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罗旺斯的一年 八月(2)

  山羊运动会
  一周前,我们在烟草店的窗子上首次看到“山羊赛跑”的海报,是穿越奔牛村各个街道的大赛。起跑点是凯撒咖啡馆门口,参赛的10匹羊选手和骑师们,名列海报。奖品很多,可以下赌注。此外,据海报上说,主办单位特聘大乐队到场加油。这显然是一场运动盛会——奔牛村锦标赛。我们早早抵达会场,占个好位置。
  九点钟,天气已热得戴不住手表。凯撒咖啡馆的阳台客满,大家边吃早餐边喝冰啤酒。靠台阶的墙边,一个壮实妇人占据了一张桌子,头上有遮阳蓬遮护。她目光如电,射向我们,翻弄着一本票簿,晃荡着一只钱筒。她是这场“跑羊”的正式主办人, 不过咖啡馆后面另有个男子, 接受“场外下注”。她邀我们试试手气。“下注前先看清楚,”她说:“选手就在楼下。”
  我们早知它们就在附近;它们的身体和排泄物的气味清晰可闻,在阳光烤炙下十分浓郁。我们把头伸出栏杆往下看,它们也以愤怒的灰色眼睛回望,嘴里缓缓嚼着赛前餐点,下巴上缀着稀疏的胡子。头戴蓝白相间的赛马帽,它们看起来就像威严的中国清代官吏。它们穿的赛跑背心上印有号码,与海报上的名单相符。对照之下,我们叫得出它们的名字了,可是要下赌注,这是不够的。我们需要一点内幕消息或其他资讯,帮助我们判断谁的速度快、谁的耐力足。我们向隔邻一位也在伸头往下看的老者请教,相信他们和所有法国人一样,是此道专家。
  最佳选手
  “要看它们的粪,”他说:“赛前大便最多的,通常跑得快。肚子里排空了,自然比装了一肚子东西的羊跑得快。 这是逻辑。 ” 我们观察了几分钟,认为6号“米田共”产量最丰。“好啦,”我们的指导员说:“现在要看骑师,找一个身体强壮的。”
  骑师差不多都在这咖啡馆里养精.蓄锐。他们也穿着有号码的背心,戴着马帽。我们找出六号骑师,一个筋肉结实,看起来很有夺标希望的男子,正猛灌啤酒,蓄势待发。他和那刚刚排空肚子的“多多谢”恰是一对胜利的组合。我们准备下注。
  “不行,”主持赌局的妇人解释说,我们必须列出第一、第二和第三选择。这一来,我们的如意算盘给打乱了。我们专心物色理想骑师时,怎还顾得注意诸羊的排泄量呢?原本必胜的局面变成胡猜。我们挑定六号领先,唯一的女骑师第二,一头叫“妮妮”的羊第三—它蹄上的距毛修短,看来一定.善跑。事情办妥,我们下楼去,和咖啡馆外所有观众一起观看比赛。
  海报上所称的大乐队,原来是艾普村的一辆装了音响的箱型车。此刻车上正播放着桑尼与雪儿的歌:《我得到你了,宝贝》。一个细瘦的巴黎女子——我们认出是昨晚舞会中的一个客人——开始随音乐拍打她穿着昂贵白鞋的脚;一个没刮胡子、手持茵香酒的大肚皮男人请她跳舞,扭动着大屁股引她垂青。巴黎女子给他一个足以让奶油发臭的白眼,低头去她的名牌皮包里搜寻什么。桑尼与雪儿唱完了,换阿丽达·富兰克林唱,孩子们在羊屎堆间游戏跳跃。咖啡馆前的小广场挤满了人,我们挤在一个德国人和一架摄像机之间,举着摄像机的,是那个大肚皮的男人。终点线拉好了。
  一条绳子穿过广场,距离地面约两公尺半高。从一到十写着号码的大型汽球灌满了水,按等距间隔挂在绳子上。大肚皮男人向我们解释规则;每位骑师都将持一把其利如剑的木棍,此棍有两重作用。第一,山羊如懒怠跑,用此棍“激励”他;第二,抵达终点时,以此棍戳破汽球,才算赛完。当然,他说,骑师会淋个湿透,滑稽得很。
