茴香酒店 第10章

  “我哪儿都不去。客户要的不过是顿晚餐,顺带要人哄哄他。这个交给乔登就行了。”
  “我真不敢相信我所听到的。三千万铁,你就不能牺牲一天假期?天啊!”
  “你和我一样清楚,业务相当稳定。没有必要在客户每回到伦敦时,都要上演一出活生生的甩猴戏。我是在经营广告公司,不是伺候服务。”
  “让我告诉你,你在那儿,什么也经营不了。”
  “鲍伯,我不去。”
  “那我只好去了。”
  电话挂了,赛蒙感受到一丝满足。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遵循着广告人的反射动作,只要有客户出现,立即上演形容很不甚贴切的“娱乐”戏码。这事一点也不好玩。那通常是件刀叉伺候还要假装兴致高昂的苦差事。几乎没有例外,赛蒙耗费大部分的生命所陪伴的人,往往令他感到无聊透顶。有些人甚至仗恃着手中的广告预算而耀武扬威,这种人正是他引以为鄙的。只因为他们是付钱的大爷。他也开始瞧不起这样的交易。难道是他变得温和、疲惫,还是他有所成长?
  他身处于有绵延十里美景相伴的台地上,独自享用着晚餐,一想到季格乐塞在往肯尼迪机场的车阵中使兴奋不已。搭协和客机到伦敦,和那人握握手,再搭协和客机飞回纽约。这又是公司与客户关系的一大胜利。赛蒙拿出雪茄,漫步回到他的小屋。空气还相当温暖,天空晴朗无云、繁星闪烁,灌木丛里的蝉吱吱地鸣唱着。他在睡前的最后一个念头,便是期待明天的到来。
  白昼很长,却飞快地消逝。赛蒙好好地探访了各个村落,还开车到旺图山的顶峰,还行经位于拉寇斯特的萨德侯爵城堡遗址,此地现在已成为咖啡馆。每天晚上回到旅馆,都有来自伦敦的留言,当他光着脚丫坐在台地上看着这些留言,一切显得非常不真实。他周遭环境的平和,与公司里夸大成危机的琐碎事情信成对比,他愈来愈常去思索这样的对比。一边是生活、一边是事业。
  该是回去的时候了。现在杜克洛总该把他的保时捷修好了吧,不过,奇怪的是,他并没有打电话过来。赛蒙决定隔天早上前往巴西耶,也许取车之后,可以和那位有着古铜色乳沟的美女共进午餐。他找到妮可写在火柴盒上的电话号码。
  “妮河吗?我是萧赛蒙。”
  “啊,就是那个消失无踪的英国优啊!你都到哪里去了?”
  “很抱歉,我一直都想打电话的,但是……”
  妮河等出了声。“这就是普罗旺斯人的毛病……什么都等到明天做,也许是这样吧!”
  “一星期在这里根本不算什么,不过你的午餐邀约,我欣然接受。”
  他们相约在咖啡馆,赛蒙开心地花了半个小时参阅《高特·米洛美食指南》。他应该早点打电话给妮河的,不过纽约的事还是应该先解决。他发现自己又耸了肩,不禁笑了。
  隔天早晨,他到了巴西耶,而杜克洛又和他第一次看见他时一个模样——又藏身在车子底下。看起来似乎是同一部车子。赛蒙对着油腻的靴子道早安,靴子主人的身体躺在台车上滑行了出来。
  “先生,你好!”
  杜克洛报告了好消息:零件下周会到货——一定,保证,没问题。他本想打电话,但……
  换了在伦敦,赛蒙老早就发火了,可是在这里,一切都显得无足轻重。这是美好的一天,他等会还要跟美女共进午餐。等车子修好,他可以派恩尼斯过来取车。他十分惊讶于自己冷静从容的态度,现在开始,他不仅会耸肩,在心态上,很多事情也变得无所谓。他向杜克洛道谢,徒步走向咖啡馆。
  太阳把通往广场的道路劈成两半,一半光灿耀眼,另一半发冷阴暗。赛蒙又被旧警察局深深吸引。他上了阶梯,二楼看起来比一楼大得多,很大的空间,清理得很干净,准备迎接下一个阶段的工事。更上一层楼,视野更佳,那满山遍野的葡萄,已经变成了红棕色,松树
  覆盖的山峦,可见石屋从群树中冒出,在阳光的映照下,呈现出背光的身影,而在其后,山巅满布。空气洁净无比,赛蒙甚至可以看见最高的山脊上的树影,虽然渺小,却异常明显。他听见楼下的台地传来阵阵笑声,还有曳引机的声音。时间已是上午,该是每位普罗旺斯人离开田园回家用餐的时刻了。
  等赛蒙回到咖啡馆时,妮何正坐在室外的一桌。她主动献上了双颊,让赛蒙亲吻了,既清新又带点辛辣的香氛,是赛蒙所熟悉的。
  “车子怎么样了?我希望你没照单付账。”
  “验还在等零件。没关系,我会派人从伦敦到此拿车。”
  妮河探进自己的包内搜索香烟,她穿着一件无袖的灰色亚麻洋装,衬托出她晒得均匀的手臂与双腿。赛蒙后悔自己没早点打电话给她。
  她遗憾地说:“所以,你必须回去了!”
