杖。香奈儿本人在后来的几年里,不也是如此打扮的吗?是的,铁定要手杖。她开始做笔记。
  “卡米拉?你还在吗?”
  “当然,甜心。只是被这个消息吓坏了。我非常非常的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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