  骑师们陆续从咖啡馆里现身出来,昂首阔步地拨开人群,牵出自己的羊。我们看中六号骑师,口袋里掏出小刀,把木棍两端都削尖。在我看来,这是好兆头。另一位骑师则对主办单位大发牢骚。一辆汽车从狭窄的小街那头开来,打断了双方争执。一个年轻女子下车来,手上拿着一张地图,脸上的表情迷惘。她问怎么上高速公路。
  通往高速公路的路被10只羊、 200个看热闹的人,以及一辆音乐车给堵住了。年轻女人说,我就要走这条路。她回身上车,开始向前移动。
  惊愕、一片混乱。主办人员和几个骑师把那辆车团团围住,敲打车顶、挥舞木棍从那仍在移动的车轮下,抢救必死无疑的山羊和儿童。看热闹的人群则向前拥挤,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陷身人潮的车,终于不得不停住,年轻女人坐在车内,两眼直视前方,忿忿地紧抿着嘴唇。退后!主办人员怒吼,手指着那车来的方向,并招手要群众让路。引擎发出恶毒的嘎扎嘎扎声,那车掉转头,在群众鼓掌欢呼声中,气冲冲地往街的那一头开去了。
  参赛者集合到起跑线,骑师们检查羊脖子上的绳索栓紧了没有。羊儿对这戏剧性的一刻无动于衷。 6号去啃7号的背心,9号妮妮是我们的第三选择,坚持把头朝后,与其他羊反向而立。骑师抓住它的角硬转它过来,两膝紧夹着它,让它保持正确方向。它的马帽碰歪了,遮住它的一只眼,活像个游手好闲的浪子。我们怀疑自己在它身上下赌注是否明智。我们指望它得第三名,但从她视线既不清,又缺乏方向感看来,显然没什么希望。
  准备出发了。训练了几周甚至几个月,等的就是这一刻。角并角,背心接背心,它们静候起跑的命令。一位骑师大声打了个呼哨,它们开步跑了。
  意外事故
  走不到50公尺,已可看出羊儿并非天生的运动员,不然就是误解了参赛的目的。有两只才跑了几公尺便煞然止步,骑师只好拉着他们走。另一只起跑之后才想起来它在半小时前早该做的事,而在第一个转弯处停下来排便。妮妮,也许是因为帽子遮眼的缘故,在转弯处直冲向前,把它的骑师甩入观众群中。其他赛羊,在各种激励方式的刺激下,零零落落地爬上山去。
  “踢他们的屁股!”我们的大肚皮朋友吼道。那位巴黎女子,被挤到我们身边来,闻言向后一缩。大肚皮能上能下因而更乐意提供一些本地情报。“知道吗?”他说:“跑最后的那一支要被吃掉,用烤肉叉子烤来吃。真的哟。”巴黎女子把太阳镜从发际拉出,戴好。她的脸色不大好看。
  跑道环绕村中高地,绕一圈之后下坡经过喷水池。喷水池给改装成一道水上防线,两边堆干草,中间拉上塑胶布,选手必须涉水或游泳而过,才能抵达咖啡馆外的水球终点站——真是对合作与精力的严峻考验。
  比赛进展的状况由中途观察员大声传报。我们得到的消息是,1号和6号在互争领先。 只有9只羊过去,还有一只不见了。“可能喉管给割断了吧,”大肚皮对巴黎女人说。她终于下定决心,推开人群,另寻最佳的观察位置。
  喷水池那方传来噗通水声,一个女人的声音随之声叫骂起来。有人吃了水上防线的亏了——是一个小孩,浑身湿透地站在及腰的水中,大声喊叫:
  “羊来了!羊来了!”