  “他们在办公室是这样告诉我的。”赛蒙向上下打量妮打衣着的女孩点了饮料。她对赛蒙报以微笑,接着一扭一扭地进入咖啡馆。
  赛蒙说:“漂亮的女孩!”
  “你见过她母亲了?”妮河呼出香烟,笑了。
  “你是个邪恶、善妒的女人。只因为你的唇上没有汗毛,也不开曳引机。”
  “那就是你喜欢的?”妮可透过呼出的烟气看着赛蒙,赛蒙感觉到一股吸引力在他俩之间游移。那可不,我喜欢的典型恰巧就在我对面。
  他说:“我喜欢唇上有汗毛的女性,我觉得这就是她们吸引人的地方。”
  妮何一把拉过自己的头发,摆在鼻子底下,“就是这样?”
  赛蒙点点头。“棒呆了!你可以维持这个模样吃饭吗?”
  他选了一家靠近高尔德的餐馆,是由农舍改建,餐桌设在庭院,《高特·米洛美食指南》指其主厨为明日之星。他们的午餐时间很长,但是很轻松,他们谈笑风生,还喝了不少酒。上咖啡的时候,妮河询问他,何时想回伦敦。
  赛蒙看着自己吐出的雪茄烟,冉冉飘上庇阴着他们免于日晒的彼悬木枝叶间,心里想着,明天的午餐时间,他会做什么。也许喝着沛绿雅矿泉水,听着客户诉苦,抱怨自己的市场占有率不够高。
  他说:“我并不是说,我期望回去。问题是,所有的事情我都已经历——客户的问题都一样,同事又令我厌烦……”他停顿下来,往雪茄末端吹气,直到灰色的烟灰下出现火星。“我想就是这样了。我厌倦了。我曾经热爱我的工作,现在热情已经熄灭了。”
  “但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
  “俄的性格中就是有这么一个小缺陷——我爱钱。”他苦笑了一下,看了看表,暗示着该买单离去。“很抱歉,我得走了。”
  他买单时,他们就这样静静地坐着,接着他从皮夹里拿出一张名片,递过桌面。“这是我在伦敦的电话号码。如果你到伦敦,记得通知我。也许我们可以共进晚餐。”
  妮何在戴太阳眼镜时,停顿了一下,眼镜就停留在她的鼻头,她就这样看着他。“我以为你只跟客户吃晚饭。”
  “你也可能是潜在的客户啊!”她挑高了眉,赛蒙露齿而笑。“这是广告人打混摸鱼时拿来搪塞的说词。”
  他开车回旅馆拿行李,妮何打道回府。他们彼此都很确定,一定会再见。
  第六章
  赛蒙突然憎恨起伦敦。他们的公寓,虽然经过恩尼斯努力地布置花朵,并挂上从原来的房子取回的图画,却始终有如饭店中的套房一般,既无趣也不人性化。进入冬天的漫长序曲已经开始。天空仿佛是低矮的天花板,街上的行人撑着伞,急急忙忙地躲避毛毛雨。光线总是不足。普罗旺斯已成明亮遥远的记忆。
  第一天回到办公室,赛蒙一直提不起兴致。乔登很显然的爱死了这一周当王的日子,不愿拱手让出王位,总是在赛蒙的办公室进进出出,提供一些有关业务现况的意见。他特别关注上周五晚间发生的一件事情,他就在香烟缓慢的吐纳之间,向赛蒙做报告。
  公司的创意总监大卫·佛莱(乔登一直看他不顺眼,因为他非常厌恶高级主管),被人看见在餐馆里有不当的行为。
  赛蒙问:“他做了什么?”
  乔登说:“起初,他喝醉了,开始哭哭啼啼。接着很明显的他吸食了古柯碱,开始在桌面磨蹭鼻子,十足的窘样。”他缩紧了嘴唇,表示自己的不认同。“我的朋友碰巧在现场,星期六早晨便打电话给我,我就直接去找大卫,我质问他,到底在搞什么。像这样的事情,很容易就会传开,让客户不悦,同时坏了公司的名声。”
  赛蒙叹了口气。乔登说的没错。“大卫怎么说?”
  “我严厉制止他继续胡闹,告诉他,上市公司的总监不可以有这样丢人现眼的行为。”乔登大力地拍拍自己的袖口,仿佛袖子会从外套里跑走似的。
  “那么,他又怎么说?”
  “他要我滚一边去。我差点给他一拳,让他从地球上消失。那个令人无法忍受的混球。”
  “只要他把客户的简报做得好,我会和他好好谈谈。情况怎么样?”
  “创意部门引起一阵恐慌,全公司都在等。大卫的秘书通知我,明天他们会向我们提出整个构想。他们需要强力的支持,却完全没把期限放在心上。”
  赛蒙意会到,这可能是传授管理技巧的开场白,于是拿起一叠文件。他说:“我最好先从这些开始,星期四之前,我得深入了解保险套市场。”
  乔登笑了,露出长而微黄的牙齿。赛蒙心想,他看起来愈来愈像他的马了。“老家伙,你啊,就是不喜欢这些不愉快的事。就像用吸管喝红酒。”他边笑边喃喃自语,随即踱回他的办公室。
  保险套行销公会(或公司里戏称为“保险套大王”)要求听取他们五百万英镑的计划简报。赛蒙知道,还有另外两家公司竞标,不过,他想拿到这笔生意。虽然预算并不高,不过这个表现创意的机会倒是相当弥足珍贵。性与社会责任,是文案人员梦寐以求的挑战,与其他客户的产品包装形成强烈的对比。而伦敦也会乐见又有几百万英磅砸下去。就乔登的说法,这是广告公司的九牛一毛。
  赛蒙翻阅即将集结成周四简报资料的文件:有态度调查、行销统计与策略、创意策略、媒体计划,全是数字与小心的假设,证明广告公司的确花了工夫。许多年前赛蒙就学到,任何广告创意都必须在逻辑上行得通,而创意愈不寻常,就愈需要周全的资料佐证。客户老早就放弃尊重广告公司创意判断力的危险习惯,反而仰赖书面资料,协助他们做成决定。由一群独立的制造商所组成的保险套行销公会,很可能会有传统委员会的惯有模式——振奋、扯后腿、妥协,而且坚定地站在反对立场。赛蒙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
  简报前的几天,就在部门间的争执中度过。研究部门指责创意部门忽略他们的发现。创意人员也愁眉不展,抱怨他们的时间不够。媒体部则抱怨预算不足以企划一次全国性的广告活动。高阶主管则受不了每个人不理性且幼稚的行为。公司就在争执与混乱中,步步逼近星期四,每个人都加班到很晚,抱怨压力太大、工作时间太长。赛蒙心想,其实都一样。给他们三天和六个月,并没有差别。紧张惊慌原本就是这场广告游戏的一部分。
  保险套大王迟到了。简报时间预定二点四十分开始。接待人员藏起了《哈罗》杂志,会议室里的图表已经检查了二十次,秘书埋头急书,好让自己看起来很忙碌,射飞嫖盘也从美术部门的休息室取下,会议室的化妆室也换好了新的卷筒卫生纸——萧氏集团已经准备就绪,就等着另一次的胜利。担任简报工作的成员聚集在赛蒙的办公室,个个努力着让自己看起来轻松而自信。
  现在时间已接近三点。那批混蛋居然迟到了,各式各样的揣测纷纷传出。也许他们和另外的广告公司吃饭,他们把生意给了他们,正在大肆庆祝。混球!所有的苦心孤诣都是白费。至少他们可以打个电话吧。也许他们喝得酩酊大醉,正埋首于第三瓶葡萄酒而不可自拔呢!赛蒙的办公室弥漫着烟雾与悲观气氛,丽莎探头进来时,不禁皱起鼻子。
  “他们到了,共有七位,又多出了一位。”
  糟了!这组成员只有六名,无论如何,人头不能比客户少,让客户有人在会议上落单是不行的。客户对于一些技微末节的事相当强硬,他们觉得如此一来,才能获得必要的尊重。
  赛蒙看看周围。“我们还需要一个人,谁可以派上用场?”
  赛蒙到接待区时,一名穿着深色西装,看起来稳重而稳当的企划师,雀屏中选。他们看起来就像是小型手提箱的推销员:七只黑色的手提箱、七件稳重的西装,还有七张诚挚的脸。在赛蒙认出最资深的保险套大王后,立即摆出最赤诚的欢迎阵势,和对方握手。
  “很抱歉让你久等,都是因为一通冗长的电话。你好吗?”
  “萧先生,我们才该抱歉呢!午餐过于冗长。”那位保险套大王露出了他的牙齿。他的脸颊泛红,赛蒙怀疑他是否能撑得过简报,不打瞌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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