  女孩的母亲唯恐孩子被羊群踩成肉泥,拉起裙子进水中。“看她的大腿!”大肚皮一边说,一边亲吻自的指尖。
  一阵蹄声杂沓零乱一,领先的几只羊来到喷水池前,滑进干草堆中,完全不打算浸湿自己的身体。骑师们又哄又拉,终于把羊群推下水,再打池的那一端出水。他们持木棍如持长矛,湿透的帆布鞋在柏油路上踩得叽喳有声。比赛情势仍与中途一般:1号与6号并肩冲向终点水球线。
  1号赛手, 在屁股遭到重击的情形下,率先刺破水球,淋了巴黎女人一身湿;她利落地往后一退,恰踩进羊屎堆中。六号骑师,赛前把棍子削得尖尖的那位,却总刺不破水球,眼看下一匹羊就要到来时才勉强刺破一只接一只,他们全都滴答着水蹒跚而至,最后只剩一支水球,孤伶伶地悬挂在绳子上。九号,那没有方向感的妮妮,没有完成比赛。
  “屠夫会找到她,”大肚皮说。
  我们走回车上时看见了她。她挣断了绳索,逃离骑师,高高站在俯望街道的一座小花园里,帽子挂在一只角上,低头吃着天竺葵。
  喧嚣热闹的一天
  “早啊,砖石匠。”
  “早啊,水管工。”
  工作队一到,又是喧嚣燥热的一天。
  他们相互寒喧握手,像第一次见面,以职务而不以姓名互称。建筑师克里斯钦与他们合作了好多年,却从不叫他们的名字,总是庄重又复杂地把他们的姓和职务连称。这使得他们的名字有时候听起来冗长严肃大有贵族气派。例如铺地毯的尚皮耶,正式的称呼就叫“地毯师加亚尔·波瑟(Gaillard—PoscurdeMoquette)。
  他们集合在曼尼古西制造出来安置暖气管的一个洞口周围,讨论日期与进度,态度严谨,仿佛他们一贯以准时为中心目标。工作有先后,次序须严守;曼尼古西要先安好所有管子,砖石工尾随其后,砌砖补石;接下来,电匠、泥水匠、瓷砖工、木匠和油漆工依序—一登场。猜上一猜,倒是不妨。
  曼尼古西身为关键人物,颇为自得;其他人的时间表全要看他的工作进度而定。“你会看到,”他说:“哦把墙壁挖得一个洞一个洞,活像干酪似的。你怎么样,砖石匠?需要半天的时间修补吗?”
  “可能要一整天,”狄第埃说:“可是你什么时候弄好?”
  “别催我,”曼尼古西说:“我做了40年的水管工,深知暖气管这玩意儿急不来。这是非常、非常复杂的工程。”
  “要到圣诞节吗?”狄第埃问。
  曼尼古西看着他摇摇头。“你这是开玩笑。不过,说到冬天,”他示范出冬天的景象,假装往肩膀上披大衣。“那时候,气温是零下10℃,”他颤抖着拉下软帽遮掩耳朵:“突然之间,水管漏了!为什么?因为装得太匆促,工做得不够仔细。”他环顾听众,让大家充分体会寒冬与漏水的严重状况。“那时候,该谁看笑话?啊?该谁取笑我这个水管工?”
  反正绝对不会是我。装暖气这件事已成我们生活中的恶梦,幸好白天都可待在室外,才能勉强忍耐。以前的改建工程,至少都局限在房子的一部分,暖气管工程却无所不在。曼尼古西和他的触手般的铜管如影随形,灰尘、瓦砾和扭曲变形的断管残线撒在他每天工作的路线上,像是铁齿白蚁蛀出的痕迹。最糟的是我们全无隐私,不是在厕所遇见手持吹焰管的学徒,便是在卧室发现往墙上凿洞的曼尼古西。游泳池是唯一的避难所,但即使在那儿,也只有完全钻进水里,才能借着水,隔绝钻与锤的无情噪音。有时候我朋友的话也许是对的,我们应该到别处去度八月,或者,把自己冷冻封存起来这样更好。
  恬人的夜晚安祥宁静,我们喜欢闲坐庭院,平复白日喧嚣创伤的心情。因此卢贝隆地区为夏季访客而举办的许多社交及文化活动,我们都没有参加。只去听了一场圣诗演唱会,在修道院极不舒服的板凳上坐得屁股疼麻;又一次去听在山顶城堡废墟举行的音乐会。除此之外我们足不出户。在宁静中独处休养生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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